要说自己床上躺了个身体僵硬的死人,是个人都要叫出声了。
但华年没有,她的注意力都被对方的脸吸引了。
浓密的剑眉,弧度优秀的鼻梁,形状美好的下颌线条,紧抿的薄唇。
只不过原本应该是健康粉色的唇珠此刻却是青黑的,应该光彩照人的眼睛现在却是无神暗淡。他皮肤青白,脖颈处还有死去以后出现的血线纹路。
这张脸就算是一般人见了都会有难以磨灭的印象,更别提他们同窗两年了。
华年迟疑道:“苏……睿?”
厉鬼丈夫动了动,那双无神的黑眸直接锁住了她。
华年震惊了:“真的是你!怎么会是你?”
冥婚的对象竟然是她的高中同学,人称钢琴王子的校草。她记得高一刚入学时他就已经是神话了:天才学霸斯文俊秀,戴一副金边眼睛、穿着身白衬衣弹钢琴的模样简直美轮美奂,再加上成绩又好,经常代表学校出去参加奥数比赛,是老师们的宠爱,是全校女生心目中的男神。
性格又是很沉稳冷淡的,华年记得他们班当时还有不少女生排队去给他递情书,都被拒于千里之外。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会变成鬼徘徊在她家里的??
厉鬼丈夫苏睿直挺挺坐了起来,那双黑漆漆的眸子盯着她,竟然开口说话了:“为什么、不能、是我。”
他讲话还一个字一个顿的,显然才刚刚恢复语言能力。
华年更惊讶了,这才喂了两天香烛而已,进步就堪比火箭神速了!厉鬼都竟然开始有了人样!
周围的气温变低,屋顶的灯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音,显然妻子的质疑让他并不高兴。
只不过华年还处在震惊当中,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心情。
她忽然想起什么:“我记得你是在高二下学期的时候车祸去世的对吗?”
那时候全校都发了讣告,不少女生黯然神伤,哭了好几夜,天妒英才、英年早逝。
苏睿对自己的死不想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所以你现在还没成年。”
华年确定了,关于厉鬼丈夫未成年这件事。
“……”
苏睿很不满意,论出生日期他比她早,他死的时候虽然只有十七岁,但死后这么多年一直都在阳间徘徊,这些日子不能不算。
“我、比你、大。”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开口,僵硬的唇舌不听使唤,所以看起来像在咬牙切齿。
华年两手环抱:“你死的早。”
她站起来抖抖被子:“下床去,未成年不能和我躺在一起,违法。”
苏睿黑着脸被赶下床,心情十分不美妙,他身边发出各种噼里啪啦的灵异动静,只不过华年统统视而不见。
他飘在半空想要吸引她的注意,华年已经打开厕所门进去洗漱了。
厉鬼丈夫被拍在门外。
苏睿:……
一道门对鬼怪来说几乎不存在,但里头已经响起水声了,他不能进去。
拳头紧握,最后他飘了两圈,在她的书桌边站定,书架里夹着一本高中同学录,封皮已经很旧了,上面贴着些花花绿绿的贴纸。苏睿的眼眸低垂,他为什么徘徊在她身边的原因,想来她已经忘记了。
厕所里,华年洗完头,吹风机呼呼打转,她一头半长的秀发散发水汽,在镜子上蒙了一层雾。
她用手把水汽擦掉,视线往后转去,身后空空荡荡的,他真没进来。
华年也说不清心里那股奇怪的感觉是什么。
他不是可以穿墙进来的么?
苏睿,苏睿。
这个熟悉的名字在舌尖缠绕几圈,挑起许多青春的记忆。
苏睿是学霸校草,又是万人崇拜的人物,硬要说的话,他们在高中的交集并不多。她总能在午饭结束的楼道里碰到他,他下楼、她上楼,两个人匆匆擦身而过,只来得及交换一个点头或眼神。
又或者是他站在主席台上演讲,她在下方鼓掌,身边还有几百个同样鼓掌的人,他更不可能发现她了。
唯一特别的交集,大概是高二那年学校举办文艺汇演,作为钢琴扛把子的苏睿肯定是要出力的,华年因为长相清秀身姿窈窕,被老师选中加入了群舞队。
队里还有其他十几名姑娘,其中有半数都有舞蹈功底。她们编排的曲目是钢琴版梁祝,在老师的指导下,年轻有活力的女孩们摇晃手臂翩翩起舞,用动作化作一只只彩蝶。
只不过想起那辣眼的妆容和扮相,华年根本无脸回忆。
她就记得在舞台边,苏睿一身白衬衣黑裤子安安静静坐在钢琴前,低头弹奏的时候,流水似的音符从他修长的指尖倾泻,不管有多少花蝴蝶在身边飞舞,他始终目不斜视。
所有跳舞的小姑娘都在偷偷看他,那几个有舞蹈功底的更加卖力,就差原地斗舞了。这可苦了半路出家的华年,她几乎跟不上其他人的动作,每天都必须留下来单独辅导苦练,苏睿还有几次特意帮她伴奏陪练。
现在那么多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
印象里的他一直戴着金丝眼镜,情绪总被阻隔在眼镜片后面,这让他看起来有几分高冷和不近人情,而实际上眼镜下面的是这样一双眼睛。
有一点点孩子气,还有一点执拗。
起床以后才早上七点多,父母昨晚很晚才下工,现在还没起。华年到厨房煮了粥,又去楼下小吃摊买了几个包子温在蒸笼里。
她嘴里叼一个香菇青菜馅的包子,一块钱一个,够她吃饱了。
手机浏览器打开了好几个页面,显示她正在找关于打工的信息。
筛选半天,她最后选了份离家近的24小时便利店小时工,还有给高中生一周三次的线上家庭辅导工作,便利店7块钱一小时,做家教50块一小时。
这样白天和晚上的时间都可以充分利用起来,在开学前她可以攒下一笔钱。
打定主意,华年找出一件还算体面的衣服换上。说是体面,其实也就是条半新不旧的七分牛仔裤,洗得都掉色了,别说还迎合了现在裤子做旧的时尚。
上半身是件草绿色的针织短袖,绿色很配肤色,几十块钱的衣服愣是穿出了别致小清新的感觉。
华年把头发随意扎起,露出雪白纤细的脖颈,回头对屋里的厉鬼先生摆摆手:“我要出去打工了,今天不可以跟着我!”
苏睿阴沉着脸往前飘了几米,迎接他的只是“砰”的一声关上的房门。
华年一路顶着大太阳小跑到便利店,店主是个三十多岁的大哥,核对过身份信息之后,见她一个女娃出来打工很不容易,火速办理了入职,还承诺工资一天一结。
收银台的业务需要熟悉和摸索,华年先帮着他理货和对账,她一个高材生,做这些简直得心应手,每半天就把当月货款理清楚了。
“天那么热,吃根棒冰降降暑。”店主心情大好,递过来一根绿豆沙,华年礼貌接过,“谢谢大哥。”
虽然只是一块五毛钱的廉价棒冰,她还是吃得很开心。
因为家里穷,华年从小到大都不吃零嘴饮料,爸爸妈妈要买,她都推脱说自己不爱吃,其实哪个小孩不喜欢吃甜食呢。
店主见她吃得小心翼翼,忍不住又是欣赏又是心疼:“嗨呀,这年头肯来打零工的小年轻可不多见,一个个都怕疼嫌累的。以后你要是方便就下午点来,天气凉快了不会那么晒。”
“哎。”华年声音清脆地答应。
店主挠挠头,布满汗水的大脸微红,漂亮能干还懂事的小姑娘可招人喜欢,叫人不自觉地就关注她。
只是他这棒冰给出去没多久,忽然就感觉脊背一阵发凉,好像有什么阴冷的东西往他脊梁骨吹气,店主这么一个大老粗,硬生生打了个寒噤,生出几分惧意来。
可是回头一看,背后分明什么人也没有。再转过头,那寒风又开始吹。
“你慢慢吃,我先去搬货了!”
华年看着逃也似的店主,又看看飘在面前屋檐下悬空着的一双脚,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他果然还是跟出来了!她就知道,非人类无法简单用言语沟通!
这天,她在便利店打了几个小时工,苏睿就飘在檐下几个小时,因为他浑身鬼气,店里整整一天都不用开空调。但是相应的顾客逗留时间也都很短,一个个拿了东西就走,生怕多待一秒遇上鬼打墙。
“今天就先下班吧,我想我得去医院看看。”店主大哥脸色不佳,他总觉得背后发毛,有人阴森森盯了自己一天,搞得一身冷汗、头重脚轻。
华年担忧地望着他:“大哥,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店主摆手。
不,真的是我添的麻烦。
华年领到了今天的工资,满怀心事忧心忡忡往家走,虽然厉鬼先生确实没做什么,但也给周围人带来了不便。
苏睿察觉到她心情的变化,一脸酷帅地飘在身边,僵硬开口:“我们结婚、了的。”
“所以、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华年钻进一个无人的小巷子里,转身认真地看着他。
“苏睿,你知道我很缺钱,家里负担重,打工是必须的,你必须要习惯起来。妈妈身体不好,必须要攒钱做手术”不过光靠打零工和家教,这些小钱还不知道要攒到什么时候。
华年闷闷不乐,还有什么来钱的法子么?都怪她上辈子给穆哲彦当家庭主妇,除了捉鬼就是捉妖,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苏睿看着她紧皱的眉头,原先心里那点不舒服也烟消云散了。
他伸出两只苍白的大手,平摊着举在她面前。掌心里是在路边随便捡的几块石头。
华年看他一眼:“怎么了?这就是普通碎石,里面没有翡翠的。”
话未说完,就见他掌心出现一团黑雾,等黑气消散以后,那几块石头变成了金灿灿的黄金。
……
???
华年看了看金子,又看了看苏睿,露出黑人问号脸。
厉鬼丈夫面无表情、一脸不耐烦,好像刚才做的不是什么大变活人的奇怪事情。
她小心翼翼问:“你是在变魔术吗?”
苏睿皱了皱眉头,把那几块金子直接塞给她:“这是真的。”
“给你。”
触手还有很有分量的,她长那么大没见过这么多财物,小心翼翼抱着,甚至不敢乱动:“你……是怎么做到的?”
“会不会一段时间以后法力消失又变回石头了,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
苏睿给她一个‘你在小瞧谁’的眼神,言简意赅回答:“不会。”这是玄道的以物易物法术,已经迈入了鬼修的能力范畴了。“别拿我、和那些江湖骗子、相提、并论。”苏睿颇傲娇道。
“抱歉抱歉。”华年忍住想用牙咬一咬的冲动,可怜巴巴望着面前的少年,“真的给我么?”
干了一天活,她额头上汗湿了,几缕头发贴在脸上,脸颊被太阳晒得发红,苏睿难得露出柔和的表情,鬼气森森的青黑色嘴唇微张:“给你母亲、治病。”他一个字一个字认真道。
华年的眼泪哗一下就出来了。
苏睿震惊:……说的好好的怎么哭了。
他想伸手安慰一下,只不过死人的胳膊太僵硬了,还是华年主动拽住他身前衣摆擦眼泪。
“谢谢……”
上辈子那些被暂时忘却几天的记忆汹涌而来,因为诅咒惨死的父母、背井离乡家破人亡的境地。
华年在爸爸妈妈面前压抑的悲痛此刻全部释放出来,只因为宣泄的对象是个死人,她知道他绝不会告诉别人。
苏睿皱着眉,他身上这套衣服死的时候就穿着了,好几年也没换过,不知道干不干净。
但看她拽着他哭得这么伤心的模样。
算了,就这样吧。
华年就这么蹲在小巷子里,把眼泪鼻涕糊了厉鬼先生一身。
后者铁青着脸,想要摆出酷酷的表情,奈何胸前衣襟一大片水迹。
“哭够了、就回家。”
“到点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