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玄下朝了之后就火速往回赶。
“娘娘呢?”
张全立刻道:“原本在屋子里等您,后来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跌跌撞撞地跑了,奴才怎么叫也不理睬。”
“您瞧,娘娘方才送来的汤还热乎呢。”
嵇玄伸手摸了摸那个瓷盅,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跨步进屋。书房里一应事物都在原位,唯独那本诗集偏移了几寸,像是被人动过一样。
翻到那页正反颠倒了的信纸,他心里咯噔一声,几乎没有思考就夺门而出。
偏殿内几名宫女正在刺绣,看到风一样来到的皇帝时都没反应过来。
“娘娘呢?”
令夏马上站起来:“回皇上,娘娘去寿禧宫了,刚离开不久。”
嵇玄转身便走。
看到皇帝的玄袍消失在门口,怜香好奇地凑过来:“今日这是怎么了,这两位主子都奇奇怪怪的,娘娘方才也是这么急匆匆回来的。”
“对了令夏姐姐,刚才娘娘不是说不要告知旁人她的去向吗?”
令夏赏她一个脑壳蹦:“专心绣你的花。”
“哎哟!”
顾逢锦一个人在寿禧宫瞎走,空气中还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不少宦官来来去去的忙碌,拆下一些烧焦了的木梁和窗框,换做新的。
顾逢锦就站在远处,看着这座关押她的牢笼因大火变得支离破碎。
她当了半天的皇后,又被迫成为太后,被塞入这间古老沉闷的宫殿里,准备关一辈子。
后来,她的牢笼成了嵇耀,她心甘情愿将自己束缚,成为他手心里的雀鸟。
现在,嵇耀阴差阳错下放了把火,亲手焚毁了这个鸟笼子。
她自由了吗?她不知道……
心里有一个可能性呼之欲出。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树叶被踩碎的声音。
“逢锦。”
这个嗓音叫她浑身发麻,回头一看,此刻万分不想面对的那个人就站在身后。看嵇玄身上的朝服,他竟然还没来得及更衣就赶了过来。
“陛下?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顾逢锦扯出一个僵硬的笑。
“小的时候你就很喜欢躲在柱子后面,人的习惯是不会改变的。”嵇玄很想靠近她一点,但理性让他停下,“抱歉。”
“陛下为什么道歉?”
“我的所作所为给你带来了烦恼。”
顾逢锦艰难道:“没有烦恼……”
“你躲到这里,不就是因为不想回中极殿么,我明白的。”
顾逢锦动了动嘴唇,低下头没有说话,她脸上滚烫,如同被抓包一般,面颊逐渐飞上两朵红云。
嵇玄看着面前心爱的姑娘,她的容颜还有小时候的影子,一年年、一月月,他只能于人群之外寻找她的踪迹,从旁人嘴里听到关于她的只言片语,他的相思注定没有回应,而且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爱上旁人。
“其实刚才我很害怕,怕会被你厌恶。但我又有些庆幸和期待,因为这么多年不敢说出口的话,终于可以被你所知,就像那首多年不曾送出的诗。”
嵇玄捏紧了拳头,“逢锦,我一直恋慕你,我……想要与你执手。”
只是一国之君与皇太后,他到底是不想她陪他走入这条不归路。
不想她被人戳着脊梁骨,被说有违人伦。
不远处宫人们干活的声音很响,嵇玄不敢去看她的表情,多年积攒的勇气在这一刹那用光。
他背过身:“今日之事你可当作从未发生过,此后我于你而言,可为君王、可为兄长,我依然会保护你、保护顾家周全,但你放心,朕不会越雷池一步。”
他正欲离去,忽然被人叫住。
“陛下,那碗姜汤你喝了吗?”顾逢锦问。
嵇玄一愣,下意识道:“尚未。”
她低垂着眉眼,双手绞着手帕:“哦。”
“……”
嵇玄心跳犹如擂鼓,很想问问她是什么意思,秋日凉爽,但他站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热锅上煎熬。
半晌才听那人继续道:“堂堂帝王,玄哥哥你明明对别人那么细心,可就是不会照顾自己。”
嵇玄身体一僵,他不敢置信地转过身,正好对上顾逢锦微笑的眉眼,里头亮晶晶的仿佛如星光闪烁。
她往前走了一步:“玄哥哥刚才的意思是,以后我住寿禧宫,你在中极殿,咱们老死不相往来?”
“并非如此!”嵇玄反驳道,“只是怕坏了你的清誉。”
顾逢锦别开眼:“那就是陛下和您的三位贵人和一位美人子孙满堂,而我独自一人在寿禧宫守寡。”
嵇玄汗颜:“逢锦,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
“那玄哥哥,你怎么不明白我的意思呢?”
“整个大庸朝,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是父母双亲。”顾逢锦低声说,“……随后便是你。”
从前我不知道我会这么在意你,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嵇玄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这一连串起起伏伏的变化让他几乎窒息,他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
“逢锦,我是不是在做梦?”
顾逢锦一张脸都通红了:“陛下文韬武略,为何不能对自己好一点。”
微风徐来,轻柔包裹住近在咫尺的二人。嵇玄试探着、小心翼翼地牵住面前人的双手,没有遭到拒绝,她也回握住了他,这几乎让他欣喜若狂。
“逢锦,我不在乎自己好不好,我只希望你能好。告诉我,你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他的声音与其说是要求,更近似于哀求。
顾逢锦握住这双遍布老茧、磨痕的大手,感受从他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的热度。
——我已经后悔过一次了,不想后悔第二次。
人们只看到嵇玄身为帝王的光鲜,却无人看到他背负的重担与伤口。
顾逢锦摸索到他的腕骨,看到上头一直延伸到小臂的一道陈年伤痕,忍不住问:“疼吗?”
嵇玄展臂拥住她,低声回应:“疼,好疼。”
他是太子殿下,是皇帝的嫡长子,他不管受什么伤,生什么病,都是不能叫外人知道,也是不能说疼的。
而此刻他紧抱着心爱的姑娘,闻着她的发香,觉得这是他前半生最幸福的一天了,那些伤再疼点也无所谓。
此刻打心底里感谢嵇耀,谢谢他烧了寿禧宫。
“疼疼疼!”
“蠢奴才连上药都不会,是想疼死我吗?你就不会轻点!”
四皇子府,嵇耀病恹恹躺在榻上,脚边跪着个灰头土脸的小厮。
“殿下,您为何不请位大夫?”平安忍不住问。
“你懂什么,我这副模样根本不能被外人知道。”嵇耀恨得牙痒痒,他手臂上、双腿、腰腹布满了蛇类咬伤,有的无毒就只是疼,有的伴随微毒,搞得他躯干都肿了一圈,像是被人暴打了一顿似的。
他这种样子怎么能被别人看见?简直有辱形象。
“明日和丁家、闵家千金定的约会全都取消,就说我临时有公干。”嵇耀龇牙咧嘴,想到那个在夜色下嘲讽他的女人,“既然顾逢锦你另攀高枝,就别怪我不顾往日情分。”
像这样的女人,他要多少就有多少,没有她,他也可以找别人代替皇太后这个位置。
成大事者,必不拘小节,等到他功成名就时,再立于万人之上让她后悔莫及!
嵇耀包扎好伤口,忍痛打开精心收藏的名册,翻了翻,手指点在其中一人名字上。
“沈灵雨,宫中三位贵人,就数这位沈贵人最低调。平安,你去查查她的父亲,我记得沈大人喜欢逛文玩店。”他笑起来。
“是,殿下。”小厮躬身退下。
望着桌上的蛇毒解药和纱布药膏等物,嵇耀本打算好好养伤,结果房门又一次被敲响。
“是谁,我不是吩咐任何人不得叨扰吗?!”嵇耀大怒。
“主子,是石大人来了。”管家在外头战战兢兢喊,嵇耀一愣,脑中闪过无数个猜想,最后还是拖着伤腿藏到内室里,并放下了纱帐。
“快请进。”
“四殿下火气颇大,这秋日干燥,您该润润肺了。”一人走进来,正是参知政事石松泉。
嵇耀躲在帐子后面,看见影影绰绰一个身影。这石松泉也是保皇党之一,本来他已揪住其母嗜赌的把柄,准备给他下一个三千两银子的死局,叫他利滚利一辈子也还不清,结果此人竟然也和大学士周尝一样突然有了贵人相助……现在想想,这个贵人简直来的太可疑了。
“四殿下缘何躲在帘内?”
“石大人见谅,吾感染风寒不宜见人,不知您来此有何贵干。”嵇耀咳嗽了声,捏着嗓子道。
石松泉笑了笑,“我只是一个讨人嫌的跑腿罢了。四殿下,陛下亲下的圣旨,您的调令下来了,云城划为了您的封地食邑,其他几位殿下也都各自有了封地,将在七日内离京,请您即刻启程赴任吧。”
嵇耀猛地站起来:“什么??”
云城地处偏远,距离京城十万八千里,整个城都被他搞出来那个只吃钱不吐钱的农坊弄垮了,这赔钱货已经愁掉了他好多头发,现在嵇玄竟然直接将云城给他做食邑?
狗皇帝这是要将他赶得远远的,顺便掐绝了所有钱财来路啊!
石松泉问:“四殿下,还不领旨谢恩?”
嵇耀忍着浑身剧痛,脸上痛苦和冷笑合成一个扭曲的表情:“谢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