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

危岚独自在黑暗里前行,随着他摇摇晃晃的步伐,路途两边的提灯藓纷纷舒展身躯,伸出垂下的“脑袋”,为他照亮了前方的路。

危岚不怕黑,但却不喜欢黑暗的环境。

尤其像是现在这样,独身一人的情况下,会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整个世界抛下了。

不是不能忍,只是有一点点不喜欢。

更何况,他本体还和雪霁呆在一起,身边有另一个人叽叽喳喳的声音,能够把他从那种寂寥的感觉中拽出去。

这具替身,是危岚专门为陆鸣巳准备的“饵”。

他知道陆鸣巳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也知道只有让他付出了代价,他才能真正意识到危岚的决心,为此,他不介意去冒一点险,尝试一些危险的行为,承担一会儿痛苦。

只要能让陆鸣巳意识到……他是真的,不要他了。

危岚希望,等到那时他们可以心平气和的聊一聊。

——以巫族神子的身份,而不是仙尊夫人的身份。

*

陆鸣巳再一次找到危岚的时候,他穿着脏乱破旧的衣服,头发随意地披散下来,有些不羁的狂乱,可与这凌乱不符的是,他脸上的表情却非常的平静,没有犹疑,没有恐惧,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黑暗中,向着光,像是将要去朝拜的苦行僧。

他身上自有一种沉静的气质,哪怕行走深渊,也宛如沐浴在阳光之下,笃定安宁。

——与前世的危岚,生活在他羽翼之下的仙尊夫人,没有半分相似。

陆鸣巳藏身阴影之中,没有现身,只是怔怔地看着那道身影。

……太陌生了。

他拼尽全力的想在那道身影上寻找自己熟悉的痕迹,可除了仍然是那个人、那张脸,好像哪里都不一样了。

即使没人注目,危岚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宛如一根风雨中的青竹,宁折不弯。

陆鸣巳心底闪过一个猜测,有些慌乱,对于能够把危岚带回去这件事,突然没了之前那样的自信。

不,不可能!绝不可能……是那样的情况。

若那个猜测是真的,危岚怎么可能会愿意同他重归于好?

那个猜测,绝对不能是真的。

就在陆鸣巳心里混乱,胡思乱想的时候,行走在黑暗中的那个人突然抬起头来,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直直地看向陆鸣巳藏身的阴影,仿佛穿透了皮囊,直接刺进了他的心底。

“陆鸣巳……来便来了,藏在阴影里,算什么小人行径?”

陆鸣巳心脏徒然跳得剧烈了,他拖着沉重的步伐从阴影里走出,当走到提灯藓的光辉下的那一瞬间,他已经敛去了之前的不安,只剩下一双阴郁难言的漆黑双眸。

他习惯了这样的姿态,尽管心里有再多的不安和惶恐,也不会让危岚窥探出分毫。

气氛不再像之前的那样针锋相对,隐约察觉到了危岚态度的好转,陆鸣巳悬着的心放下了一点,习惯性地扬眉,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危岚晒笑了一下,没解释。

他对陆鸣巳的视线十分敏感,简直可以说是熟悉到了骨子里。

见他不想回答,陆鸣巳也没有继续追问,他下意识往危岚左右看了看,没看到那道讨人厌的身影,之前因为被危岚坑了一把而兴起的怒气,莫名地平息了不少。

他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之前带着的那家伙呢?那个姹阴化灵体质的炉鼎。”

危岚骤然紧绷了一瞬,又缓缓放松,眼珠子转了转,直直地盯着面前的人:“——你怎么知道他是姹阴化灵体质的炉鼎?”

岚岚还挺关心那个家伙……

陆鸣巳心底隐隐酸涩,面上不显,淡然道:“这种体质的人身上的气息极为特殊,在仙尊看来,像是黑暗中的明珠一样显眼。”

危岚有一瞬警惕的防备,随后升起了一种深深的厌恶。

他一直认为,自己应该平静的面对陆鸣巳,可真的到了与他面对面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很难做到平静。

陆鸣巳……还是那个陆鸣巳,无论是前一世还是现在,他都是高高在上的明辉仙君,是当世唯一的仙尊,在他眼中,好像他们这些并非修士的人,都只是一个物件,只要他需要,就可以随时任由他取用,不应有、也不能有属于自己的情绪。

对雪霁是这样,对林妄是这样,就连对他危岚……也是这样。

危岚突然觉得有些疲惫,可又清楚,现在的情况……实在是不能随着自己的性子乱来。

尽管努力想要忍下心底的气愤,可危岚还是没能做到。

他唇角微微掀起,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嘴巴动地比脑子还快:“你问他做什么?怎么?想把他和我一起带走,当做买一送一的礼物?”

“什么?”陆鸣巳被他噎了一下,卡壳一瞬,才有些不满地说:“你在胡说什么,我不会做那样的事。”

骗人,明明和那个叫林妄的家伙……该发生的都发生过了。

唇角下意识下垂,又被意识到这一点的危岚及时制止,他垂下眼睫,拽回自己坠向深渊的思绪,不带半点情绪地回答道:“带着他只是拖累,半路上我就和他分开了。”

陆鸣巳愣了一下,脸上下意识浮现出一抹喜色,克制地轻咳了一声却仍是没掩饰住,泄露出三分:“嗯,挺好的……”

见危岚主动抛弃了那个人,陆鸣巳更是坚信危岚只是在闹脾气,对把他带回去这事突然又重燃了几分信心。

他上前一步,放柔了语调哄道:“岚岚,你要怎样……才愿意同我一起回去?”

老婆赌气要回娘家怎么办?哄就是了。

在陆鸣巳的心里,还怀着这样的念头。

可他刚迈步,危岚就反射性地后退了一步,下意识抬起手臂制止:“别那样叫我,陆鸣巳。”

他浑身戒备,看向陆鸣巳的目光疏远冷漠,“这场婚姻,不过是一场联姻罢了,你堂堂明辉仙君,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何必对我这个不值一提的凡人这般执着?”

“我们巫族地小庙破,供不起仙君这座大佛。若是仙君对我,曾经有过半分情意的话,还请您高抬贵手,放过巫族,还有我这个冒犯您尊严的罪人。”

他顿了一下,愈发放低了姿态:“若是尊上觉得退婚这事落了你的面子,你大可以宣称我是被休的那一个,巫族绝不会去外面乱说,还会送一份赔礼到净寰界,以展示我们的态度。”

陆鸣巳听得眼底暗流涌动,几次想要开口打断他,又硬生生忍了下来。

他们之间到底是有多大的误会,才会让危岚觉得,他想与他结契……是为了巫族那点东西?

“赔礼?”陆鸣巳脚步轻抬,缩地成寸,转瞬就出现在危岚身前,不顾他骤缩的瞳孔,又上前一步,手臂撑在危岚肩膀上方,将人困在了岩壁和自己的身体中间。

危岚脸色大变,来不及躲闪,就被他捏住手腕,压到了石头上。

身后的提灯藓在危岚潜意识的抗拒下,延长枝叶,推拒起陆鸣巳来,可这样的反抗,却连陆鸣巳身周三寸都无法靠近,轻易地被护体灵光撕成碎片。

危岚痛苦地皱眉,微微偏过头,闭着眼,连呼吸都放缓放慢,趋近于无。

禁锢住人瞳底隐含怒意,喷吐的气息危险而炽热,让人想到几欲喷发的火山。

“危岚,你觉得明辉仙君……会在意巫族那点东西?我会向巫族提出联姻,是因为你是他们的神子,是因为你,巫族才变得特殊。”

陆鸣巳本来很生气,可说着说着,他原本冷硬的态度不可遏制地温和下来。

这样近的距离,呼吸间尽是是叫他怀念的草木清香,夹杂着一点腐朽乌木的味道,是危岚最常用的那种熏香……

陆鸣巳的眼眶突然有点湿润。

他本来以为,他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这样抱一抱危岚了。

幸好、幸好,禁术虽然没能救回他想救的那个人,却给了他一次挽回的机会。

陆鸣巳有些情难自禁,漆黑仿佛链接着深渊的瞳孔变淡了一点,缩小了一点,强装出来的冷静也不复存在。

他抬起手,轻抚过危岚的脸颊,带着无尽的温柔,生平第一次试着打开心扉:“岚岚……我之所以向巫族提起联姻,是因为,我在乎你啊……我没办法忍受,身边没有你的生活……”

陆鸣巳耳尖微微泛红,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告诉他,可张了张嘴,却到底是没能说出口。

他说的话,危岚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从他突然靠近的那一刻起,危岚就在止不住地颤抖。

他闭上了双眼,努力想要控制自己,不允许自己软弱,不允许自己畏惧,可这个人……这个人身上的气味,这种充满压迫力的感觉,轻易地唤起了他回忆里的那些痛苦,不是他不想回想就能遗忘的。

他木然地想,为什么,他就是得不到解脱呢?

在陆鸣巳的手碰到他脸颊的那一刹那,他努力粉饰的太平,终于彻底破碎。

剧烈的耳鸣在脑袋里响起,像是有锥子在一下一下凿着他的大脑,让他根本就没听清陆鸣巳在说什么。

“够了!”尖锐到几乎要掀起头盖骨的刺耳尖叫响起,简直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危岚痛苦地喊了一声后,浑身的颤抖越来越剧烈,像是要把一身的血肉抖掉,要把最里面的骨头抖出来。

“离我远点!离我远点!”他崩溃地尖叫着,声音里已经带上了破碎的哭音。

随着一声声呼喊,危岚的呼吸也变得急促,牙齿用力地咬在唇瓣上,直接咬出了血,点点猩红,带着一种残毁的自虐感。

“岚岚!”陆鸣巳吓坏了,本能地抓住了危岚的手臂,却让怀中的人颤抖得更加厉害,几乎要直接晕厥过去。

“……远点……求你……”危岚气息微弱又声嘶力竭地喊道。

他眼里有大颗大颗的泪滑落,破碎的,晶莹的,宝石一般,又转瞬变为碎片。

每一颗都像是砸在陆鸣巳心上。

他不敢置信地后退,又后退,从触手可及的距离退回到了最开始的距离,只能远远地看着危岚,看着他靠在岩壁上痛苦地翻滚。

那痛苦太过真实,实在不像是假装出来的。

陆鸣巳失魂落魄地看着危岚的挣扎渐渐减弱,无力地软倒在地,下意识地想要上前搀扶,可回想起刚刚的场景,又收回了迈出的腿。

他有点迷茫,心里空落落的一片,闷闷地钝痛着。

为什么……会这样?

危岚忍耐中隐约带着恨意的表情,让陆鸣巳的心一路沉到了谷底……他不明白,在那短短的片刻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危岚如此的痛苦。

是因为……他碰了他么?

只要想到有可能会是这个原因,陆鸣巳的心脏就拧着抽疼了一下,一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突然浮现在心间。

他死死地盯着危岚,眼底血丝密布,心里泛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但又确实存在的预感——

危岚好像离他原来越远了,他眼睁睁看着,却无法阻止。

或许终有一天……他会彻底失去他。

*

在陆鸣巳找到危岚的一刻钟前,遥远的另一边,危岚和雪霁已经能够看到潜龙城的轮廓了。

巨大的城镇沉默地伫立在黑暗中,像是一条沉睡在黑暗里的巨龙,地面的提灯藓都避开了城镇附近,让潜龙城的城墙笼罩在阴影里,可城镇里面却亮着明亮的光辉,有月华般的明珠辉光,有红色的灯笼光,也有黯淡的烛光。

那是人类创造的奇迹,而非自然的伟力。

看到潜龙城的轮廓,危岚长舒了一口气,转头看向雪霁:“马上到潜龙城了,我们在外面休息一晚,再想办法混进去。”

雪霁睁大眼睛,兴奋地看着城内的灯火,眼里不自禁地流露出羡慕之情,连连点头道:“嗯嗯,都听哥哥的,哥哥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他的乖巧让危岚不由得露出笑意,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别担心,哥哥会想办法,让我们两个平安无恙地混进去。”

二人在黑暗中找到了一个隐蔽的洞窟,收拾干净了洞窟里的一块石头,然后铺上了被子,准备休息。

危岚操纵四周的植物,将唯一的出入口封住,让莹莹的橘光从洞口映照进来,明亮而温暖。

他刚封好洞口,转头要笑着和雪霁说话,就突然脸色一白,瞳孔剧烈地收缩,然后身体无法自控地颤抖起来,越抖越厉害,直到整个人像是被抽掉骨头一样,软软地栽向雪霁。

“哥哥!哥哥!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雪霁被他吓坏了,慌张得泪水直接从眼眶里滑落。

他牢牢地抱紧了危岚,想要帮他,让他不再那么难受,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能不知所措地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哥哥。

剧烈的痛苦冲毁了危岚的意识,无数不同的负面情绪混杂在一起,让他一遍又一遍地体会着,犹如凌迟。

害怕自己所爱之人不爱自己的自卑;见到爱人和别人亲昵,意识到他们发生过什么,心里难以控制泛起的嫉妒;发现自己被爱人当做另一个人替身的痛苦;意识到爱人在欺骗自己后,对当初选择的后悔;百年独守寝殿的时光中,让他发疯的孤寂;对未来失去盼望,意识到自己永远不得自由的惶恐……

所有的情绪汇聚在一起,引爆了危岚的心脏。

他太痛苦了,痛苦到无法言语,无法嚎叫,只能浑身颤抖地死死抱住雪霁,靠来自他人的那一点温暖,守好残存的最后一点理智。

——前一世,从陆鸣巳给他带来的痛苦让他产生了自毁念头的那一刻起,他就动用巫族的秘术封印住了自己的情绪,自那之后,所有涉及陆鸣巳的感情,无论是喜怒哀乐,还是爱恨情仇,一旦过了界限,都会被秘术牢牢吸走封住,不知所踪。

这种秘术,让他在面对陆鸣巳的时候,可以保持住平静和理智,好像他并不为陆鸣巳的各种行为痛苦,好像他从来不曾介意过那些事……

比起一个爱人,更像是一个合格的夫人。

是陆鸣巳和净寰界的所有人,需要的那种仙尊夫人。

可危岚从来都不知道,这样的封印……竟然是有极限的。

而陆鸣巳,只要简简单单地一个逼迫的动作,就可以引发他心底的恐惧,让一切脱轨,让秘术失效,让那些他不想承受的情绪,又一次地浮现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