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叮咚”一声脆响,有人打翻了手里的酒盅。

陆鸣巳的一位下属转头与人讲话时,注意到了阴影里的那道纤长身影,待他辨认出是谁后,不小心失手打翻了酒盅。

“夫、夫人!”

他下意识喊出声后,殿堂里其余人的视线也随着一起转了过去。

阴影之下,危岚抬起了头。

一刹那,整座天极殿都安静下来。

夺目的明珠,琉璃的装饰,一切华美瑰丽的存在,都难以盖过阴影中那人自身的光辉。

——眉横丹凤,眼若悬星,乌墨色的长发散于身后,发中隐隐约约点缀着几根彩色的绳结,绳结末端坠着小指大小的玉珠,玉珠在夜明珠的光辉下散出一圈圈光晕,衬着他较常人略深的轮廓,一下就多出了几分异族的靡艳诡丽。

那是一种极致的美。

巫族神子危岚,明辉仙君的结契伴侣,也是公认的天下第一美人。

当见到他的那一刻,人们才明白,一向薄情寡欲的明辉仙君为何会在百年前突然动了凡心。

哪怕他只是不能修行的凡人。

可惜了,他终究只不过是个凡人……

众人的视线从危岚身上飘到缩在陆鸣巳怀里的舞姬身上,不约而同地感慨了一声。

这一幕,迟早是会发生的。

危岚怎么会到天极殿来?

陆鸣巳注意到危岚的到来,眉尾微扬,略感意外。

对上危岚澄净剔透的眸子,哪怕里面未含半分谴责,陆鸣巳下意识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怀里的美人推开。

然而手伸出,却碰到了怀中美人细腻的肌肤,登时顿住。

刚刚,是他自己说要收下这具炉鼎的……若是仅仅因为危岚出现就把他推了出去,岂不是显得他很在意危岚的想法?

陆鸣巳眼底酝酿着压抑的风暴。

他是明辉仙君陆鸣巳,他的意志,不应该为任何人改变。

陆鸣巳眼中晦涩,情绪暗涌,脸上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轻轻拍了拍林妄的手背。

“去,到一边等着,我要和夫人说几句话。”

许多道视线在危岚和林妄身上打转,里面有多少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思,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没有人敢这样看陆鸣巳,他却依旧察觉到了殿堂里诡异的氛围。

看着垂首盯着地面,一层层台阶拾级而上的危岚,陆鸣巳垂下眸子,遮住眼底的少许不悦。

希望阿岚识趣一点,不要因为一点小事,落了他的脸面。

危岚走得很专心,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站在侧后方那位楚楚可怜的人。

他没让陆鸣巳失望,对林妄的存在视若无睹,没有半分好奇。

走到高台上后,危岚略微弯下腰,凑到他耳边,柔声问:“夫君今晚……还回寝殿休息么?”

佳人带着温度的吐息喷在了他的皮肤上,温声细语,像是没有爪牙的毛绒绒小动物轻轻地在他身上拱了一下。

陆鸣巳指尖抽搐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

某一瞬间,他想抛下眼前的一切,将这人带回寝殿,做一些少儿不宜的事。

他的夫人……永远都这么温顺懂事。

陆鸣巳唇角勾起一个愉悦的弧度,依稀想起,自己好像答应了他,今晚会回寝殿就寝。

心里漫起一层浅淡的愧疚,陆鸣巳抓起他葱白的手,捏了捏他的指尖,颔首示意殿堂上借着饮酒隐晦往这里打量着的人们。

他低笑一声,哑声反问:“你觉得……我能脱身么?”

陆鸣巳若是真的想,这满堂的宾客,哪有一个敢说一句不?

……不过是借口罢了。

危岚垂下睫羽,轻轻颤了颤,带着一种脆弱感,小声哀求:“阿巳答应过我,今晚会回去的……就不能,早点结束么?”

“只有今天,只有今天……我希望夫君能陪在我身边。”

嗓音尽其所能地娇软,危岚很少这样说话,耳尖烧红了一块。

为了让陆鸣巳回去,他也是拼了。

除了在床榻之上,他会在失控之时被陆鸣巳逼得叫他“夫君”,其他时候,无论陆鸣巳怎么哄,他都不愿意这么叫他。

危岚抬起头看着陆鸣巳,琥珀色的眸子里萦绕着星点光芒,鼻尖轻皱,显得可怜兮兮。

这样的话语,这样的表情,任是再铁石心肠的人都要心软。

陆鸣巳也一样。

可这点怜惜刚刚升起来,察觉到自己不可自控的情绪变化,陆鸣巳眸色骤然一沉,不悦复又升起。

危岚在试图影响他。

他刻意唤他“夫君”,用出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就是为了让他改变主意。

他不喜欢这样。

陆鸣巳脸上没了笑意。

“莫要任性。若是愿意留在这里,就坐下来看个热闹,若是不愿意,就回去休息。等忙完了正事,我自然会回去。”

陆鸣巳没有发怒,声音却带着点阴森的冷意。

危岚打了个哆嗦,垂下头,盯着玉座下黑曜石上的纹路。

果然如此。

他一点都不意外,陆鸣巳的决定。

沉默了一会儿,危岚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得到了陆鸣巳的首肯,危岚又沿着原路,一步步走了回去。

他细瘦的肩膀裹着层叠繁复的鲛纱,像是踩在云彩里,偏脊骨又挺得笔直,像是云雾中的一根青竹,带着一种执拗的韧性。

“等等。”陆鸣巳突然打断道。

危岚脚步停下,不解地回过头。

陆鸣巳指尖扣起,一道青光转瞬飞到危岚身上,暖意从胸口升起,温暖了他之前因为淋雨而略感寒凉的身体。

是避水的法术。

陆鸣巳的声音轻柔了几许:“外面下雨,不要受凉了。”

危岚感受着胸膛里升起的暖意,怔愣在台阶上。

他不需要这样无用的温柔。

危岚垂首看着自己的指尖,欲言又止,心底无可避免地,起了再尝试一次的念头。

他真的不想错过今晚这样的大好时机。

然而危岚刚下定决心,一抬头,却撞进了一双渗出寒意的漆黑双眸里,里面存着一种隐晦的打量,像是蜘蛛织好了网,等待猎物上门。

——陆鸣巳在等待他的反应。

转念间,危岚就想明白了——

原来……那丝温柔也不过是一场试探。

陆鸣巳多疑而又强势,习惯了把一切掌握在自己手里,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身边人凭着自己的特殊影响他做下的决定。

最终,危岚什么都没说,只是顺从地“嗯”了一声。

他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刚刚那声撒娇,怕是起了反效果。

等到危岚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阴影里,陆鸣巳才满意地收回视线,给了等在身侧的林妄一个眼神,高声道:“继续。”

原本安静到只能听到人们呼吸声的殿堂里,骤然响起了杯盏碰撞,还有交谈的声音。

没人敢去议论猜测明辉仙君和夫人在台上说了些什么,人们自然地接上了之前的话题。

只有林妄,斟酒之余,视线一直牢牢地跟着那道隐没在阴影里的身影。

刚刚明辉仙君张开了结界,他也没能听到二人说了些什么,但他离得近,看到了二人的脸色变化……

应该是不欢而散的。

林妄若有所思。

看起来,这位传说中的仙君夫人,和仙君的关系,也没有传言中那么好嘛……

这对他来说,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就在这时,危岚仿佛察觉到了一直跟着自己的这道灼热视线,在即将离开天极殿的时候,他突然回过头,与林妄对上了视线。

看见他回头望来,林妄故意往陆鸣巳身上靠了靠,眼里含着算计,抬起下巴,挑衅地看向危岚。

然而危岚的表现,却让他失望了。

那人极轻极淡地瞥了他一眼,眼神不像是愤怒或伤心,更像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

他才是落魄离去的那个,凭什么用这种目光看他?

林妄心底突然涌出一股怒意。

危岚收回视线,让林妄示威的视线落到空处,不再犹豫,转身离开了天极殿。

那个漂亮的小家伙,心思一望便知。

——他想要当陆鸣巳身边那个特殊的人,因此,才把自己当敌人看待。

然而对陆鸣巳来说,他们都是一样的。

不过是唱歌好听又羽毛鲜亮的雀儿罢了……

喜欢时,便放在身边日日带着,不喜欢时,就折了雀儿的翅膀,往后山一塞,任由他们缩在囚笼里,等待那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宠爱”。

危岚觉得很可笑。

他想尽办法欲要摆脱这种生活,却偏偏还有人看不透这一切,急迫地往笼子里钻。

可笑,却又可悲。

*

危岚回到后山,一脚踏入寝殿房门,一股像是腐朽乌木味的幽香,夹杂着一点烧焦的糊味直接糊了他一脸。

他被尘灰交杂的烟雾喷了一脸,原本白净的小脸沾上了香灰,顿时显得有些滑稽。

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一边咳嗽,一边思考。

“糟了!”

危岚一下想起了什么,一个箭步冲向床铺所在的位置。

然而已经晚了。

床铺上方,由冰蚕丝编制而成的床帷已经被烧得只剩下几条光秃秃、黑漆漆的丑陋线头,床上的被子也难逃此劫,就连床褥下方的黄梨木床榻上,也多出了几条丑陋的燎痕。

危岚呆呆地看着烧得一干二净的床铺,好半天没回过神。

身上沾了灰尘的他摇摇晃晃地上前,最后一下跌坐在床铺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然而他却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样,颤抖着撩开冰丝床帷的残骸,看到了角柜上的香炉里,烧得只剩下最后一小截的木头。

他保存的最后一截建木灵枝……还没派上用场,就这么烧没了。

危岚心底有种期待落到空处的茫然。

他就这么靠在焦黑的床柱上,看着那截建木灵枝,一点一点地烧着,理智终于摆脱情绪的影响,一点点地回笼了。

仔细想想,其实根本没必要为了这件事伤心。

反正陆鸣巳今晚肯定不会回来的,就算建木灵枝没有烧干净,那又如何呢?

陆鸣巳没有回来,危岚就没法靠着欢爱,引导建木灵枝燃烧发散出来的神力,最后一次,帮他彻底净化干净体内驳杂的灵力,让他哪怕在面对天人五衰的最后一劫时,也能多出几分把握。

然而想要引导出建木灵枝上残存的神力,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那个特殊的时间点就是今夜。

危岚比谁都清楚,陆鸣巳今晚不会回来了。

他和他结契一百年了,他比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他。

时间静静流逝,在危岚的注目中,建木灵枝的最后一截枝干化为飞灰,与香炉里的尘土彻底融为一体。

危岚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净化修士的灵力,是巫族一种特殊的神术,引动建木神力可以极大地加强这种神术的效果,然而神力被引动后,若是神术无法放出,却会反噬施术人。

危岚感觉到,有一股强大而又危险的力量在他的肺腑间冲撞起来,搅得他腹腔内翻天覆地的疼痛起来。

他难耐地闷哼了一声,身子软倒在床上。

呼吸间,更多的神力涌入身体内,疼得危岚浑身直冒冷汗。

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嘴角缓缓地溢出鲜血,点缀在毫无血色的唇上。

“陆鸣巳啊陆鸣巳,你就不能……让我死得痛快点么?”

危岚低喃着,睫羽颤抖着张闭几次,终于彻底合上不动了。

他晕了过去,陷入了最深沉的梦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