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幕后之人

绸带边缘被掀起,怀妄控制住自己微乱的呼吸,用牙衔着绸带轻轻拉扯。

下方松了些,怀妄垂眼看去,细密的睫毛几乎遮盖了眼底浓稠的情绪。他看见兼竹的额发被自己呼吸拂开,露出下面隽秀柔和的眉。

正看着,兼竹就笑了笑,“兄长。”

这声轻唤像是惊醒了怀妄,他齿间一松。

兼竹,“鸟性未改?”

怀妄,“……”

怀妄面上发热,退开了些。他还没来得及庆幸兼竹蒙着眼看不见自己微红的面色,就听后者说,“兄长,你好像脸红了。”

怀妄这才反应过来,兼竹合体后期的神识也能洞察一切。他面上温度又上升了几分,怀妄不再说话,抿着唇别开头。

兼竹又笑了一下。

他虽被蒙着眼,但对于面前发生的一切都清清楚楚——从怀妄俯身而来,到衔起他的绸带。他甚至能看清怀妄那几乎贴在自己眼前的薄唇,因为紧张而轻轻颤动着,嘴唇仿佛被灼烤过一般干涩。

兼竹看怀妄侧对着自己,耳尖的红晕从发间露出一点。也不知道这人又是用了什么理由来说服自己呢?

他靠在墙上似笑非笑地看向怀妄,怀妄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

静默之间,双方的一举一动乃至每一丝呼吸都被无限放大,合体与大乘期的神识不会放过每一处细枝末节。

衣料摩挲的窸窣声,背后的锁链划过墙壁的声音,兼竹因为困倦而发出的轻呻,都像是一颗颗铁钉挑动着怀妄的神经。

此时此刻没有旁人,这样细小的动静对他来说既是种隐蔽的欢愉,也是种漫长的煎熬。

但很快,独处的微妙气氛便被打破。

外面传来一阵动静,兼竹和怀妄都收敛了神色。

脚步声越来越近,来者三人,一人走在最前面,应该是讼阁领路的。还有两人跟在后面,想必是青霞门派来接他们的人。

“就是这两个人。”讼阁的人停在门外。

外面的两人似在细细确认他二人的身份,其中一人道,“和描述的无差,剑鞘也在,是他们没错。”

另一人点头,“走吧,带他们去见尊者。”

门口传来叮铃哐啷的开锁声,两人走了进来。一人还在同讼阁的人谈酬金,“全额酬金等我们带回这两人复命后自会打来。”

“嗯。”

接着,兼竹和怀妄被带出了塔中。

出塔之后,讼阁的人领着他们自总部上空掠过。前来接应的人也被暂时蒙上了绸带,兼竹这才发现绸带中下了符咒,来防止修士用神识窥探。

他默了一秒:……防御级别太低,他差点就忽略了。

兼竹修为高出在场众人一大截,神识探出并未被发觉。讼阁的大半布局收入眼底——下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卫森严,边边角角都有人来回巡视,布防非常严密。

大概是讼阁常年接单,难免结仇,如此戒备也说得过去。

把讼阁的布局摸清了大半,不出片刻两人就被带出了这里,离开讼阁的地界。

接应他们的人一路将他们挟持着照原路返回青霞门,熟悉的宗门很快又映入眼中。

兼竹和怀妄随二人越过前山,到了后山那“尊者”的殿前。

刚刚落地,兼竹便适时地清醒过来。他动了动手,“嗯……”

旁边押送他的人察觉到动静,冷笑一声,“醒得还真是时候,免得我们费功夫将你弄醒。”

兼竹见怀妄还在“昏迷”,他估计怀妄是不知道该如何假装自然流畅地苏醒,当即助人为乐地踢了他一脚,“兄长,醒醒,我们被绑架了!”

“……”怀妄被他踢得眉心一蹙,抬起头来。

身侧押送他们的两人已经不耐烦,直接将他们带入殿中。

一进殿门,明亮的日光瞬间被锁在殿外,光线和温度骤然阴冷起来。往前走了一截长廊,几人停在了一张玉石座椅下方。

接应的二人回禀道,“尊者,人带到了!”

没等兼竹定下神来仔细打量面前的人,就听一道苍老的声音说,“把他们蒙眼的绸带摘下来。”

“是!”

缚带从眼前落下,肉眼所见的场景变得清晰。兼竹抬头看向那名传闻中的“尊者”,只见后者头发花白,一袭黑底滚金的绸衣。他面上已是一副苍老的容貌,颧骨处可见暗沉的斑块,不管是声音还是骨龄都有千百年岁,但奇异的是他脸部并无皱纹。

兼竹收回目光:怎么还有人只做局部保养。

那尊者目光扫过下方二人,“就是你们坏了本尊的好事?”

怀妄没有回声,兼竹调整好茫然的神色,“大人指的是什么?”

尊者眯了眯眼,阴冷的目光死死盯住他。兼竹只觉似有一条湿滑的毒蛇攀附着他的背脊一路向上圈住脖颈,蛇信子“呲呲”舔舐着他颈侧脆弱的动脉,阴冷粘稠。

“你当真不知?”尊者沉嗓。

“我从未见过大人,怎会知道大人在说什么。”

“瀛洲秘境。”

兼竹恍然,“去过。”

沉重的威压直冲他而来,“你可是把那无鞘剑全部折了?”

兼竹身形一晃,似是支撑不住,“我哪有这么大本事,都是剑鞘折的。”

“哦?”得到了有价值的信息,森森威压暂时收回。

猝不及防被甩锅的剑鞘微微一颤。

尊者的目光落在兼竹腰侧的剑鞘上,随后抬手一吸,剑鞘隔空落入他掌中,毫无反抗一般。

“认主了?”贪婪的目光在扫过剑鞘后滞了一瞬,转而狠戾。

兼竹苦恼,“他总是这样自作主张。”

剑鞘:……

尊者抬眼看向他,“你的意思是,剑鞘强行认你为主?”

兼竹毫不心虚地点头。尊者细细盯着他,似乎想确认他话中的真假——若是真的,眼前这青衣修士未免也过于好运。

“你……”尊者正要开口,忽然又想起他旁边还有一人,从进殿开始便没说过话。他转而看向兼竹身侧的白衣修士,后者看上去相貌普通,修为不过筑基后期。

但不知为何,总给人一种看不透的感觉。

“这又是何人?”

兼竹赶在怀妄开口前说,“这是愚兄。”

怀妄,“……”

尊者,“为何他自己不说话,要叫你来说?”

兼竹,“他是哑巴。”

怀妄铐在身后的手微微一动。

兼竹是怕怀妄一开口就掩盖不住那清冷孤高的王霸之气,一下被察觉出破绽。他继续胡编乱造,“这剑鞘认主时,说要夺走我最珍贵的东西。”

尊者闻言皱眉,不懂前者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但涉及灵器,他没有开口打断。

兼竹说着悲戚地瞥了怀妄一眼,“我兄长天生一副黄鹂鸟般的歌喉,开口唱歌时可令海中鲛人自惭形秽,从小到大我最珍贵的东西就是我兄长这副嗓音。”

他垂眼,“剑鞘择主,以物换物,他选择了我为主人,却夺走了我兄长的好嗓音。”

“……”

尊者没忍住深深看了二人一眼,尤其是兼竹,越看越觉得气运十足。

他本是想将这两个坏他大计的散修带来,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顺道抢占宝鞘据为己有。不过现在,他觉得区区两名筑基散修还配不上叫他亲自动手。

他有了别的主意——或许能令他更加快意。

“你们倒是兄弟情深。”嘶哑的嗓音如破风箱般在殿中响起。

兼竹似是听不出他话中的恶意,“毕竟从小相依为命。”

“呵。”尊者视线移向旁边的怀妄,“你失去了嗓音,他却平白得一灵器,你可有恨?”

怀妄薄唇动了动,又想起自己是个“哑巴”,遂摇摇头。

殿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笑声刺耳,硌得人耳朵发疼,“好,好一出兄弟情深!本尊便成全你们,送你们同生共死!”

他说着招呼等在旁边的两名下属,“带他们去饲魔窟。”

兼竹垂着眼,眼底划过一道暗光。

“是!”那两名下属立马擒住兼竹、怀妄二人。

“饲魔窟内尽是失控的魔物,饿了这么些天,想必你们也够叫他们饱餐一顿了。”尊者的声线中染上了快意,“既然你兄弟二人如此相亲相爱,那就让你们一点点地看着对方被魔物啃食殆尽。”

——失控的魔物。

兼竹一瞬想到了烬矣口中所说“能用的那批”,想来这些失控的魔物就是饲养失败、不能用以控制弟子的残次品。没有被处理掉,而且一道丢进了魔窟。

他闻言作出惊惧的姿态,身体还极富规律地轻颤着,“魔物……人界为何会出现魔物?”

“将死之人,这不是你该关心的。”尊者起身,居高临下地睥睨而来。

两名下属押着他们的手用力一搡,便要推着兼竹和怀妄下去。

兼竹挣扎起来,“莫非你是魔修?”

兴许是“魔修”二字触动了那尊者,他突然轻蔑一笑,“呵呵,魔修……那种劣等生物也配和本尊相提并论?不过都是本尊成神路上的养料罢了!”

他话落,兼竹二人就被带了下去。

离开殿中的那刻,兼竹的注意力全然被他最后一句话吸引了过去。

这副说辞还真是熟悉。

·

他们穿过后山一处隐秘的结界,魔窟立马出现在跟前。

巨大的深坑上方还覆盖着一层结界,坑底充斥着滔天魔气,数以千计的魔物失去神智,在坑底横冲直撞,相互撕咬,光是看着便令人头皮发麻。

将他们带来的两人直接伸手一推,怀妄和兼竹便坠入魔窟。

两人推下他们之后还没走,就站在上面拿出刻影石,看样子是准备记录下他们被一点点啃食的全过程,再带回去给尊者复命。

在落入魔窟的一瞬,怀妄便震开了缚身索、撑起防护罩护在两人周围。兼竹化出一道幻象,用以应付上方刻影的两人。

他们安稳地落在坑底,而眼前的幻象正在上演两人如何被啃食殆尽。

兼竹看得啧啧称奇:怀妄还好,因为换了张脸所以不是本来的模样;但自己这张脸没变,现在眼看着自己一脸痛苦地被魔物啃食,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正观赏着,手腕蓦地被怀妄扣住!力道之大捏得兼竹生疼。

他转头就看怀妄紧盯着面前的幻象,眼底浮出躁戾的冷色,像是在压抑着杀气,不叫上面的人发现端倪。

四周澎湃的灵力宛如一个鼓满气体的皮囊,随时可能炸裂。

随着幻象中的两人被啃噬得只剩下一具白骨,上面记录的人也有点受不了似的赶紧带着刻影石回去复命了。

待上方的人离开,怀妄浑身的灵力终于像是被戳破的气囊“嘭”一下炸开!

四周魔物一瞬粉身碎骨,竟是连尸身都化作了粉尘。

兼竹侧头看向怀妄,后者面色紧绷,浑身的戾气几乎压制不住。兼竹愣了愣,他自己还不觉有什么,没想到只是幻象就刺激到了怀妄。

他没有挣开怀妄的手,只用另一手覆在了怀妄用力到泛白的指骨上,安抚地摩了摩,“幻象罢了。”

怀妄的力道松了点,仍没放手,“我知道。”

兼竹顿了一息,随即学着佛子的模样叽里咕噜,“好了好了,诵经一段,幻觉退散。”

“……”他说完,怀妄的情绪平复了一点。

接着怀妄低头拉起兼竹的手看了看——细白的腕子上被他捏出了指印,他动作稍滞,指腹按在上面,“疼?”

“还好。”兼竹说完抽回手来。

他看怀妄目光依旧落在自己手腕上,眉头压得很紧,便将手揣进袖子抬头扫视四周。周围的魔物正源源不断地扑在防护罩上,却丝毫不能近身。

兼竹,“看得到却吃不到——代入感太强,已经在生气了。”

怀妄眉心松开,无言地看了他一眼。

此处的魔物都是被淘汰掉的,但又没被处理干净,只养在这里。不知道是不好处理,还是有别的用途。

伴随着魔物“砰砰”撞击在防护罩上的声音,兼竹悠悠地揣起袖子问道,“你说他们口中的‘成神路’是指什么?”

怀妄,“飞升?”

兼竹不认同,“飞升就说飞升,说什么成神?这不是装逼吗。”

“……”怀妄无法反驳。

兼竹又回到当下,“我们现在怎么办?”

“先离开这里。”

“也好,这里的魔物暂时不管,等我们神龙摆尾的时候一起扫掉。”

“嗯。”怀妄说着一把扣住他的胳膊,两人化作流光飞逝离开此地。

·

重新回到后山林间,兼竹说,“先留在青霞门,我们变回原来的样子。”

怀妄,“人形?”

兼竹,“啾啾。”

“……”

两人重新化身为大白鸟和小青鸟,扑棱着翅膀回了箬莘的院子外面,他们搭的鸟窝还在,兼竹直直落进去。

乌瞳正在院中休息,听见动静转过头看了一眼。黑沉沉的眼底闪过一丝光亮,仿佛在说:这么快就回来了?

兼竹扑扑翅膀回应他。

刚扑两下,头顶便落下一只银白的翅膀将他死死按了回去,“……”

兼竹转头看怀妄,“我和乌瞳说话你有意见?”

怀妄目视前方,“没有。”

“你的翅膀可不是这么说的。”

“……”

两人说话间乌瞳还看着这边。怀妄抬眼对上,乌瞳忽然朝着他们掸了掸翅膀,乌紫色的羽毛中一抹青色若隐若现。

怀妄胸口起伏了两下,侧头盯了兼竹几息,随即低头狠狠一啄——

兼竹被啄得“叽”一下!怀妄这次的力道和之前不同,他只觉得头顶好像有根毛都被拔下来了。

怀妄的速度很快,啄了他后又背过身去,埋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等兼竹跳到他正面时,怀妄已经一脸正直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兼竹兴师问罪,“你是不是把我毛啄掉了?”

怀妄,“没有。”

兼竹将信将疑地看了前者几眼,然而那张鸟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他便不再深究了。

两人这次没去找乌瞳,后者却出乎意料地自己朝他们飞来,落在兼竹跟前。怀妄不待见他,他也不理怀妄,只看着兼竹,“你们出去一趟是去魔窟里面打滚了?”

兼竹心说还真是。但没想到乌瞳的感应如此敏锐,只是一丝淡淡的魔气就被察觉到了。

“旅途路过。”

他说完以为乌瞳会向往常一样不再追问,却听后者道,“在哪?”

兼竹怔了一下,扭头看向怀妄:这是能说的吗?

怀妄看着对面的乌瞳,双方对视片刻,怀妄道出了饲魔窟的位置。乌瞳扇了扇翅膀,扫过二人,“放心,不是现在过去。”

兼竹再次怀疑他是不是又知道了什么。

院子那头传来一阵动静,乌瞳转头一瞥,立马飞回院中,刚落在树上箬莘就从屋里出来了。

箬莘看样子打算带乌瞳出去,二者交涉了一番,乌瞳便跟着她离开。

兼竹看着乌瞳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同怀妄道,“有没有觉得乌瞳对箬莘配合了很多?”

怀妄面无表情,“嗯,都快赶得上热情似火了。”

“……”

前两者就此离开,兼竹好奇他们的行踪。

怀妄问,“跟上去看看?”

“不必。”兼竹说着钻回鸟窝,“今日舟车劳顿,我要休养生息。”他抖了抖毛,“况且都交换了联系方式,有什么直接问乌瞳就好。”

怀妄垂眼看了他半晌,随后扑通跳进窝里,将兼竹整只鸟都挤得瘪了下去。

兼竹宽宏大量地不同他计较。

·

在乌瞳离开之后没多久,兼竹便催动着神识企图同他取得联系。但不知怎么的,乌瞳一直没有给出回应。

就在兼竹以为自己收不到回应时,对面忽然接通传讯,“有事?”

兼竹振奋了一下,“兄行千里弟担忧,你现在什么情况,鸟在哪里?”

乌瞳依旧是那副惜字如金的模样,“殿外。”

他说“殿外”不做别想,只能是说那名“尊者”的殿外。兼竹明白了,看来那尊者又召集众弟子带着魔灵去到了他殿中。

兼竹还想问点什么,乌瞳就道,“回来说。”

看样子是不方便传讯,兼竹没有勉强,应了一声切断联系,转头将消息告诉怀妄。怀妄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等他们回来看看。”

这一等便是夜色降临。

箬莘带着乌瞳回来时,四周天色已然昏暗。但兼竹视力不受周遭光线干扰,能清晰地看见箬莘精神状态似乎不好。

她回了院里也没招呼乌瞳,任后者飞上枝桠,自己回到屋里休息。

待她回屋后,乌瞳落到兼竹和怀妄的枝桠上。他先是看了眼一同挤在鸟窝里的两人——明明没有说话,兼竹却好像从他眼神看出了一声“啧”。

乌瞳很快调整好表情,对两人道,“弟子进入殿中,灵力被铜环抽取转化为魔气,接着又被那‘尊者’尽数吸入自己体内。”

兼竹蓦然想起小话本里一种叫“吸功大法”的邪门功法。

他喃喃自语,“难怪说,魔修都是他成神路上的‘养料’。”竟是打算将整个宗门的弟子全部炼化成魔,再为自己所用。

乌瞳闻言眼睛眯了眯。

兼竹抬眼,“还有吗?”

乌瞳,“没别的了。”他说完没再过多停留,转身振翅飞去。

兼竹望着他飞离的方向——那道黑色的身影挂着铜环,并没有回到栖息的院落,而是渐渐融入那阴沉的夜色中。

只有铜环上的红光成为了幢幢树影间唯一的亮线。

“还看?”怀妄冷声。

兼竹收回目光往他银白的翅膀下面挪了挪,“你有没有觉得乌瞳的毛色要比之前更加油光水滑了一点?”

“呵呵。”

不等怀妄再次把羽翼扑打得四面透风,兼竹赶紧找补,“但我更喜欢你这样的。”

怀妄愣住,尾翎不自觉一颤,“我哪样?”

兼竹,“纯洁无瑕,像只和平鸽。”

怀妄定了定神,“还有呢?”

兼竹轻哼,“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

怀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