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竹一路出了鹭栖城赶往北地之海。
北地处于九州最北,气候极寒。兼竹到时是深夜,海岸白沙映着月华,料峭的夜风刮过脸颊,如细针划过一阵刺痛。
他的外衫灌了风,在背后鼓起,眼前广袤的海面却平静无波,像是整个海面都覆上了一层薄霜。
兼竹微微皱眉:这海……不浪。
不过按照常理推断,越是平静的水面,下方越是藏匿着汹涌的暗潮。
思及此,他收敛了思绪神识探出,片刻便深入海底。大概逛了一圈,兼竹发现有不少地方隔绝了自己的神识,像是用阵法圈出了一道结界,不允许外人进入。
兼竹了然地收回神识,“果然,万丈结界平地起,探索只能靠自己。”
他隐去身形潜入海中。刺骨的海水浸没身体的那一刻,他恍惚还以为回到了苍山寒潭。
兼竹吐了串泡泡继续下潜——海的表层少有生物,直至底层水温回升,各类海鲜才渐渐多了起来。
流动的鱼群自深蓝海底整齐游过,各色鱼鳞反射着萤草的光,映射在礁石岩缝上,一片光怪陆离,却无鲛人生存的痕迹。
海底有好几处结界波动,像是有一个巨大的阵法将海底世界分为表里,鲛人生活在里世界,外来人只能在表世界中不断循环往复地穿梭。
兼竹停了下来,细细打量四周:既然玉佩中神识将他指引到了这里,那就说明怀妄已经进入里世界了。
但要是让人知道自己偷偷跟来,怕是会被徒手丢回苍山……
寻求内应的计划破产,兼竹在结界边缘摸摸搞搞了一会儿,不远处的结界忽地一动。一条白底黑纹的尖嘴鱼自结界游出,少顷消失在海中。
“传讯鱼。”兼竹看向它消失的方向。
传讯鱼,顾名思义,在海底作传讯用。但此类鱼种珍贵,估计是鲛人王室专用。
有去必有回。兼竹也不去追踪,只暂且隐匿于岩缝之中,没过一会儿,那条传讯鱼果然又游了回来。
在鱼身没入结界的那一瞬,他分出一抹神识附着其上,随之进入到结界中。
里世界的场景瞬间落进眼底——
海底竟有一座庞大的城镇,规模丝毫不输于陆地,上方的结界撑起巨大的天穹。
进入结界后,兼竹的神识便像棵浮游藻一样从鱼身上飘落。
他打量四周,只见周围布满了各类防护阵法,甚至还有高阶法器,想必一旦察觉有外来者入侵便会触动警戒。
好在合体后期的精神力隐匿性极强,一抹神识的存在感又极其微弱,他的存在没有被结界察觉。
兼竹满意,“这个结界真是精彩。”
有了这层过滤,往后小祸不用跑,大祸跑不了。想必鲛人族民生和乐,心态极好。
他的神识躲在结界附近偷偷看了会儿,直到下一条传讯鱼开启阵法出了结界,那抹神识才趁着四下无人,照它的解法里应外合地打开了结界。
结界开启,兼竹怕触动警戒没敢一次性进入。他思索片刻,随即将自己化整为零,分神成上百道神识,一抹一抹一抹……地排着队送了进去。
可谓谨慎至极。
他一边在结界内将自己重新黏巴起来,一边把怀妄记上了小本本。
要不是怀妄不带他玩,他至于这么瞎折腾?
·
等兼竹整个人都以这种微妙的方式进入到里世界,他才狗狗祟祟地朝着鲛人宫的方向过去。
为避免露馅,他特意仿照了鲛人的特征,在鬓边化出几片银蓝色的鱼鳞,身后缀一高仿鱼尾。
他动了动尾巴,感觉自己咸咸哒。
鲛人王宫就在城镇中央,兼竹一路过去,发现城中不但有鲛人族,还有鲛人同其他种族产下的后代,形貌各异,血统逐渐缤纷。
他原以为鲛人族库存不多,没想到几十年间跨种族的繁衍诞生出了这样多的族人。
只是血统纯正的鲛人仍是少数。
整个族类生活在此,鱼口众多,各司其职,似乎和陆地上的百姓也并无差别。
好处就是鱼多眼杂,他一生面孔混进来被发现的概率便小了很多。
…
等到了王宫之外,兼竹看见宫墙四方都有鲛人族侍卫严守。鲛人生性凶戾,侍卫生得高大威猛,手上还拿了把寒光凛凛的鱼叉。
人鱼拿着鱼叉,兼竹觉出一丝离谱。
他正思考着怎么混进去,就见西面宫门之外有几支队伍在挨个进入宫中。队伍里大多是鲛人中的女子,薄纱细丝、流绫轻罗,分明是表演曲艺的。
兼竹在一旁看了会儿,见队伍领头的鲛人同侍卫出示了凭证,随后被一一放行。他理了理衣衫,姿态娴熟地缀在了最后一支队伍后面。
前方队伍全部通过核查,轮到他一人上前时,侍卫上下打量,“你是……?”
兼竹不语,只从怀中摸出那枚嵌在晶石中的鲛人鳞,鳞片沾染过鲛人王的气息,一瞬激起了那鲛人侍卫天性中的臣服。
他目光转而慎重,“您是?”
兼竹面不改色,“王的特邀嘉宾。”
鲛人鳞上的王霸之气不似作假,血脉中的威慑叫那侍卫生不出丝毫怀疑之心,连忙侧身放行。
兼竹神色自然地揣回鲛人鳞,端着特邀嘉宾的架子晃了进去。
…
宫中鲛人都相互混过面熟,兼竹只能继续维持外来者的身份,跟着那几支曲艺表演的队伍去向等候处。
他跟在最后那支队伍的尾巴上,前面几名鲛人女子正小声交谈着,听见身后动静转过头,见到兼竹的容貌皆是一怔。
“好俊俏的郎君。”一金发鲛人笑道,“也是来王室请来献艺的?”
兼竹点点头,“可惜学艺不精,只能献丑。”
几名鲛人失笑,觉得他甚是谦谨。他们一道往前走,兼竹一边同他们闲聊,一边不动声色地打探鲛人族和王宫中的情况。
“我宅家几年没出过门,最近可有什么蹊跷灾祸发生?”
“这我倒没听说。”金发鲛人回忆了一遭,“我们城中连外来的客人都没几个,哪会有什么蹊跷灾祸。”
一旁的棕发鲛人附和,“每天的日子不都是这么过的?不过早日来了贵客,王宫安排今晚设宴呢。”
兼竹没打听出异况,收回话头鱼尾一摇一摆,“国泰民安,挺好的。”
闲聊之间他们到了候场的偏殿,没过多久便有宫中来人。
宫人着统一浅紫色宫服,手执赤鱼引路灯,“吾王设宴接待天下第一仙尊,再过半个时辰晚宴开始,你们好好准备准备。”
“是。”众人齐齐应声。
宫人走后,兼竹揣着袖子看向殿外光景。萤蓝的宫灯映着海底的各类珍奇植被,不远处亭台半透明的砖墙折射着漾漾波光,投在宫墙之上。
想必那鲛人王的宫殿比这偏殿还要美上几分。
怀妄偷偷溜走,还挺会找地方享受。
兼竹收回视线,身侧的鲛人正讨论着待会儿的宴席:“来之前我只知道是贵客,没想到是天下第一的怀妄仙尊。”
“仙尊亲临,也不知所谓何事呢。”
“大人物的事,我们哪猜得到?”
先前那名金发的鲛人按了按心口,“不知道还好,现在我都有点紧张了。”
棕发鲛人拍拍她的背,“没关系,你混了金鱼的血,只有七息长的记忆。”
金发鲛人,“……”
棕发鲛人安抚完小姐妹,转头看见兼竹立在一旁,搭话说,“你也觉得紧张?”
兼竹想到一会儿就要和怀妄面对面,他说,“特别紧张。”
那几名鲛人转而安慰他,“其实吾王仁慈宽厚,加上这几年尊体欠安,不怎么会发脾气。只是不知道仙尊是什么性子,若是表演得不好,会不会惹他恼怒。”
兼竹说,“我只怕我站在那里就会惹他恼怒。”
鲛人们便掩嘴笑了,“你也太紧张了,放轻松,没事的。你相貌这般出众,说不准还能得仙尊青眼呢!”
“……”兼竹矜持婉拒,“不敢肖想。”
·
过了没一会儿,宴会开场。
前面的队伍跟在引路的宫人身后挨个上场。
歌舞声自不远外的正殿传来,给这波光荡漾的宫廷夜色添上了几分朦胧缥缈。
随着夜色渐浓,流光映转,一曲歌平一舞又生,表演的队伍一支支退场,很快便轮到缀在最后的兼竹。
宫人本按照名单将队伍都带过去了,转头看见兼竹还在,不由一愣,“你是哪来的?”
兼竹眼含深意,“关系户。”
“……”宫人恍然,这宫中的形势可真是混乱。他见怪不怪,将人领去了正殿。
到达殿外,殿内的舞曲还没结束,兼竹从殿外朝里看了一眼——只见红袖回转、金铃清脆,银钿玉钗和着曲声旋然一片缭乱。
殿上坐着两人。位于右席的男人一头白发,鬓角层层叠叠覆盖着深蓝色鱼鳞,面色苍白,身着华服,繁冗的服饰下摆却露出长长一条鱼尾。
他对面的男子银发如瀑,似巍峨雪山落在这海底深处。场中歌舞曼妙,后者却连眼睫都不抬,只偶尔抬手抿一口酒,同鲛人王交谈一二。
兼竹深深地看向怀妄:果然是没有眼光。
……
待场中众人退下,终于轮到兼竹上场,他双袖轻振,施施然进了殿中。
四周几十盏九瓣莲花灯在地毯上落下层层叠叠的莲影,明光投在中央,来者一袭青衫墨发,银蓝色鳞片没入鬓间,眉目如画。
如此容貌,却完全不会叫人将他误认作女子。
鲛人王略带惊讶地看了兼竹两眼,“你是要表演什么?”
兼竹道,“回吾王,庶民表演的节目是舞鞘。”
鲛人王,“……?”
一旁怀妄倏地抬眼,他指尖一抖,清酒洒在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