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春日宴(6)

这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砂锅肉汤,任逸飞看了一眼,像是一截人类的大腿,边上有些蘑菇、竹笋之类的佐料,清汤上浮着黄色的油脂。

如果不知食材,看着倒是美味。

但是想到食材是什么,他胃里的酸水就泛滥了。

原先他还不能确定,这些肉食到了他跟前是否是操作失误,如今再不必猜,人家这样指名道姓,就是故意的。

“既知是我,为何拿这等肮脏东西辱我眼?”

任逸飞看着台上恶意挑衅的侧夫人:“你有几个脑袋够我杀?”

他的怒火非因吃人,而是因为他身为大妖的骄傲受到挑战。这事和之前小妖顶嘴是一个性质,并且还要更加恶劣。

不过这次他没有选择温和还嘴,而是直接展示自己的怒火。

当然,最好的应对策略是,不威胁,直接用行动说明自己的不高兴。

今日一天,他见到的妖魔都是这样处理纠纷。他们从不瞎逼逼,直接杀了完事。

可见力量才是最有说服力的东西。

然而……战五渣,心痛。

“鹤君因何恼怒?”侧夫人浮夸地瞪大眼。

因何?众妖魔都看向肉汤:鹤君不吃红肉,她这不是故意挑衅么?谁给她的底气,还不是青鸿?难不成这对师兄弟……

任逸飞的手腕上,那根常人看不见的红绳正有规律地闪着红光,一下一下,和心跳一样。

这是上一个给他来带阴间体验的东西留下的,不知该说是馈赠还是遗产的东西。

他将之和自己的极端情绪一起封锁,原以为一辈子用不上它们了,直到现在。

“你到底需要我。”精神世界里,白发红眸的‘他’低笑着,眼神充满诱惑,“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怕什么?”

任逸飞闭上眼:“力量,暂借一下。”

“骄傲如你,现在是向我求助?无法应付了吗?”白发鬼伸出手,指尖相触,十指相贴。

“真弱啊……算了。”

红绳光芒大盛。

原本莺歌燕舞的春日宴会,突然卷起秋日的肃杀萧瑟之气。

秋风如飞刃,割之百草折。

最先受不住的是乐伎和舞姬,她们痛苦地抱紧身体,却依旧不能阻止自己化作轻烟散去的命运。

画卷瑟瑟发抖,卷起青烟一下缩回到原主人的袖中,连孔雀那只呱噪的八哥都吓得闭上嘴,一动不动装死。

这突然爆发的大妖气势压得全宴席上的人都喘不过气来。歌舞停了,酒也停了,其他妖魔看着台上几人,也都等着一个结果。

上菜的侍女更恨不得原地消失。

“怎么回事?师兄桌上为何有肉?”师弟青鸿皱眉看向右侧美人。

这位应该是偏夫人,但看这样子竟是这宴会大小事务的掌管者。

怕是个受宠的。

果然,她虽然被问责,脸上却没有惧怕,对着这种恐怖压抑的气氛,依旧笑着看向任逸飞:“妖生来就要吃人,也爱吃人。我拿最好的肉招待鹤君,怎么鹤君反而不满?”

说着,她拿起盘子上一块人肉,张口露出尖锐獠牙,撕下一块,嘴唇的胭脂像血一样。

“嗯,味道甚美。”

她继续挑衅道:“妾出生至今,还未曾听说有不爱吃人的妖。莫非,真如谣言所说,鹤君非我等妖类?”

她话还没说完,妖风四起,一团烟雾将整个宴会包裹起来,众妖身影若隐若现。

侧夫人大惊,她急忙站起身,用力挥开白雾。

“鹤君,你对我做了什么?”

谈笑声、歌舞声、身边人的呼吸声……皆尽淡去,她挥开白雾,跌跌撞撞走下台阶,眼前一切却已全然不同。

方才还是宾朋满座的宴会,如今在她眼前的却是断壁残垣,四处荒草蔓延,有蚊蝇乱飞。

这里还是停云阁无疑,只是辉煌不再,两边木柱上都是些保养不善的龟裂纹,地上石缝间长出许多杂草,两侧墙壁上依稀还能找见当年的痕迹。

嘶嘶,膝盖高的荒草无风自动,隐约看到游走的长虫。

红的,黑的,青的,各色毒蛇从草丛中钻出,围绕她嘶嘶吐舌。

“鹤君!”她四下找了一圈,没有任何破绽,终于有些惊慌,“你若伤我,青鸿就是再念师兄弟情谊,也绝不会放过你!”

声音在这个荒芜地方回荡,没有一人回应。

她的心一下凉了:“鹤君!快放了我!”

台上的侧夫人忽然大喊大叫状似疯癫,众妖都吓了一跳。他们知道这是鹤君出手了,然而没有一人发现他是怎么出手的。

侧夫人实力不低,却没有任何招架之力。

妖魔们看任逸飞的眼神更是狂热,妖魔喜欢貌美的,崇拜强大的,更不能拒绝貌美又强大的。

短短几秒,体内能量几乎被抽取干净,任逸飞只觉身体疲惫头晕眼花,但他还是咬牙维持着强大的表象。

白发鬼扣着他的手,诱惑着说:“拥有力量的感觉是不是很好?怎么样?解开封印?”

任逸飞伸手将黑暗面的自己摁下去:“你可以走了。”

“不杀了她?”白发鬼被摁在地上,却笑得异常开心,“你看她,被几条毒蛇吓得颤抖,真有趣。咬她一口?”

幻境是假的,痛苦和绝望却是真的。

“她有孩子。”

任逸飞从意识空间脱离出来:“你们该庆幸我不吃肉。我若吃肉,人的肉,又怎么会比浓缩了精华的妖肉好吃?”

他站起来,原先铺在地上的长发垂落在身后,又有几缕勾到胸前,宴会的光追逐着他,阴影勾画着眉眼。

他已准备走。

“师兄且慢。”青鸿叫住他,“此事是我不对。”

“自然是你不对。”任逸飞对他一点不客气,“即便不是你指使,至少也有失职之过。”

“师兄说得是,花篱自作主张,也是因我之故,在这里向师兄赔不是了。”

他从台上下来,对着任逸飞又是赔礼又是作揖。

“你让开。”

“师兄别生气。”

任逸飞一时走不得,又要瞒住此刻身体状态不佳的真相,一口血都要吐出来。

“青鸿……”侧夫人刚刚回来,正要找寻安慰,抬头一看丈夫在撩汉,气得眼含着热泪一脸脆弱。

“花篱,还不给师兄道歉?”宴会主人却毫不怜香惜玉,眼睛看着任逸飞,嘴里呵斥自己侧夫人,简直渣男现场。

侧夫人看向任逸飞,心里还残留着方才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绝望。她心里又惊又怕,夹杂恐惧和怨恨,咬着牙:“鹤君,是我失责。”

“再无下次。”任逸飞警告,他急着要走,又走脱不得,脸上表情更冷。

侧夫人只觉自己输了,脸都是灰败的。

同样是坐看丈夫撩汉,左侧的大夫人心态特别好:“师兄一贯大度,并不将俗事放在心上,但总有人要惹他。师兄,你要清净,这边却是乌烟瘴气,你本不该来。”

大夫人的话听着像是落井下石,任逸飞的耳朵里却清楚听到另一段声音:“师兄,你不该来。”

传说中的密语传音?

任逸飞不会这个技能,他就看了大夫人一眼:“你说得是。”

师兄?原来师弟的夫人是师妹?

任逸飞脸上平静,心里震惊:不是,你们门派是怎么回事?暗恋师兄是传统技能不成?

“师兄。”青鸿还要挽留,任逸飞却绕过他朝门口走去。

他要走,没人敢拦,中间上菜的侍女直接让出一条道来。

走至门口,各色让人作呕的肉香、酒香和脂粉香中,一股格外不同的焦苦香气缓缓飘来,让他脚步一顿。

甜品玩家?

真巧。

他下意识看了角落那个高大健壮的男性妖魔一眼,恰逢那人也将视线转来,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愣。

视线收回,任逸飞继续迈步:罢了,身份尴尬,还是别给人添麻烦了。正好也让他看看,自己能不能不依靠他人完美收场。

他走出门去,拖地的长袍下摆擦过光滑的地板,冷香飘过,妖魔们闭眼深吸了一口。

青鸿看着那潇洒背影,又看满座痴迷者,眼神渐冷,嘴上却挂起一个笑容:“师兄心情不好,我与他说说话,你们先吃着。”

说罢紧随而去。

宴会主人也走了,留下两个不对付的夫人。

“妹妹好本事,能把轻易不发火的师兄气成这样。”大夫人皮笑肉不笑。

侧夫人花篱摸着肚子,她已经恢复过来,也懒得再伪装乖巧柔媚,对着自己的姐姐一脸瞧不上眼:“姐姐,我们才是一家人,你不会为了一个外人,对自家人出手吧?”

“我们是一家人……呵。”

她看看气焰嚣张的侧夫人,又看看那圆圆的肚子,仰头喝了一口酒,就直接砸了杯子:“我劝你,别太过分。”

“姐姐别恼啊,”她越是生气,侧夫人笑得越欢,“你这么生气,是因为青鸿,还是因为鹤君?”

记下记下,底下的玩家都在做笔记。

主办方的爱恨情仇也是线索之一,尤其这种错综复杂的四角关系,能挖掘的秘密不少。

很多时候,关键线索就藏在这种对话中。

玩家中的萨曼坐在哪儿,大脑里还残留着那双眼。

奇怪,那个npc是在看他吗?

因为角色,还是因为他?

萨曼有种直觉,那个npc是在看他,而非‘大鹏’这个角色。

他伸手捏住自己的鼻根,没有任何凭证,只以感觉判断,这不是他的作风。萨曼一向排斥没有数据支持的‘直觉’、‘第六感’。

撇去那一瞬间堪称异端的‘直觉’,萨曼开始分析之前的剧情。

刚刚左侧夫人对下面白衣妖魔的话,藏着些别的情感。她的脸上,看着是女子间的吃醋恼怒,但那些细微的一闪而过的表情却不是这样说。

那一段话,看似重点在前半句,嘲笑右侧夫人,其实‘你本不该来’才是她想要告诉对方的。

这个宴会不像是宴会主人说的那么简单,它别有目的,且这个目的,对那白衣妖魔,甚至其他人都不善,于是才有这样的委婉提醒。

作为正室夫人,却只能这样委婉提醒,这次的宴会和宴会的主办方,问题很大。

这种npc对抗性的关系中,玩家最容易浑水摸鱼获取有效信息。

坐在最角落位置的萨曼退入黑暗中,身影像水波荡开,慢慢消失了。

宴会中的npc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离场,嗤笑一声:又一个古怪的妖魔。

任逸飞脚步沉稳,却是越走越快,外强中干说得就是如今的他。

强行借取被封印的力量,下场就是这样。

只能做一分钟的英雄。

别的玩家还有强力技能撑撑场面,他呢,他只有演技,吓吓人的纸老虎,看破就玩完。

就宴会主人那恨不得把他吞掉的眼神,一旦被发现不是原装,或者被发现此刻虚弱,呵呵……接下来不是R级恐怖片就是十八禁。

没一会儿,身后传来有规律的脚步声,不急不慌。充满了猫儿戏耍老鼠的恶趣味。

任逸飞心跳如擂鼓:别是他,千万别是他。

“师兄。”

日。

“你来做什么?”

任逸飞转过身,果然看到原主的师弟一脸担忧的过来。

“你我百年未见,师兄何必脚步匆匆?”青鸿几步追上他,伸手欲拦,任逸飞往后撤半步避开。

他喝道:“有何贵干?”

“师兄什么时候学的幻术?我竟不知。”青鸿笑眯眯的,眼睛看着他,“这件事是我疏忽。不过,我还以为,以师兄的脾气,花篱应已被镇压地底,不见天日。”

这家伙……用怀孕小妾试探?到底同床一场,这么狠吗?

“……看着孩子的薄面。”任逸飞说。

“骗你的,”青鸿的笑容消失了,脸沉下来,“你是谁?以我师兄的脾气,见了肉食第一眼他就甩袖而去,哪里还会留下多说一句?”

他逼近任逸飞一步,将他逼进墙角:“你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