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里的争执没有持续多久。
这次是西尔维娅冲动了,她太憎恨将别人的家人用来做要挟这件事了,以至于立刻失去了理智,没有任何证据就闯进了教堂。
她死死瞪着雷泽,胸膛因为高速奔跑还在剧烈起伏。
教堂中祈祷的镇民们闻到箭弩拔张的气息,远远退到一旁,担忧的目光在将军和主教两人之间挪移。
西尔维娅深呼吸一口气,理智和兽性在体内撕扯着,最终是镇民们的不安呼唤让她恢复了理智。
她缓缓将剑收了回去,锐利的目光恶狠狠刺向雷泽,沉声说:“最好是这样,我会盯着你的。”
她警告完雷泽,又风风火火踏出教堂,除了白色大门上留下的脚印见证了一切,整个过程离奇得像一场荒诞闹剧。
镇民们目送将军离开,一头雾水地重新围到雷瑟面前:“雷泽主教,将军这是怎么了?”
雷泽回过神,朝他们温和地笑了笑,安抚道:“没事的,不用担心,将军只是太在意你们了。”
镇民们听了大受感动,七嘴八舌地开始赞颂西尔维娅,紧张的气氛重新变得轻松和睦。
雷泽抬眸看了眼摇摇欲坠的大门,不动声色皱了下眉头。
他自认为已经做得足够隐秘了,连教廷的人都没察觉出不对,而西尔维娅这幅姿态,像是已经发现了不少东西。
到底是谁……
雷泽的疑虑在入夜之时便有了答案。
“叩叩叩——”门框上传来沉闷的叩击声,雷泽放下手中的羽毛笔,取过一本典籍,盖在涂涂画画的羊皮纸上。
“请进。”雷泽一只手拢进宽大的圣袍袖子里,紧紧握住法杖,紫色的电弧缠绕在法杖上。
这个时间点镇民都睡着了,教廷的修士也不会来打扰他,能来找他的,只会是另有目的的人。
暗色身影裹挟着一股凉意,从雪夜中踏进屋内,雷泽首先看到了一袭不伦不类的红色大衣,等抬眼看清来人的脸,他满心警惕都化作哭笑不得,瞬间放松紧绷的身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纪迟也很是无语:“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在哪里都能出现?”
两个满大陆乱跑,却老是能诡异遇上的人面面相觑。
雷泽轻咳一声,伸出指尖在面前晃了晃,几粒萤火虫般的光点浮在屋子里,将昏暗的屋子照得明亮又温馨。
“坐吧。”雷泽搬过来一张椅子,将自己椅面上柔软的坐垫拆下来给他,“你是和将军一起过来的?”
纪迟拍拍身上的雪,坐在他边上点点头:“白天的时候没吓到你吧?我也是那会儿才知道北地的主教是你。”
“你怎么会想来北地当主教?我以为你的目标一直是圣特里的大主教呢。”纪迟觉得这位同志的想法真的是很别出心裁。
雷泽轻笑一声,给他倒了杯温热的茶水:“有两个原因吧。第一个是我的外貌。”
他指了指自己紫色的眼睛:“光明神偏爱金发蓝瞳的孩子,像我这样的次等外貌,还不够资格待在离神比较近的地方。”
“另外一个原因……”雷泽声调突然降了下来,脸上浮现一丝迷茫,“我想来要塞找一个答案。”
纪迟双手捧着茶,静静等他说下去。
“你可能不知道,在很久之前,天使国度就会陆续派遣天使来这里寻找一样东西。”雷泽小心翼翼揭开往事,太过刻骨的疼痛让他忍不住皱眉,“我父亲当年就是被派往这里,母亲放心不下和他一起过来,最终他们俩都没能回去。”
“所以我想来看一看,究竟是什么东西,需要献祭那么多人的生命。还有,如果幸运的话,说不定还能找到我父母的尸骸,将他们葬回故乡。”
纪迟明白了:“所以你也想去要塞之外?”
雷泽突然抬头看他:“也?难道你来这里……”
纪迟点头:“说不定我们要找的东西是一样的。”
雷泽站起身,在房间内不安踱步:“你为什么……等等,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对吧?可是,天使国度极其爱护她的子民,但每年都有不少天使葬身这里,所以派遣天使一定是光明神的旨意。”
他倏地停下脚步,看向纪迟:“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光明神很可能会注意上你,而且,祂早就开始行动了。”
纪迟凝眉:“行动?行动什么,那些祷告词吗?”
雷泽深深看了他一眼:“没错,不过那可不是祷告词,那是一中契约,用天使族古老的语言译过来,大概是【将我的一切都奉献给我敬爱的神】。”
雷泽扯开衣襟,露出胸口处一块白色的印记,他自己也垂眸看了眼它:“我一开始就知道它的意思,所以并没有咏颂它,这个印记还是拜托艾文用魔法阵伪装成的。”
纪迟:“所以你就自己改编了一套祷告词,让修士在北地传诵吗?”
“是的,幸好北地地广人稀,信徒不多也算正常……”雷泽苦笑,“唉,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纪迟觉得他也不必这么悲观,毕竟以兽人们的记忆力,就算把原来的祷告词贴在脑门上让他们照着念,都不一定能念出印记来。
雷泽被他逗笑了,来北地后一直沉重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他将桌子上的典籍拿开,露出盖住的羊皮纸,羊皮纸上记录着近几年要塞附近的天气变化,还有要塞外雪山的大致地貌。
“这一年我都在研究要怎么越过要塞,我问过许多镇民,要塞附近平时被风雪围绕,只有等到潮汐之月的前几天,才会平静许多。”雷泽敲了敲纸上画着的蜿蜒要塞,“但是,这些天也是狂暴之兽倾巢而出的时候,我们不可能迎着兽潮去往要塞。”
雷泽俯下身,打开上锁的抽屉,里面是一只黑色的行囊,他转头望向纪迟:“我本来打算明天就出发的,因为接下来的几天,是最适合的时间。”
他本想让纪迟准备几天再出发,虽然时间会很赶,但能多一个可以依赖的朋友,再大的代价雷泽都可以承受。
纪迟倒是没考虑太多:“可以,我明天来教堂找你。”他的语气轻松得好像在约朋友明天一起出门吃个饭。
雷泽因为这个决定,惶惶不安了一年多,现在在纪迟的影响下却诡异地放下心来,轻松笑道:“好的,我等你。”
第二天一早,雷泽早早就交代好了教廷的事务,站在教堂门口等待纪迟。
他昨晚难得睡了个好觉,说来有些可笑,他来北地之后,成晚成晚地做噩梦,尤其是在临近出发的这几天,他每天凌晨都是在冷汗和恐惧中惊醒的。
而唯有昨天晚上,他梦到的是无忧欢乐的童年时光,还有两个已经记不清面容的身影在陪伴着他。
雷泽心情很好,他扬起唇,对未知的路程充满了信心——而这一切,都是向他走来的黑发少年带来的。
但随着纪迟渐渐走近,雷泽眼角猛地抽搐一下:“……你这是什么表情?”
纪迟凄凄苦苦抬眼,绝望又恐惧地看着他,抖着嗓音问:“你……会烹饪吗?”
雷泽:“?应该会吧,我小时候经常在厨房帮忙的。”
纪迟松了一口气,瞬间恢复正常:“哦,那就没事了,我们出发吧。”
雷泽被他弄得又开始七上八下的,忍不住缠着问了很久,都被纪迟含糊敷衍过去了。
因为纪迟才不会和雷泽说,他早上起来,突然想起他魔法囊中的三明治已经消耗殆尽了,等到他再想去补充食物的时候,发现军营中只剩下新鲜的、血淋淋的冻肉块……
那一瞬间,纪迟脑海中只剩下自己烤的肉串的味道,前所未有的绝望涌上心头——果然最大的挑战来源于自身啊……
他唉声感叹,在雷泽胆战心惊的频频侧目下,两人一路来到远征军把守的地方。
在一排目光坚毅的士兵中,两个身后扬着披风的身影格外显眼。
西尔维娅听到动静,转过身来,银白色的盔甲在晨光下反射明亮的光芒,在她身边,伯爵夫人也换下了白色的狐裘,她穿着漆黑的盔甲,拄剑望着冰蓝的要塞,和隐入云层的雪山。
西尔维娅目光从雷泽脸上掠过,虽然听过纪迟的解释,但她从来不信任与教廷王室有关的任何人,她冰冷着脸朝纪迟点了下头,转身向身旁的士兵下达命令。
伯爵夫人在布兰登那里听说过雷泽,对他的观感不坏,此时微笑着走近他们,像一位给孩子送行的长辈:“今天是要塞难得的晴天,你们的旅途也一定会顺利的。”
雷泽注意到她似乎有话想对纪迟说,便识趣地走到一旁,眺望云雾缭绕的雪山峰顶。
伯爵夫人瞬间敛起了笑容,凝肃地和纪迟说:“因为从来没有人能回来过,也从来没有人传出过讯息,连我都不知道要塞之外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知道我现在的做法很自私,但是纪迟,我有预感,你是唯一能解决这一切的人了,我请求你好好活下去,也为我们带回答案。”伯爵夫人嘭的一声朝他单膝跪下,右手紧握的剑深深插入雪地,她垂下头,这是战士给予的最高敬意。
纪迟连忙将她扶起:“不必这么说,我的初衷也是为了我自己。”
伯爵夫人摇摇头,她将长剑从雪地中拔起,左手留恋地抚摸了它一下,再稳稳托起它,送到纪迟面前:“收下它吧。长剑是战士的灵魂,我愿献出我的灵魂,保护你安然无恙。”
纪迟能感受到这把剑在伯爵夫人心中的重量,他本来不想接受,但看到她坚决的目光,还是慢慢伸出双手,将它接了过来。
他没再说过多的话,将一根漆黑的鸦羽递给她,轻声嘱咐了一句,转身跟向雷泽。
两位女将军必须坚守在要塞,只能将他们送到半途,西拉子也跟了过来,它蹲在西尔维娅肩膀上,兔子眼格外的水红。
纪迟朝后挥了挥手告别,雷泽没有认识的人为他送行,他抬起头,带着希望和幻想望着透蓝的寒冰高墙。
“喂,等等。”西尔维娅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雷泽条件反射回过头去,很快就意识到她应该是想叫纪迟,不过很快就发现,她确实是在喊他。
西尔维娅解下她的白色长剑,一扬手,剑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准确地插在雷泽脚前,她的语气还是冷冰冰的:“回来把镇上的教堂拆掉,我想起它就烦。”
雷泽一愣,接着微微翘起唇角,轻声保证:“好,我们会很快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