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骋身份之特殊,倒不只是因为他是席鸣的表哥、谢队的前男友。在局里他还有另一层身份,即特聘心理顾问,每半个月来坐诊一次,为因各种因素导致心理压力过大的警察同志们做疏导工作,当然也会在警方需要的时候协助调查案件,是实打实的自己人。
“证明他清白之前我是不方便主理这个案子了,师尊,你还是快点回来主持大局吧!”
谢轻非想起白天碰面时卫骋手背上的抓痕和他出现在产科门诊的不合理行踪,靠在床头没说话。
“喂?怎么不理我了?”席鸣对着手机叫了几声。
谢轻非道:“你不方便,我就可以?”
“可以,太可以了!”席鸣道,“我请示了领导,黄局说虽然我和他原则上不算近亲,但别人要真揪着这事儿做文章也不是全然没影响,但你就不一样了,你俩掰过,理论上讲,不可能有人会包庇前男友!”
谢轻非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可事情出在大庭广众之下,性质已然往恶劣化方向发展,网络舆论又是道催命符,警方要在短时间内尽快给关注此事件的群众一个交代,侦查进度就必须加快。
挂断电话后谢轻非仰躺着望向天花板,心想反正她也不困,既然不困,总要找点成年人该做的事情做一做。
于是果断起身换衣服,拿起车钥匙出门。
升州市公安局,天宁分局。
月明星稀,车灯照亮了门口的烫金大字。
道闸杆在自动识别车牌号码后抬起又落下,不久亮光再闪起,又是个许可通过的提示。
两辆车子一前一后进了大门,都跟回自个儿家一样熟门熟路。
“死者名叫张燕,女,37岁,本地人,结婚两年。她是高中学历,早年和还是男朋友的丈夫王爽一起办厂,后来功成身退婚后当了全职太太。张燕的人际关系很简单,人品更是没得说,街坊邻居还有来往较近的朋友都说她好,没听说有什么仇家。她还常年做慈善,资助了不少贫困地区的孩子上学。
“只可惜好人运气差,她之前也要过几次孩子,每回都因为身体原因流产了,听家属意思这次肚子里的孩子来得很不容易,而且七八个月了都没出问题,大家还以为总算保住了,但这几天张燕又说肚子痛,前天就来办理了住院。她的病房在住院部13楼,现场没找到遗书,房间内的窗户虽然不能完全打开,但东南方向的卫生间装的是普通推拉窗,现场勘验结果显示在台面和窗框上都提取到了死者的指纹,窗口正下方的空调外机表面也有摩擦痕迹。”
席鸣飞快将情况交待。
谢轻非道:“在现场还有其他发现吗?”
赵重云道:“技术的同事先查看了事发时间段的监控,医院只有走廊、电梯间、过道这些公共区域有监控,上午死者没有出过病房,十一点一刻的时候她丈夫来给她送午饭,待了十几分钟就走了,差不多前后脚的工夫,有个医生进了病房,没多久就是大家都看到的,死者从高空坠落,当场身亡。”
谢轻非道:“‘十几分钟’‘没多久’,报告上没具体写吗?”
赵重云一愣,忙重新翻看手中文件,再红着脸给出确切的答案:“十一点二十九分病房外的楼道监控拍到王爽出来,三十分他进电梯的同时另一边的电梯门打开,来的是个医生。而死者是十一点三十二分从窗口坠下的,也就是说这名医生刚进病房不到两分钟,死者就坠楼了。”
“这个医生叫张玉衡,并不是张燕的主治大夫,而是她的亲弟弟。但他坚称自己和张燕的死无关,还说他进病房后根本没看到里面有人。至于窗台上的指纹,指尖向外,纹线清晰,对比过后确认是死者留下的。”
说话的刑警叫吕少辉,外号大嘴,年初刚调来。
“张玉衡?”谢轻非听着耳熟,“也是产科大夫?”
吕少辉道:“是的,正因为他刚好干这行,所以平时常常关照死者。事发时他也是刚结束上午的门诊,顺便来看看死者的情况的。”
席鸣道:“只是来得不够凑巧,刚好成了第一嫌疑人。”
谢轻非道:“那卫骋这边又是什么情况?”
“张燕是卫医生的病人,”吕少辉道,“她有抑郁症,最近几次的心理疏导都是找卫医生做的。”
审讯室。
张玉衡低着头,眼神空洞,好似遭到了剧烈的打击。
“一直就这样子,什么有用的都没问出来。”席鸣在谢轻非耳边小声解释。
谢轻非走到他对面刚坐下,不知为何,他竟主动抬头看了过来,目光明显有波动,看清来人的脸后露出几丝不易察觉的失望的神情。
“这我们谢队,你把情况好好和她说一遍。”席鸣道。
张玉衡微微一怔:“你、你是警察?”
谢轻非态度很好:“张医生,看来你还记得我。”
张玉衡惊讶过后,面上泛起见到熟人的感动,态度总算放松了些:“对,我记得你,上午你和……”
谢轻非道:“和我姐姐去过你的诊室,她怀孕了。”
一声“张医生”让张玉衡重新拾起了被尊重的感觉,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姐姐身体很健康,但平时还是别让她太操劳,这点你们当家属的要尤其注意。”
“谢谢你张医生,”谢轻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们俩都没遇到过这事儿,一时还有点不能适应新身份。”
“也不用太紧张,生育是很平常的事情,不舒服及时来医院就行了。”张玉衡弓着的腰背不自觉挺直了,音调也高了不少。
谢轻非这时道:“我听说你姐姐的怀孕过程一直不大顺利?她是什么情况?”
张玉衡的头重新低下去,道:“她身体不好。”
谢轻非:“你是因为记挂着姐姐的身体情况,才在中午的时候上楼去看的吗?”
张玉衡却顿了一下,然后立马点头说是。
谢轻非:“你知道你姐姐是在你进入病房期间坠楼的吗?当时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张玉衡又崩溃了,“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甚至都没有见到她。”
谢轻非:“她就在病房里,你去了怎么会没见到她?”
张玉衡此前已被其他刑警审问过,深夜的连番审讯让他精疲力竭,百口莫辩道,“我确实是去找她了,可进去之后发现房间里是空的,没人!而且柜子上还放着饭盒,我就以为她是去水房接水了,根本没多想。本来我就是临时决定要去看她的,人不在我就走了,后来还是工作群里同事说有人在我们医院跳楼了,我才知道的消息。在你们的人带我来之前,我甚至不知道死的是我姐。”
谢轻非:“临时决定?那你本来的安排是什么?”
张玉衡:“我原本和另一个同事约好一起去食堂吃午饭,可他突然有事,我们俩就分开了。他要是不走,我恐怕不会那个时间段上楼找我姐。”
谢轻非:“你说的这个同事叫什么名字?”
张玉衡:“卫骋。”
谢轻非有丝意外,然而没等她问,张玉衡就主动介绍起来:“你们知道卫家的吧?就咱们市每年纳税额最高那个。卫家大公子是我们医院的大夫,我和他关系很铁,从大学时候起就是好朋友,情同手足。”
谢轻非回头去看席鸣,席鸣也看看她,彼此都在对方的头顶看出了个问号。
席鸣忍不住道:“卫骋知道他有你这个手足吗?”
张玉衡当然听不出他的内涵,信誓旦旦道:“你们不信可以去查,我和他的关系医院的人都知道。我的计划之所以改变,全是因为他突然要放我鸽子,不然我姐出事的时候我人就在食堂了。”
谢轻非意识到,他似乎并不清楚卫骋和张燕的关系。
谢轻非:“他能帮你证明清白吗?”
张玉衡抬起下巴:“当然,你们只要去问他就能知道。”
谢轻非为难道:“可即便他承认了你的说法,也无法证明你没有撒谎,毕竟你也说了,你们情同手足,难保他不会为你的杀人计划做伪证,说不定连放你鸽子这件事也是你们俩提前商量好的,就是为了在警察面前找个借口。”
“怎么可能!”张玉衡强调道,“这种豪门世家最看重名声了,我如果真有罪卫骋不可能冒着风险包庇我。相反,他既然敢承认我说的都是真的,才说明我们都没有说谎。他的话比别的什么人说的有效力多了!”
谢轻非一眼看穿了张玉衡的意图。他之所以反复强调卫骋的身份,是想暗示警方这件事里存在社会地位相当高的有关人员,而他则和这位男士关系很好,惹了他就等于惹了其人背后的靠山,到时卫家追究过来麻烦的只会是警方。
席鸣这时忽然道:“所以,你真的没杀你姐?”
张玉衡震惊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对他怀疑自己感到很不可置信:“当然没有了!就算我再不是个东西,也不可能杀害自己的亲人吧!她可是我亲姐姐!”
谢轻非一直温和的表情随后变得冷峻起来。
张玉衡还没察觉,兀自思索了会儿,忽地道,“我知道了,我姐姐是自杀,是她自己跳楼的!”
谢轻非凝了他一眼:“她一个即将当母亲的人,为什么突然想不开要跳楼?就算她是自杀,你对此好像并不意外?”
张玉衡先是睁大眼睛,露出被这冷冰冰的质问冒犯了的神情,继而敛起眉,道:“我能抽根烟吗?”
谢轻非应允了,他便从口袋中拿出香烟盒,倒了支烟出来点燃。
一点烟灰从他指尖抖落,张玉衡望着袅袅的烟线,缓缓道:“我姐姐能撑到现在很不容易,我知道她有多辛苦。”
据张玉衡所说,他是多年前的某一天意外发现姐姐在服用抗抑郁的药物,追问过后才知道她早就患有抑郁症,这件事在张燕的央求下,张玉衡只来得及和父母提过,然而抑郁症冠着“抑郁”俩字,老一辈的人就觉得和开心、生气、激动一样是情绪上的毛病,压根儿没当回事。张玉衡倒是因为学医出身知道不简单,但也给不了姐姐实质性的帮助,好在一直以来也没出什么大事,他就以为张燕又好了。
张燕婚后一直很期待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夫妻两个也很努力,然而老天就好像故意捉弄他们一样,一次又一次将刚刚孕育出的小生命夺走。长此消耗下来,张燕身心俱疲,消沉了很多时日。上半年张燕再度怀孕,她已经37岁,身体状况更是大不如前,这个孩子再保不住估计这辈子就没有当母亲的命了,这又是她所承受的一大压力。
“既然你说张燕十分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而这次已经平安到了孕晚期,她似乎更没有自杀的动机。”谢轻非若有所思道。
张玉衡垂下头来,声音闷闷地带着哭腔发出:“等不到了。”
“什么?”
他哽咽道:“等不到孩子出生了,因为前天她住院做检查的时候我就发现、发现胎心停了。”
在场几个未婚男青年一时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张玉衡解释道:“就是胚胎停止发育,胎死腹中的意思。”
席鸣面露不忍:“那她这次岂不是又……”
张玉衡无力地摇摇头:“检查之前她跟我说宝宝最近很乖,肯定是知道妈妈怀它辛苦了,所以才没有闹,至于肚子痛,大概只是前几次流产留下的后遗症。当时我就猜想……这件事我没法瞒着她,只能实话实说,否则不尽早手术会对她的身体伤害更大。早知道、早知道……”
孕32周,意味着这个孩子脏器几乎发育完全,可以自由睁闭双眼。母亲抚摸着腹部对它说话,它也能够听见。它是一条随时可以来到世界上的小生命。
这是张燕距离梦想最近的时刻,可命运再次和她开了个玩笑。
这个结果,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