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沅回到自己房里静静坐着、静静等着。他知道这肯定会是王金发比较艰难的时刻,但也只有王金发能做最终的决定。如果王导认为现在删他的戏比较好,他就接受。
大约过了四个小时,江沅手机响起来了。
他接起来:“喂?”
“江沅啊,”是王金发,他说,“你现在来我这一下吧。剧本改了,是大改哦。”
“好。”江沅说,“一分钟。”
“……”放下手机,江沅想了想,走到房间大镜子前整了整头发,又理了理衬衫,看看自己,觉得满意了,才拔下门卡走出房间。
江沅希望自己可以轻松点儿、高兴点儿,笑着进去,笑着听完,而后再跟王金发等热烈讨论新的本子。他不想让王导他们觉得尴尬、觉得难受。他当然能也闹起来,叫方芬滚,否则不演,拍不完就拍不完了,但他不打算那样去做。他是一个电影演员,服从boss,服从导演,别人不专业,他不能跟着不专业,他相信boss可以解决现在这个困难局面,他不应当“以下犯上”,让一切变得更加失控,让电影变得更加难看。
王金发的大门开着。江沅敲了敲,走进去,笑着说:“王导刚说剧本改了?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他脚下的步子轻快,一边儿走一边儿说:“不管改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尽全力演好的!”他是真的不希望叫王金发等非常为难。
“嗯嗯,这就好。”江沅没想到,王金发的心情似乎还挺不错的。
江沅发现沈大影帝正坐在王金发旁边。他们两个一人一张单人沙发,中间隔着一张茶几,茶几上面摆着一份刚打出来的新本子。沈度翘着两条长腿,十指交叉,气势惊人。
王金发把那叠本子递给江沅,还抬了抬,江沅抽出房间一侧书桌下的木头凳子,反着摆在茶几前,骑上去,接过剧本,一边翻一边问:“是从哪场开始的?”
王金发答:“旧本子里姚震同学谭诗诗出场开始。”
“好的好的。”江沅定定神,做好准备,保持着比较轻松的样子,翻到那场。
读着读着,江沅坐直了:“???”
他继续翻下一场,再下一场,再再下一场:“…………”
他的出场并没被删!辛愿的戏非但减少,还变多了!!!
而方芬的角色,被删光了!不存在了!
几处剧情完全改了,“姚震”曾经的女同学说喜欢姚震、想在一起,被改成了,姚震大学的好朋友说谭诗诗喜欢他,姚震因此有些犹豫,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而因为有更多空间,姚震这里的心理还更加细腻、更加动人了。
江沅说:“这……”
一句还没完,江沅听到砰砰声响,是方芬过来敲房门了。她的高兴抑制不住了,眼里闪着光,嘴角也噙着笑,迈着长腿走进屋来,问:“王导,您说本子改了?”不得不说,她是很漂亮。
进来发现执行导演、演员副导、现场副导、沈度、江沅等等都在,方芬顿了顿。
“对,”王金发站起来,走过去,他的双手掐在胯上,一米八几,高高大大,说:“我刚才把姚震同学这个角色整个拿掉了。”
方芬懵了:“……嗯?”
王金发居然学起方芬昨天的样子来了,茶里茶气的:“啊,我觉得,你吧既然这么犹豫,那算了吧,算了吧!我们剧组就不耗费你宝贵的时间了,啊?万一你决定好不当演员了,《柜》剧组这两个星期就耽误你拼别的事业了,金发作为这部电影的导演担待不起~~~人的一生多短暂啊,就20年能努力努力,一旦过了40的坎儿那精力就大不如前了,咱们一拍两个星期,20年的1/120啊!太多了,耽误人的时间等于谋-杀人的生命,我实在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嘿嘿。”
方芬:“……”
她还是没反应过来。
“再说了,”王金发又道,笑容依旧和蔼可亲,“演员如果没有热情也演不出来好的东西。你这么犹豫,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当个演员,最后能出好的效果吗?我不希望我的团队有人抱着这种心思,对付我,对付《柜》,对付电影。”
“……”过了会儿,方芬着急地道,“王导!我想明白了!我想演戏!您不要删我的角色!!!我演!”
“哈哈,”王金发又婊婊地说,“不了不了,这是人生重大抉择,你这可得好好儿想想。如果我们一逼你,你就做了重大抉择,我们同样担待不起。不着急,你先回家去,再慢慢儿想,跟爸妈商量商量,千万不要在仓促中就决定了未来方向啊。这可是你的人生啊芬芬!”
“不……”方芬说,“我想好了,真想好了,求您了……求求您……戏再少点也没关系,您让我演就可以了……”
“这事已经没得谈了。”王金发看看方芬,终究还是不大忍心。对方演技其实不错,否则他也不会选了,于是王金发顿了顿,回头问江沅:“江沅,你喜欢电影吗?”
“嗯?”突然被点到,江沅看看王金发,又看看方芬,再看回王金发,点头,说:“喜欢。”
“我知道。”王金发又看回方芬,“我看得出江沅喜欢。试镜时,我叫他们一遍遍演,十遍,二十遍,三十遍,角落藏着的摄影机拍了所有人的准备过程。只有江沅,每一遍的准备期间都在认真地读本子,而其他人呢,反反复复演同一场都或多或少不耐烦了。他很喜欢演戏。你说,我凭什么删她的戏、加你的戏呢?”
“……”方芬低下头,有些羞愧了。
王金发其实也能理解这些人的急功近利——在这圈子想要出头“狠一点儿”是必须的,戏外比戏里更精彩,反而江沅这样的人出不出头得靠运气,或者说,得靠贵人。这个招儿也不可能是方芬自己想出来的,而是有人教她的,因为有人成功过,于是叹一口气,说:“我也不是什么大导,《柜》是我的第三部片子而已。但是,电影对我的神圣的,我对电影充满敬畏,现在这个剧组的人全都跟我志同道合,也就是说,不能容忍谁为名为利毁了一部好的电影。你走吧。希望你能好好想想。”
“……”话说到这,方芬对着王金发鞠了一躬,离开了。
方芬走后,今年已经50几岁的周副导演说:“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他只拍过一部自己的电影片,还扑街了,百度上面才两行字,因此至今都在当副导演。
王金发说:“嗯。”他其实也并不知道“默默演戏”能不能红。他只确定,如果真正热爱这行,调整自己,放平心态,即使“不红”也能开心。
周副导演想起过去,苦笑:“我上海人,当年都是看‘过路片’的。”
江沅问:“什么叫“过路片”?”
“就是啊……江同学,你知道什么叫‘内参片’吗?”
“知道。”江沅点头,“就是不在全国公映,而由专人引进、翻译,给首长们看的片子。”1994年年中,广电部才允许中影每年进口10部“基本反映世界优秀文明成果以及当代电影艺术、技术成就”的影片,在那之前,中国人除中国电影就只能见到社会主义兄弟国家的。至于其他引进翻译给首长们看的片子,就是内参片。
“对,哈哈哈。”周辅导跟江沅补充,“当时,只有上海有过路片!因为啊,引进来的欧美电影,全部都是上海电影制片厂翻译的。制作完成以后,电影送京之前,上海那边的电影圈会先内部反映两场,以供观摩还有学习,这个就叫作过路片了。我那时候啊,总前一天的大半夜跳窗跳到剧场里面,而后爬到灯光台上,等看那些片子。久而久之,老上海的电影圈子都知道灯光台上总趴着个孩子,没票。”
“哈哈哈哈!”江沅想想,觉得电影这个东西的确可以穿越时光。
副导又摇头叹气:“现在看电影容易了,爱它的人反而少了。它失去了神圣感了。”
“没有。”江沅还是反坐着,笑,“您要相信它的魅力。相信无论什么时候它都会有很多人爱的。”
副导想想,也笑了:“也对。”
这个时候王金发也从房门口走回来了,看看沈度,说:“谢了。”
沈度:“没。”
嗯?江沅奇了,问王金发:“怎么了?”
“哈哈,”王金发说,“刚才沈度过来跟我说,我要想把姚震同学这个角色整个拿掉,他可以跟我一起想剧情发展与修改方式。他对删掉这个角色有些想法、有些建议。”
江沅:“啊……”
“别说,”王金发道,“沈度提的几个改法还真的是非常合适。如果没有他的建议,我未必能四个小时就把本子修改完毕了,也未必能开拍之前就决定好让她滚球。”
江沅:“……”
原来沈度提了想法。这还真是没有想到。
王金发又一屁-股墩坐在沙发的扶手上,问沈度:“沈度,你以后想转幕后吗?”
沈度的话还是很少:“有这想法。”
“挺好,挺适合的。你建议的几个改法我觉得都正经不错。它们甚至增加了内容的深度以及广度。”
“谢了。”
气氛终于重归轻松。
此时时间实在太晚,第二天还必须早起,王金发跟沈度、江沅聊了几句新的内容就让他们赶紧回屋洗澡刷牙好好休息了。
告别前,王金发说:“沈度、江沅,你们两个的脚本有一些修改,明天开始你们必须使劲儿背新的词儿了。”
江沅点头:“好的,谢谢王导。”
…………
在沈影帝进房间前,江沅叫住他:“沈老师。”
沈度挑出一个长音:“嗯?”
“谢谢了。”江沅眼神十分认真,他笑着说,“真的谢谢了。虽然您是为了整个剧组,为了这部电影,但我的戏份非但没少,还更多了,我现在想正式谢谢您。”
“不。”沈度的手按在把手上,回头:“我是为了你。”
江沅:“!!!”他的呼吸再次一窒!
他想问为什么,又不敢问为什么。江沅知道,沈度是个不正常的,于是,他跟沈度之间这种似有若无、如气体般幽微的暧昧,让他心惊胆战,可同时又心旷神怡。
沈度自己非常清楚,如今演员临到开拍突然加戏层出不穷,江沅又是一个新人,容易被别人轧了,因此,他把男二、男三、男四、女一、女二、女三的部分全研究了下。
凌晨四点,走廊灯光温温柔柔,他们两个静悄悄地,没再说话,只是对视。江沅有些困,也有些疲,于是,他眼前的沈度还有他眼前的红毯都在光里微微摇曳,扑朔迷离明明灭灭的,又远又近,像一个梦。灯光洒满整条走廊,宛如河流,或者溪水,他们两个随波逐流,不知要到哪儿去了。
半晌,沈度略一颔首,打开房门走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