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幽砚问亦秋想不想家,亦秋沉默许久,最后摇了摇头。
其实多多少少是会想的,哪怕那个家对她而言没有多少温暖,哪怕控制欲极强的家人为她带来了不小的压力,也不是说放下便能没有一丝留恋的。
可亦秋知道,幽砚嘴上不曾说过,心里却一直害怕她会忽然离开,而有些事情,她既早于心底做下了一个决定,自也该表现得坚定一些,不能再让幽砚为此担忧。
“幽砚,我不会回去了,我说过的,你在哪儿我在哪儿。”亦秋说着,轻轻靠于幽砚肩上,柔声道,“你不用总是问我,问我想不想家,问我会不会回去。我答应过的,等到所有任务做完,我就跟你回魔界……你说过,你会娶我的,我一直都记着呢。”
幽砚听了,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浅浅一笑,轻轻搂住亦秋,抬眼望向了远方城楼的烟火。
人间的烟火,从来都是稍纵即逝的绚烂,当一切重新归于寂静,夜空便也只剩下了一缕很快就会消散的轻烟。
屋顶之上的她们相互依偎着,在长久的奔波后,享受起了这尤为短暂的宁静。
这或许是亦秋从小到大,过得最简单、最安静的一个大年,可她却无比珍惜这每一分、每一秒。
她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和幽砚静静靠在一起,无需任何言语,仅仅只是感受彼此的心跳与呼吸,便已令她足够安心。
那一夜过后,她与幽砚又一次踏上了前行的路途。
时光匆匆,总是让人追之不及,转眼之间,已至惊蛰。
往年惊蛰之时,天地间阳气骤升,人间开始回暖,春雷也将随着落雨一同到来,万物皆在此时展现盎然生机。
这本该是开始春耕的好时候,可偏偏人们渐渐发现了今年与往年的不同。
人间失去了所有春色,天气纵然回暖,可大地依旧似寒冬那般,望不见任何生机。
有人说,这是天神降灾,有人则说,这是妖魔入世。
可不管是什么,花草树木再不生长,今日无法春耕,来日便也盼不到秋收,人们就算熬得到秋日,甚至熬得过冬日,那么明年呢?
这样的春日,为人们带来了惶恐,一切都如书中所写,人心惶恐引动妖邪,妖邪祸乱精神虚弱的凡人,随之有越来越多可怕的传闻于人间流传开来——绝望自不安中升起,一点一滴笼罩了这个失去木神的世界。
亦秋依旧跟在幽砚身侧,行过人间南方的每一处城镇村庄,留下扶桑的灵种,以此消减人间的怨气。
尽管如此,她这一路走来,仍是看见人间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各地粮商果然纷纷哄抬粮价,那些往日里老百姓都能买得起的东西,如今已经贵到不是富人根本不敢问价了。
有人贱卖了家中的牲口,甚至是自己的女儿,只为能够减少家中负担,以及提前换上一点屯粮。
这些能卖掉的,倒都算是好的,有些找不到买主的,只能将牲口杀来吃了,将孩子随手丢了,否则家中余下的人都熬不过今年冬天。
某日,亦秋与幽砚恰巧路过了一户农家,看见家主拿着刀要杀牛,家中十二三岁大的孩子哭着喊着不让,一时起了争执。
亦秋在旁看得有些不忍,上前劝了一句:“你家这牛一没病二没老,留着不还能帮你干活赚钱吗?”
那位大伯给出的回答却让她沉默了许久。
“干活?是耕地还是拉车?现在这地里杂草都不生一根,哪还种得出吃的?这牛也是我看着长这么大的,你以为我想杀了它?它现在根本没用,就算还能干点什么活,赚来的钱也不够买吃的啊……现在吃的多贵啊,它每天又得吃多少啊?人都不够吃,谁还喂得起牲口……”
原来,这位大伯已经拉着这头牛四处走了许多人家,没有一家愿意将其买下。
事到如今,哪家若是有钱,就是高价换些米屯着,也不低价买一个牲口。
而愿意买的,又将价格压得太低,低到一小袋米都换不到,那还不如将其宰了,把肉风干储存,真到粮食吃完了,还能靠着它多熬一些时日。
这还没到粮尽之时呢,人们便早早自己将自己吓了个半死。
果然,如果世界没有春日,如果万物再不生发,人们最先遭受的不是饥饿,而是精神上的摧残。
这就像传说之中无光的永夜能够将人轻易逼疯一样,听着十分吓人,却又半点都不夸张。
好在这一次,总有什么与小说里不太一样。
无论是亦秋与幽砚,还是远在北方的江羽遥和洛溟渊,都不停在向人间洒下“希望”。
渐渐的,有传言带着希望自远方而来。
有人在废弃的破庙边找到了能够生出新叶的小树,有人称自己看见了金赤色的巨大神鸟于高空翱翔,有人说迷迷糊糊间似听到了神灵的声音——神灵说:“绝望到来之时,自有希望降临人间。”
一时之间,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可以生出新叶的小树。
人们很快发现,这种多是长在寺庙附近,让人辨不清种类的树木,有着十分惊人的生长速度。
很快,这样的树木,纷纷被各地官府保护了起来。
有人试着折下它的枝干,将其移种至别处,发现新的分枝也能快速生长。
虽然这些树木并没有果实、树叶味道也十分苦涩,根本无法食用,可这一抹春色还是为愈渐绝望的人们带来了希望。
人们开始相信,这是神鸟在人间洒下了神树的种子。
有人说,神树的枝叶能够驱邪避灾,也有人说,神树的存在会渐渐唤醒沉睡的万物。
而各大仙门也纷纷派出门中弟子,于人间各地斩妖除祟,以此安稳人心。
所有的一切都在幽砚计划之中,人间的怨气虽然依旧持续增长着,却比原文小说中写得慢了许多。
春分之时,亦秋跟着幽砚,于靠近地界入口的某个人间城池,遇到了许久未见的熏池。
熏池神情憔悴,面色更是十分惨淡,身子虚弱得显然受了不轻的天罚,亦秋看在眼里,却也不好多问什么,只是上前打了个无比寻常的招呼。
“熏池,这么巧,又见面了。”
“不算巧,本也是来寻你们的。”熏池说,“我一路寻来,见附近的扶桑枝刚种下不久,便知你们一定在,就算不是你们,也能找到金乌与扶桑。”
亦秋闻言,不禁好奇道:“你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熏池沉吟片刻,低眉苦笑道:“许是病急乱投医吧,自己想不出法子,便总想问问他人有何计划。”
原来天界对现如今人间之事也是十分着急。
人间此劫,源自木神。
如今旧神已堕、新神未生,人间失了所有的春色,天界仙神对此也是束手无策。
只因在《枯枝瘦》的世界观下,地界的生存环境与天人两界截然不同。
地界的阴气与魔气极重,除去有上古结界守护的阴曹地府,其余所有的地域,都是人类与仙神根本无法踏入的存在。
若非妖非魔,想要进入地界,必定遭受魔气侵蚀。
这就像大多魔族无法适应人间一样,算是小鸟咕咕飞对神魔间实力上的一种平衡——唯有靠着这个设定,仙神才能不入地界,邪魔方可不乱人间。
在这样的设定里,幽砚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幽砚的父母曾是昆仑神兽,她体内有着仙神的血脉,却又天生是个魔胎,唯有如此神魔一体,才能使她在三界间来去自如,且不易被人察觉。
而原文中的那个幽砚,也正是凭着这一点,独自于人间算计来去,最终将人间变成了第二个魔界,让众仙神不得不退守天界,眼睁睁看着万千魔族离开地界,于人间自由生存。
不过那都是原文后期的事情了,此时此刻的地界还处于完全封锁的状态,天界就算想派人把木神抓回来,也根本没有办法进入魔界。
熏池说,天界本想寻求一向中立的妖界相助,可妖神却一直对天界派出的使者闭门不见。
天界的仙神向来看不起妖族,想来妖族心里也压着一股恶气,哪里还会在这种事情上轻易出手相助?
妖族本就中立于各族之间,要是为了天帝之托闯入魔界帮忙抓人,那就等同于得罪了魔尊,日后魔界要找妖界麻烦,天界可未必能出手相助。
幽砚闻言,不禁笑道:“这我倒是无所谓,不过就算妖界愿意帮忙,你们真能把木神捉回去又怎样呢?想法子驱散心魔,再囚她一辈子?”
“总有办法的……”
“让我想想,他们都有什么手段。”幽砚说着,眼底闪过一丝不屑,“怕不是将翳鸟一并捉回,再以她的性命威胁木神。”
熏池一时失了言语,眼中满满写着无奈,显然幽砚说得不错,这便是天界的打算。
“这也看不上,那也瞧不起,这世间的善恶与高低贵贱都是你们定下的,出了什么乱子,也活该自己承担。”幽砚不禁冷笑,“你们天界,但凡少点规矩,都不至于闹到今日这般模样。”
“……”
“你可曾将我的行踪告知天界?”
“不曾……”
幽砚闭目沉思了片刻,这才淡淡说道:“如此,也算我欠你一个人情。若是待到扶桑枝叶落满人间,木神还未归来,我便替你去地界走上一趟。”
亦秋看得出来,幽砚之所以这么说,并不只是为了一个“人情”。
幽砚嘴上说着不急,心里却未必有底,要是一直等不到想要的结果,她肯定是会有所动作的。
只是这鸟女人口是心非得很,很多事情分明是自己想做的,偏要做出一副“你求我的,我只是在帮你”的姿态,全然不能与人好好交流。
若是哪一天,她有机会将这鸟女人带回家让爸妈见见……
算了,还是不要有那一天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