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蛇山后,钦原鸟便飞得平稳了许多。
朝云彻底陷入了昏迷,翳鸟到底是没有追上来。
星与月的光辉,倾洒在夜幕下浩瀚无边的深蓝海水之上,今夜无风卷起海浪,神秘无垠的海面,从始至终皆是一片平静。
亦秋难得安静了下来,她心绪杂乱地望着远方,望着望着,也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只知道头好晕,好不舒服。
她做了一个梦,一个极其可怕的梦。
她梦到自己重回陌水,陌水城已是一座荒城,城中尸横遍野,四下腐臭难闻,断肢残骸处,皆可寻见残留的妖气。
她寻上山去,想要找仙麓门为陌水城众人讨个公道,却不料云桥再断,飞至彼端,只见一片残酷血腥之景,丝毫不逊陌水分毫。
她看见了很多算不上熟悉的面孔。
仙麓门三位尊者,皆如原文小说所写,死相极为凄惨。
江轩断去右臂与双足,最后被尖刺穿喉而亡。
沐清霜被剜去双目,手筋脚筋尽数挑断,以麻绳悬于树上直至彻底断气。
楚听澜则是断了十指,四肢钉于地面,浑身上下被弦丝划了不下百道伤痕,血尽而逝。
远处,火光不熄,偌大的仙门,竟无一人生还。
亦秋喘着大气从梦中醒来。
睁眼之时,只见自己身处一间干净的客房,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衣。
原来只是梦啊……
亦秋重重呼出了一口长气,很快回过神来,连忙捡起枕边摆好的衣裳穿好,光脚踩进床边的布鞋,一路跑到了窗边。
窗外,是她尤为熟悉的街道。
这里是陌水城,是她曾与幽砚暂住过好一阵子的那间客栈。
幽砚呢?
亦秋下意识想要出门去寻,刚才跑到门边,便见幽砚推门而入。
“幽砚!”亦秋瞬间放下心来。
幽砚将亦秋上下打量了一遍,一时弯了弯眉眼:“你这是要去寻我?”
“我醒来,发现你不在,我……”
“我还能出事不成?”幽砚说着,伸手顺了顺亦秋那被睡得乱糟糟的头发,眉眼含笑道,“你就这样出去寻我?”
亦秋一时尴尬,下意识伸手抓了抓头发,转身小跑到梳妆台前弯腰看了一眼,瞬间皱了皱眉。
头发乱得像个小狮子狗!
还好刚才没冲出去,不然这样太有碍市容了……
“没注意……”亦秋说着,一屁股坐到了梳妆台前,抬手幻出了先前收入灵囊的木梳。
就在此刻,她指尖的木梳忽被幽砚自身后拿了过去。
“嗯?”亦秋不由得扭头望了一眼。
“你笨手笨脚的,我来。”幽砚说着,指尖灵光一闪,解开了那两根蓬乱的辫子。
“梳个头而已,我还是会的……”亦秋小声嘟囔着,一时微红着脸,低下了一双羞怯的眉眼,却并没有夺回那把木梳。
这不是幽砚第一次为她梳头了,只不过上一次,她们之间还不是这样的关系。
幽砚指尖的动作十分温柔,似生怕弄疼了她一般,这若换在从前,定不会是如此。
亦秋胡思乱想了片刻,忽而忍不住抬起双眼,自镜中望向了身后的幽砚。
“幽砚,我们为何会来此处?”
“你不是担心此处出事?”
“啊……”
“我知你担心此处很久了。”幽砚轻声说道,“那夜风大,你受了些寒,迷迷糊糊睡了许久。我本欲带你先去敖岸,但又想起你曾担心仙麓门出事,所以先一步来到此处。”
“那……”
“我已上山探过,仙麓门无事,当日天火造成的损毁,如今已重建得七七八八。”幽砚说着,思虑片刻,继续说道,“也就是失踪了三个弟子。”
三个弟子……
应是指被熏池带走的洛溟渊、江羽遥,以及被翳鸟抓走的朝云吧。
“你没把朝云送回去?”亦秋忍不住问道。
“她伤得不轻,寻常人类可治不了她。”幽砚说。
“你能治?”亦秋不禁追问。
“我可没那多余的力气。”幽砚再一次说道。
“那……”
“留下她,是因为有些话,我必须向她问清楚。”幽砚说着,已梳好了一根辫子。
亦秋将梳好的那根辫子拉到胸前,伸出手指把玩了一会儿,抬头问道:“她有醒过吗?”
幽砚道:“已经醒来了,但问什么都不肯说。”
亦秋想了想,道:“我去问吧。”
“嗯?”
“你说话难听死了,我去就好。”亦秋说罢,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从镜中窥见幽砚半点没有生气,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没多会儿,幽砚为她梳好了头发,转身抬指轻轻一点,便于桌上变出了一小笼包子:“厨房刚做的,还是热乎的,吃了再去吧。”
“嗯!”亦秋连忙起身洗脸漱了个口,坐到了桌边。
她吃着吃着,忍不住问了句:“你吃了吗?”
幽砚答道:“吃了。”
亦秋又问:“朝云吃了吗?”
幽砚又答:“我有送去。”
“那就好。”亦秋说着,埋头吃起了自己的。
早饭过后,她向幽砚问到了朝云住在哪间客房,起身轻手轻脚地靠了过去。
她站在那间客房门前犹豫许久,最后还是大着胆子轻轻扣了扣门。
“朝云,我是亦秋,我能进去说话吗?”
一阵沉默后,朝云打开了房门。
她的面色有些惨淡,身子明显还很虚弱。
亦秋下意识朝屋里望了一眼,只见桌上的早餐基本没怎么动,一时有些担心:“你怎么不吃东西啊?”
“进来说吧。”朝云说着,将亦秋迎进屋中,反手关上了房门。
亦秋几步走到桌边,不自觉多看了一眼那只被吃了一小口的小包子,眉心不由拧起。
“我不太吃得下。”朝云说着,走至桌边坐下,望向桌上餐食的目光似有些无神。
“你……”
“你想问的,和幽砚一样吗?”
忽如其来的反问,让亦秋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她于心底思虑了片刻,却并没想出幽砚会问朝云什么问题。
短暂沉默后,她抿了抿唇,抬眼问道:“幽砚问了你什么?”
“也没什么。”朝云说着,不禁低下了眉眼,“无非是问我,事到如今,是否问心有愧。”
“……”
问心有愧,是说朝云明知一切都是翳鸟所为,偏却一直包庇翳鸟吗?
亦秋皱了皱眉,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可朝云并没有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你呢?你想问什么?”
亦秋想了想,轻声叹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应该与你聊聊。”
“聊什么呢?”朝云不禁苦笑,“你与幽砚,早就什么都知道了吧。”
亦秋愣了愣,应道:“那要看你指哪方面了。”
“所有的一切。”朝云说,“我从她出现在仙麓门的那一日便知道,大家的身份都瞒不过她的双眼……只是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从魔界来到这里,又是否会伤害我的朋友。”
“现在你知道了,真正要伤害你朋友的,不是我们,而是你一直想要护着的翳鸟。”
“这是我的过错。”朝云沉声说道。
“你不用总是这样……”亦秋不由得拧了拧眉。
朝云总是这样,在《枯枝瘦》的原文里便是如此。
护不住扶桑,她说是她的过错,度不了金乌,她亦说是她的过错。
可她孤身一人又能拥有多少力量呢?
就算万物春生皆因她而有,也终会有草木枯萎的一日,这本就是四季轮转中不可避免的天道。
她却总是如此看不开,偏要将什么都怪罪在自己身上。
朝云:“那一夜,你们将郁溯留在了蛇山。”
“她堕入魔道了。”
“你们应将我留下。”朝云轻声说着,“我走了,谁救她?”
“你救她?谁救你啊!她这么对你,这么把你强留在身旁……我,我和幽砚是去救你的,怎么可能还把你留在蛇山?”亦秋眼里满是不解,“朝云,或许我该叫你木神大人,你是天界的神女,那翳鸟趁你自封神力,对你施加封印,随意篡改你的记忆,将你囚于身旁,你就一点也不……”
“她本不应如此,一切皆因我而起。”朝云说罢,不由闭上了双眼,似已疲惫不堪。
“你……”亦秋咬了咬牙,虽有气愤,却还是强压下来,努力心平气和道,“你的记忆,是不是很混乱?”
“……”
“你是不是受到了那段记忆的影响?”
“……”
“朝云,那些记忆是假的,不管在那段记忆里,你与她多么相爱,都只是她编织出来的假象,这就像梦与现实,什么发生过,什么没发生过,你必须分得清楚啊!”亦秋说着,不自觉用力捏了捏桌角,“你要为了一段虚构的记忆,去怜爱一个偏执成狂的人吗?”
这和那些古早狗血文里,强取豪夺或生米煮成熟饭以后,强行逼人就范的人渣有什么区别?
亦秋紧皱着眉头,见朝云没有回应,不禁追问道:“她如此趁虚而入,这样强占于你,你就一点也不生气,一点也不愤怒吗?”
“我分得清什么是虚假,什么是真实……”朝云说,“我确定,我是清醒的……我想救她,这世上,只有我能救她。”
“你……”亦秋本还想说点什么,便见幽砚推门而入。
“众生皆苦。”幽砚淡淡说着,语气尤为冰冷,“你救不了所有人。”
朝云闻言,沉默片刻,末了不由苦笑一声。
“我从来,没想过要救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