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第 122 章

“幽砚,我不是……”小羊驼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她慌乱地摇了摇头,目光不自觉逃避,“我没有想打扰你爹,我只是看见有东西进来了,我怕……”

少女静静望着她,那渐渐泛红的双眼带着痛苦与质问,这样的眼神,让她害怕极了。

她不知道自己撞破了什么,她的大脑一片混乱,却偏清晰地认识到了一点——自己撞破的,正是幽砚一直在逃避的东西。

“爹爹不喜欢被打扰的……你为什么,为什么会进来啊……”

少女低声喃喃着,她紧攥着手里那张宣纸,她的指甲渐渐伸长,暗红、发黑,好似带毒的尖刺。

“爹爹看到,会生气的……”

她俯身想要收拾这满地的纸张,可伸出的右手,却不由得停滞在了半空。

那数秒的停滞,仿佛凝固了空气。

忽然之间,那写着她名字的轻薄纸张,在她的手中皱了、破了,又被指尖刺破皮肤后溢出的鲜血,染上了一抹刺目的艳红。

“他……没有回来过……”

“没,没回来过?”亦秋小声地说着,声音止不住地颤抖,“我,我好像看见了小红花……”

“小红花?小红花……”少女念着那个名字,忽而轻笑一声,眼神逐渐空洞了起来。

纸上那被揉皱的字迹,亦被鲜血浸透。

一阵沉默后,她自嘲似的垂下眼睫:“你说小红花?”

少女说着,脚下干净的房间竟是寸寸灰败,地面的纸张也随之泛黄、破旧。

房屋的四周,忽而布满了蛛网。

一只拳头大小的红色蜘蛛,悬着一根蛛丝,自房梁之上落至幽砚肩头。

“小红花!”亦秋不由惊呼。

小红花却只静静将她望着,望着望着,眼底忽而出现了痛苦的神色。

下一秒,它的身体竟是缓缓溶作了血水,而那浓稠的血水,就这样在亦秋的目光之下,一寸一寸,染红了幽砚身上破烂不堪的粗布衣裳——最后,化作一袭暗红的羽衣。

少女忽而讽刺地笑了:“哪有什么小红花?哪有……”

亦秋不由得瞪大了双眼,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

——小红花喜暗也喜静……

——小红花不喜欢我爹爹,特别不喜欢……

——小红花生来便携着剧毒,无论走到哪里,都被排挤、被驱逐……

原来,所有的一切,早就给予了她足够多的暗示。

而她曾于恍惚之间产生的错觉,也并非是一个错觉——小红花,竟真的就是幽砚。

又或者说,它是幽砚的一部分,是阴暗,是沉默,是最见不得人,偏又无法舍下的那一部分。

【请注意!请注意!】

【监测到梦境之主的自我保护意识即将崩溃。】

自我保护意识?

什么叫梦境之主的自我保护意识?!

亦秋震惊地望向了幽砚,却见幽砚的双眼已彻底浑浊。

“为什么?”少女低声问着。

绝望,如潮般,一点一滴将其淹没。

“为什么……”她反复质问,一遍又一遍,却渐渐让人难以分辨,她所质问的,到底是眼前的那只小羊驼,是手中的纸张,亦或只是她自己。

那曾经单纯至无邪的一双眼瞳,却在此时此刻,陷入了痛苦与迷惘,她试图挣扎,挣扎到每一寸目光都在自我拉扯,可最终,还是被深不见底的阴郁彻底笼罩。

那是怨恨,是疯狂,是宣告她与这世间难以和解。

寒风忽而撞开了身后的窗,与此同时也吹乱了满地泛黄的破旧薄纸。

院中才堆起来没多久的“雪人”塌了,它们碎在一起,丑陋不堪地跌碎在一起,像一块落石,重重砸在了亦秋的心上。

下一秒,双眼泛红的少女忽而抬起眉眼,向眼前的小羊驼伸出了一只手,那是一只染着鲜血,指尖锋利如刺的手。

她的指尖,泛起了幽绿的灵光,裹挟着已然发黑的血雾,带来那恍若源自绝望深渊的怨恨与哀恸。

小羊驼不自觉想要闪躲,却不知为何,心里出现了一个念头,疯狂地、拼了命地在心底呐喊——靠近她,不要闪躲!

她也不知为何,只是隐隐觉得,如果自己连这一步也退了,便再也不配靠近眼前之人。

她害怕得几乎要停滞了呼吸,偏却还是将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前倾些许,无声迎上了那只染血的手。

与那冰凉指尖相触的一瞬,她轻轻颤抖了一下,却到底没有躲开,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双眼,望向了那个眼底充斥着哀恸的少女。

“幽砚,我说过,我会陪着你的,你不是一个人了。”她轻声说着,似也能感受到那冰凉的指尖也同她一样,微微颤抖着,“不管发生过什么,我们一起面对,好不好?”

话音落时,那尖利的指尖,似是刺入了她的头颅,鲜血溢出,染红柔软的毛发,好似在洁白的雪地上,落了一朵梅。

那一刻,她看见了幽砚眼底的疯狂,压抑在绝对冰冷之下的疯狂。

疼痛模糊了她的双眼,她用力咬紧了牙,却仍忍不住轻唤了一声眼前之人的名字。

“幽砚……”醒过来,好不好……

短暂的视线模糊后,她闭上了双眼,似在等待一个死刑。

死在这幻境里,怕是连个尸体都不会留下吧。

她害幽砚掉了进来,却没能将幽砚带出去,她果然就是个拖后腿的,谁沾上谁就会倒大霉……

亦秋这般想着,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再次到来。

风声吹动着这世间的每分每秒,却也让人辨不清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

她忽然听见了两个极其陌生的声音。

她缓缓睁开双眼,见自己立在院中,疼痛犹在,冬雪已融,四周一片春日的景象。

“幽砚!”她下意识呼唤着那个名字。

哪怕,就在刚才,她险些死在了她的手上。

院子左侧的房门大敞着,小羊驼不自觉将目光望了过去,屋中陈设未变,却较之方才干净了许多。

一阵恍惚后,她闭目摇了摇头,再睁眼时,书案前已然多了两个面容模糊的身影。

小羊驼下意识躲到了墙后,短暂沉默后,不由反应过来一件事。

这世间,仙妖神魔皆对灵息有着深浅不一的感知能力,她修为如此低微,根本不可能在昆仑山中任何一人面前藏匿住自己。

想到此处,她忽而大起胆子,试探着将一只前蹄拐进了屋中。

一阵心跳加速后,她确定了一件事。

在这里,她是不存在的。

至少,此时此刻,在屋中那两个人的眼里,她是不存在的。

“你近日身子不好,多休息,别累着……”

“我心里有数的,也不是身子不好,只是孩子老爱踢我。”

小羊驼小心翼翼走进了屋中,试图上前看清那两人的面孔,却始终感觉自己的视线十分模糊。

“我们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叫幽砚,如何?”挺着肚子的女人轻声说着。

她一手扶着后腰,一手持着笔杆,于书案摆放的宣纸之上落下笔墨。

身旁的男人,低眉望着纸张上的字迹,眼底满是笑意。

“就听你的。”他说着,从女人手中将笔轻轻接过,亦提笔落墨于纸。

小羊驼走至书案边,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果然如她所料,纸张上面写着的,是两个不同字迹的“幽砚”。

“你希望我们的幽砚长大后像谁?”

“希望像你,最好是个女孩,我会把她保护得很好,让她无忧无虑的长大……”

亦秋闻声,下意识抬眼看了一下这对夫妻,女人恰在这时弯眉笑了笑,模糊的面容之上,似染着一缕天光,看不清、辨不明,却依旧很美。

可下一秒,视线再次模糊,又转瞬清晰了起来。

夜色很沉,月色很淡,四周的血腥气,浓得有些刺鼻。

少女一袭红衣,披散着长发,掌心捧着一抹灵光,于那书案前静立许久。

案上纸张被风吹得满地都是,她轻轻压着其中一张,指腹于那早已凝干的墨迹之上摩挲,动作有多温柔,目光就有多冰冷。

亦秋想要靠近,抬脚却踩上了一张薄纸。

她低下头来,借着少女掌心的灵光,看清了纸上留下的字。

——那个孩子,我为她起名为厌。

一阵夜风吹过,吹乱了一地的纸张。

亦秋下意识慌忙地摁住了几张,入目竟是更加残忍的话语。

——她的眉眼,与你相似,可我见不得这样的相似。

——你应会怪我食言,但我真的不知,该要如何去爱一个,将你从我身旁带走的她。

所以,所以……

他抛下了那个孩子。

亦秋恍神之时,只见少女转身冲出了房门。

“幽砚!”她慌忙地追了出去,四周却忽然匆匆变幻了场景,摇动的光影,晃得她双眼生疼。

一切定格的那一刻,视线的远方,立着一株高大而又令她眼熟的枯树。

她呆愣了片刻,缓缓走上前去,那棵枯树却是瞬间散作流萤,于这夜色之中,向着四周漫无目的飞散开来。

最后余下的,只有一座孤坟。

少女轻靠在墓碑之上,长发依旧披散着,她闭着双眼,长睫微颤,似是睡得很轻。

那一刻,亦秋怔怔望向了幽砚,心底那些乱如麻的思绪,终是在这一刻清明了许多。

她的耳畔,似是响起了幽砚的声音。

——我啊,生来便是个祸患,携着一身邪煞的魔气来到这个世间,生生食尽娘亲血肉才得以顺利留存于世……

——大树离开之前,并没有责怪它,只是对它说:“我死后,枝叶都会凋零,再不能为你遮风挡雨,你若无处可去,可将我主干挖开,往后便住在里面,也算我继续陪着你了。”

为了不被噩梦吞噬,她将自己一分为二,所有善良和纯真,留给了那个孩子,所有阴暗与苦痛,留给了小红花。

她自己陪伴自己,自己照顾自己,也自己保护着自己……

是这样吗……

“那么我呢?意外闯入的我呢?”

小羊驼轻声呢喃着,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眼底写满了心疼与不忍。

可她越想靠近,远方的一切便离她越是遥远。

她忽然开始向前奔跑,跑着跑着,头顶的刺痛却是再一次袭来。

下一秒,她重新回到了那个寒冷冬天,回到了那破旧的房间。

眼前的少女,再不是那副扎着两根小辫的乖巧模样,她一袭红衣,长发披散于间,眸光冰冷得吓人。

这所有的一切,都像在宣告,先前所有的美好,不过是一场虚无的梦。

可这一次,亦秋心底再没有一丝惧怕。

她只是忍着疼痛,向前靠了两步,于幽砚身旁轻轻趴下,伸出两只前蹄,环住了少女的脚踝。

“我不相信我来迟了……”

如果你的世界只剩下黑暗。

我来了,我就要带你离开这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