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爱这尘世,我只爱你。
有那么一瞬,似有一种悸动,于昏天暗地中奔涌如潮,仅一个不慎,便撞入了亦秋的心间。
画中之境,在那一刻,一寸一寸开始崩塌。
那被模糊了视线的双眼,在短暂不见光明之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黑衫银发的天神,自那残破不堪的画境之中走出,他持一把绘有无眼之龙的折扇,将所有破碎的记忆收归其中。
“当年,收留她们的是我,无法给予她们一世安宁的也是我。”熏池沉声说着,一步一步,缓缓走向了眼眶微红的江羽遥,“蛇山也好,仙麓门也罢,祸斗犯下的罪孽,我定会尽力偿还……”
江羽遥不自觉向后退了半步,泛红的眼底似有几分犹豫。
“江姑娘,或许,我该称你为扶桑。”熏池说着,向江羽遥欠身鞠了一躬,道,“我曾说过,我有求于你。”
江羽遥连忙上前将他扶起,眼底满是茫然无措:“仙上不必如此,我如今不过是一介凡人,实在承受不起这般……”她话到此处,见熏池眼神决绝,一时也不再多言,只皱了皱眉,于片刻思虑后,抬眼问道,“我能帮上什么忙?”
“夫诸祸斗,水火难容,这是她们与生俱来的宿命。可金乌为火,扶桑为木,本也该伤害扶桑,但金乌栖息扶桑数千年,却从不曾伤她分毫……”熏池说着,眼里多了几分期盼,“扶桑神女,仙麓门遇劫那日,我曾看见你的枝叶不惧天火。若这茫茫三界,还有谁能帮她们,那便只有你了!”
“可是……”
“若夫诸能得你守护,定不会再受祸斗之力的侵害。”熏池说罢,轻唤了一声,“月灼,过来。”
短暂沉默后,一个身着黑衣的小姑娘,自离熏池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闷声走了出来,她低垂着通红的眼睫,步履沉重地来到了熏池的身后。
那丫头瘦瘦小小的,小脑袋一垂,都还未及得上熏池的肩膀。
她抬起一双含泪的眼,毫不闪躲地对上了江羽遥的目光,那无比复杂的目光中,写满了希冀与不安。
江羽遥:“你……”
月灼:“蛇山翳鸟曾向我承诺,如果我能焚尽金乌扶桑二人神魂,便允我带渐漓藏至蛇山,蛇山有木神设下的守护结界,到时候,天界中人便再无法感应到我与渐漓藏身何处……”
“金乌、扶桑……”江羽遥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名字,目光不由得望向了同她一样诧异而又茫然的洛溟渊。
就在这时,月灼忽然一下跪在了江羽遥的面前。
江羽遥不由一愣,回过神后连忙上前想要将其扶起,却不料这小丫头倔得不行,含泪的双眼里,载满了愧疚。
“是我不懂事,是我自私自利,受人欺骗利用……”月灼说着,咬破下唇,更是捏紧了小小的拳头,“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愿用余生千年万年赎曾经之罪,往后当牛做马也万死不辞,只求神女出手相助,赐予我和渐漓一个成全。”
“可,可是我……”江羽遥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记得此生以外的任何事,我没有那样的力量,也不知如何帮你……”
一时之间,熏池与月灼都陷入了一阵沉默。
江羽遥与洛溟渊今生之劫未尽,此刻仍未重归神位,就算已在幽砚相助之下强行觉醒了部分神力,仍与洛溟渊的情况十分相似,面对这股力量,拥有却又无法真正掌控。
扶桑是不惧天火,可如今的扶桑不过是个人类,连最简单的渡送灵力都无法做到,又要如何护住渐漓?
“幽砚……”亦秋下意识拉了拉幽砚的衣袖。
她也不知为何,自己对幽砚就是有种雷打不动的迷之信任,仿佛这世上就没有幽砚不知道,或是做不到的事。
幽砚沉思片刻,淡淡说道:“这个简单。”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幽砚。
幽砚的目光则是望向了月灼:“简单是简单,不过要看你与渐漓愿为彼此牺牲到哪一步。”
“若我此生能与她一起,我愿牺牲所有。”月灼的目光无比坚定,“若不能,我亦可为她舍了性命。”
“那么,她对你呢?”幽砚继续问答。
月灼不由得陷入了一阵迷惘。
她将渐漓视作一切,可在渐漓的心里,她又占据着怎样的地位呢?
就在她茫然不知如何应答之时,白鹿已悄无声息自远方行来,较之上次仙麓门一别,她虚弱了许多,目光却依旧温柔。
“我亦是所有。”白鹿声音虚弱,却偏又无比坚定,话音落时,那温柔的目光,只一瞬便对上月灼诧异却又止不住欢喜的视线,“我此一生,千年万年,只有这么一个家,而你,是我宁死也不愿伤害分毫的家人。”
“当我发现,我并不能与你共存之时……”白鹿说着,缓步走上了前来,“我曾想过,无论如何,都要将所有好的留给你。”
若月灼能好好活下去,她愿舍下敖岸的山山水水,愿舍下那个顶着天界非议护她性命的熏池,更愿舍下那些得之不易的安宁,再次回到对她而言几近凉薄的人世,漫无目的地独自漂泊。
可是,一厢情愿地付出,反而成为了一种无可挽回的伤害。
“对不起。”白鹿轻声说着心底的歉疚,一步一步,来到了月灼身旁。最后,她用上仅余的力气,幻作人类身形,轻轻揉了揉月灼额前的碎发,苦笑道,“若早知你不喜欢,我便不会自作主张……”
“你让我不要为你难过,可这世上若是没了你,我便不知再如何不去难过……两千多年以来,我一直活在愧疚之中,也一直在寻找一个能与你在一起的办法……”她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柔,偏又一字一句,撞入人心,“可我多害怕,我会永远无法寻到,又或者,当我寻到那个办法之时,你已不再愿意将我原谅。我无数次在梦里,哭着祈求你的原谅,却又无数次睁眼,看不见你的身影。”
渐漓说着,轻轻将月灼拥入了怀中,闭目、垂泪,温柔却又无比坚韧道:“我爱这尘世,却也更爱你,如果我们有足够长的时间,我多想带着你,一点一点,爱上我所爱的一切。”
有那么一瞬,她们的世界似都只余下了彼此,再容不下旁人。
亦秋不自觉望向了幽砚,似想求一个答案。
幽砚思虑片刻,目光不由得望向了远方。
不知过了多久,她淡淡说出一词:“血契。”
“血契……”熏池不由得皱了皱眉。
血契这个词,对于多年看玄幻小说的亦秋来说并不陌生,很多文里都会用到,设定大同小异,最为认可的,便是契主对契子有着绝对的控制权,一念生、一念死,契子没有任何拒绝的资格。
“扶桑不惧天火,夫诸若能与之结下血契,自会得到扶桑之力的守护。”幽砚淡淡说道,“祸斗亦是如此,你接连犯下错事,今后若无仙神可依附,只怕就算能活下来,也不会得到天界的宽恕……若真有意向善,往后随夫诸一直跟着扶桑,会是你最好的选择。”
忽然之间,渐漓与月灼都将目光望向了熏池。
当年,她们皆为熏池所救,此生若要留在哪位仙神身旁,定也只愿是熏池一人。
此情此景,让江羽遥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得低垂着眼睫,目光犹豫地攥住了裙边。
其实像这样的答案,是亦秋没有想到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样的场景,她总觉得似曾相识……就好像,好像是西游记里,妖精在作恶之后,被孙悟空引来的神仙收成了坐骑。
真是一种奇奇怪怪的既视感。
不过幽砚说得没错,当年熏池因一念之仁酿成灾祸,如今的他,再怎么一意孤行,也已护不住夫诸与祸斗了。
扶桑不一样,就凭她是女主,凭她拿下了天帝的儿子,她便能护得住夫诸与祸斗。
前提是,这两只凶兽是真的与她签订血契了——毕竟当年熏池为了护下夫诸,便曾撒过这样的谎,如今闹成这样,可再没当初那么好蒙混过关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熏池淡淡一笑,无所谓道:“我本也护不住你们啊。”
他说,往后的千年万年,也未必会回到敖岸了,毕竟有些罪,是必须要赎的,大家若能各寻归处,就此散了也好。
江羽遥闻言,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末了,她似做下了什么决定,忽而低声说道:“我愿许下诺言,只要你们此生再不为祸人间,并将你们的力量用于守护世人,我可允你们永世自由,绝不催动血契,束缚你们分毫。”
“此话当真?”熏池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千真万确。”这一次,江羽遥却是答得十分笃定,“只是,还有一件事情,我必须弄清楚。”
“神女所求为何?”渐漓问道。
江羽遥思虑片刻,皱眉道:“祸斗,你可知翳鸟为何非要杀我与我师弟?我们……可曾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月灼皱了皱眉,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亦秋一个没忍住,大声说道:“你们能对不起她什么啊?当年蛇山被焚,碧海还收留了她三百年呢!真要记仇,她放着小热狗不管,折腾你们做什么啊!”她说着,瘪了瘪嘴,继续道,“我看呐,那翳鸟根本就是嫉妒成狂,一心想借小热狗之手铲除情敌!”
江羽遥和洛溟渊的目光不禁茫然起来。
幽砚:“哦?”
亦秋:“哦什么哦?这事你不也知道吗?熏池、渐漓,都知道的呀!”
幽砚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浅笑着抬手在亦秋的小脑袋瓜上轻拍了三下。
亦秋:“……”
头大了,三百年是系统告诉她的,她怎么就给说出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