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 86 章

那一瞬,天地之间,除去那千年万年、永不相容的水与火,便只余下一片死寂。

祸斗静静望着眼前的夫诸,赤红的眼瞳里,大雨也洗不净的无边怨恨,竟一寸一寸,似烈焰般烧灼起来。

“渐漓,你总是这样。”祸斗轻声说着,“从我们第一次望见彼此开始,你便总是这样,为了保护那些与你毫不不相干的人,拼了命地与我对着干。”

她的声音那么轻,说出来的话,却像巨石一般,沉沉地回荡在这残破的天地间。

那一刻,她就在这大雨之中,轻声说起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想要对夫诸说的话。

“渐漓,你可真善良啊……明明我们都一样,生来便被视作凶兽,受人厌恶、遭人驱逐,我恨不得焚尽这世间,你却偏还向着那些说什么都要让我们从这片天地消失的人类与仙神!”她说着,语气之中,多了几分委屈,“我曾经,是多么憎恨他们,你偏要叫我放下仇恨……”

“放下,那便放下吧……你叫我放下,我就放下,我多听话啊。”祸斗说着,轻轻趴下身子,将那被雨水淋湿的大脑袋搁在了夫诸跟前,放低自己与之平视,“你说,我会喜欢上敖岸山,也会喜欢上人类的模样……分明,分明只差一点,我就要觉得自己喜欢上了那一切,可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走了呢?”

“为什么呢?你对所有人都那么好,为什么偏就厌恶我一个?”她委屈地问着,一次又一次,问着那个两千多年前便一直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我从没有厌恶过你……”夫诸想要向前靠近。

可就在她上前的那一刻,祸斗却站起身来,向后退了几步。

“你知道,失了心魂,带着仇恨,一直一直被困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浑浑噩噩活过两千多年是什么感受吗?”祸斗压低声音,轻轻说道,“每一个意识清醒的短暂瞬间,都忍不住想起你……每一次想起你,都不知该怨该恨,还是该努力守住记忆里,你曾给予我的每一分温柔……”

夫诸抬眼望着祸斗,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了许久,却终究只是说出了一句:“对不起……”

原来,从前那个拼尽全力也要向她靠近的孩子,早已在两千多年不生不死的孤寂之中,被她伤得彻彻底底。

“我不要再对你摇尾乞怜了。”祸斗说着,转过身去,目光望向了山崖的对岸,“前些日子,也不知是谁藏住了金乌与扶桑的灵息,害我找了许久。好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不过在此守了一日,他们便来自投罗网了。”

“渐漓,不急,只要我杀了金乌与扶桑,这天地间自会有我一处容身之所。到时候,我会将你带去那里,也会封印你的力量,让你再也无法离开我。”她用最天真的语气,说着近似恶魔一样的话语,“你不是喜欢保护人类吗?你且试试,今日到底还能不能护得住他们!”

亦秋听到此处,终于明白了祸斗为何愿意为翳鸟办事。

两千年前,祸斗犯下如此大罪,自认再也回不去敖岸山了,就算能抓到夫诸,也到底是居无定所。此时,翳鸟承诺给她一个容身之所,作为交换的条件十分简单,那就是杀掉如今在人间历劫,尚未觉醒神力的金乌与扶桑。

亦秋感受得到,祸斗怀念曾经在敖岸山的生活,她太想要那样一个家了,谁愿意给她,她便愿意为谁利用。

此时此刻,便是如此!

一时间,祸斗周身杀意骤起,天边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天火旋,而那旋涡深处,是如同深渊一般死寂的黑焰,好似一只眼睛,凝视着这片随时可能化作灰烬的天地。

旋涡之中,忽有无数焰火,它们伴着倾盆的落雨,似陨石般向断崖的另一端坠落。

“月灼!”熏池下意识想要阻止,却见四周树木也燃烧了起来,不得不聚灵于手,努力阻断火势的蔓延。

与此同时,夫诸忽而飞身跃向崖边,凝雨水为巨伞,挡下了那自空中坠下的火雨。

火雨落在巨伞之上,只听得烧灼之声滋滋作响,漫天都是火焰与蒸腾的水汽。

这哪里还是人间!

这特喵就是个一蒸锅!有火、有水、有肉,熟了就是一锅汤!

这根本就是一个真正的、大型的“神仙打架,殃及池鱼”的灾难现场!

这令人快要不能呼吸的热度,渐渐击溃竖起最后一层灵力屏障的仙麓门三尊及数十位弟子。

亦秋不由得捂住胸口,被热得晕乎乎的脑子里又浮现了奇怪的念头——这锅汤还挺丰富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神仙,还有妖精。如果说羊驼和其他人类都是荤的话,扶桑那么大一棵树,一定有挺多叶子,应该算得上素吧?如此,也算荤素搭配,营养均衡了。

就在这时,幽砚以灵力护体,飞身回到了她的身旁,右手于她眉心轻轻一点,便渡送来了一股清凉。

亦秋瞬间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四周的仙麓门人,发现大家都快撑不住了,一个个面色惨白的吓人。

亦秋望向幽砚,不由得焦急道:“怎么办啊?”

幽砚抬眼望向远方,淡淡说道:“那小子差不多要到极限了,再这样拖下去,谁都走不掉。”

亦秋顺着幽砚的目光望去,透过火雨和层层雾气,她看见祸斗一心打断夫诸施法,本就伤势未愈的洛溟渊正与熏池联手全力将她拦阻,奈何实力相距太远,根本无法将其战胜,就算能拖一时,又能怎样?

云桥断了,大家都被困在了这里,要是江轩、沐清霜和楚听澜三人体内灵力耗尽,再无力支撑最后那道守护屏障,那么真就所有人都要熟掉了。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亦秋攥住了幽砚的衣袖。

她知道,幽砚至少会护住她,至少此时此刻,幽砚还有余力带她逃走。

可她要是在这个时候同幽砚一起离开了,那么多活生生的人可怎么办啊?

就算,就算她可以做到完全不去管这些人类的死活,那么江羽遥和洛溟渊呢?他们总不能死在此处吧?破系统的任务要是失败了,她也会被系统抹杀的啊!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幽砚说着,不由得皱了皱眉。

“什么办法!”亦秋的眼睛瞬间亮了。

“再造一座桥。”幽砚说。

“……”这可真是一点也不好笑。

这么远的距离,这么深的断崖,边上还有两只凶兽拼得你死我活,谁有能力凭空造一座桥出来?

与其相信幽砚这法子行得通,不如祈祷仅剩一半修为的夫诸可以打败祸斗,又或者期盼祸斗会突然良心发现转身离去。

可就在此刻,她见幽砚转身走向了仍在勉力支撑着灵力屏障的江羽遥。

江羽遥见幽砚走至自己身后,眼底不由得闪过一丝诧异。

“江姑娘,得罪了。”幽砚说着,右手化为妖爪,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下,自背后刺入了江羽遥的心脏。

一阵死寂后,江羽遥凄厉的惨叫声,惊醒了每一个愣神之人。

“羽遥!”

江轩瞬间红了双眼,再不顾那层灵力屏障,握剑攻向幽砚,却被一股强大的灵力震退数米,一时灵剑脱手,早已经不支的身躯,终是呕出一口鲜血。

下一秒,幽绿的灵光已将江羽遥重重裹挟。

忽然之间,有藤枝自灵光之中伸出,一寸一寸、蜿蜒入地。

“那是什么!”

“妖,妖……她把师姐变成了妖!”

亦秋心头一颤,猛地想起了什么。

扶桑神树,上可至九天,下可通幽泉,在未生出心魂之前,曾是通天彻地、接连三界的一株巨木。

再造一座桥么……

原来幽砚是这样想的,她是在以灵力强逼江羽遥觉醒神力!

可她明明伤势未愈,明明与祸斗缠斗之时又耗费了那么多灵力,她明明……

明明可以对这些人的生死不管不顾……

亦秋愣愣望着那道谁都无法靠近分毫的灵光,听着旁侧之人的哀求或咒骂,不由得一点一点通红了眼眶。

灵光散去之时,江羽遥睁开双眼,她半身为树,手为藤枝,在无数双惊恐的目光中,回身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幽砚,轻声道了一句谢。

亦秋瞬间跑上前去,从她手里将其接过,却被那沉沉的身子带得跌坐在地。

下一秒,只见江羽遥双手嵌入泥土,无数枝条开始朝着那相隔云海的对岸疯狂生长。

天边落下的火雨,此刻不断砸落在疯长的枝条之上,那本该燃尽万物的天火,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其点燃。

——金乌为火,扶桑为木,金乌却从不曾灼伤过扶桑。

原来,并不是金乌不曾伤过扶桑,而是扶桑之木根本不惧烈焰。

“你看,这不就有桥了吗?”幽砚的声音自耳畔响起,虚弱得令人心疼。

“你……”亦秋噎了一下,望着幽砚惨白的唇色,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幽砚见亦秋两眼通红,唇角不禁扬起一丝笑意,伸出冰凉的指尖,抚去她眼角泪痕,轻声问道:“哭什么?我休息几日就好了。”

“你这样做,是因为我吗?”亦秋红着双眼小声问道。

幽砚沉默片刻,笑道:“白天惹你生气了啊……现在有好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