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的褥子还算软,夏日打地铺,倒也十分凉快。
不让睡床就不睡床,搞得谁稀罕似的。
这鸟女人也是奇奇怪怪,明明很多时候对她已经非常好了,好到她都觉得自己就算上房揭瓦也未必挨打了,结果转头就能被狠狠打脸。
就比如今天,幽砚在送她血凝珠之前,分明十分温柔,无论眼神还是语气,都温柔得让人想要落泪。
可送完血凝珠后,便忽然又回到了从前那副讨人厌的样子。
这鸟女人怕不是鳝变的。
亦秋这般想着,闷声叹了一口气。
幽砚上床后便没了动静,亦秋不由得悄咪咪翻了个身,抬眼望向了此时此刻坐在床上凝神调息的幽砚。
那幽绿的灵光萦绕在她的身旁,她眉心微蹙、唇色苍白,气息有些许紊乱,显然身上的内伤外伤皆没有她所表现出来的那么不值一提。
亦秋不禁想,她其实不该和幽砚置气的。
至少,在幽砚伤势好一点之前,她都该乖巧一些,而不是因为点小委屈就在那凶巴巴的。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想多了,亦秋总觉得幽砚虽然嘴上什么都没说,心里却好像并不怎么喜欢现在的她。
就好像,以往幽砚闲来无事便会伸手揉她,时而是脑门、耳朵、脖颈,时而是后背、肚皮、四肢,反正但凡能揉的地方,幽砚都很爱揉。
可今天,幽砚却只揉了揉她的头发。
她的头发,有以前的毛毛软吗?
亦秋下意识伸手去摸了摸自己额前的发,发现被包上的手摸不出软硬,便用手腕感受了一下。
亦秋:“……”
她大概明白幽砚为什么对她态度变化那么大了。
将心比心,如果自己养了一只可以每天挼毛毛的猫猫狗狗,忽然有一日,它变成了人,不再那么软和可爱了,应也会十分失落吧?
可鸟女人失落,她也失落啊。
原以为,革命的友谊已经十分深厚了,谁又料得到再深厚,也厚不过小羊驼一身绒毛呢?
亦秋这般想着,也不知是不是失落带来了某种心理作用,竟忽然觉得屋内十分昏暗,昏暗得让她有些不开心。
她咬了咬唇,思虑片刻,用手腕撑着身子站了起来,轻手轻脚向窗边走去。
幽砚闻声睁开双眼,视线一路追随着那瘦瘦小小的身影。
亦秋没有发现身后的目光,她皱着眉、忍着痛,小心翼翼走到了紧闭的窗边,抬起右手,用手背推开其中一扇。
午后的阳光,瞬间洒进了昏暗的房间。
一瞬的光芒刺目,让她不由得眯了眯眼,短暂适应后,她在阳光下张开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幽砚静静望着那个背影,阳光再刺眼,也没有挪开视线。
亦秋伸完懒腰,打着哈欠转了个身。
打哈欠时朦胧了视线的水雾还未散去,她便已对上了幽砚神色复杂的目光。
这,这什么眼神啊?
都说当一个人看不起你时,你在那个人眼中,就连呼吸都是错的。
不会吧不会吧,总不能小羊驼在变成了人以后,开个窗都能惹鸟女人不开心吧?
亦秋局促地站在窗边,两只小白粽子乖巧异常地搁在肚子前面,一脸无辜地冲幽砚眨巴着双眼,试图讨饶。
可幽砚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望着她。
她下意识侧了侧身子。
“那个,那个……主人要是觉得,觉得太亮了,我可以关上,现在就关……”亦秋说着,伸手想要关窗。
“开着,挺好。”幽砚轻声说道。
亦秋迟疑片刻,缩回了自己伸出的手,再一次回身面向幽砚,心虚地低下了脑袋。
幽砚望着亦秋看了许久,忽而低声说道:“你既已是人身,便不用再叫我主人,莫让旁人听了奇怪。”
今天,是亦秋重新做人的第一天。
短短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里,幽砚已经两次对她伸出了“我要把你变回羊驼”的食指。
她有资格怀疑,幽砚现在后悔了,每时每刻都想找个理由把她变回去。
正因如此,幽砚刚才这话说得亦秋害怕极了。
她越想越觉得是个陷阱,深怕自己一脚踏进去,就会立马被这鸟女人钓鱼执法。
于是,她卑微地选择了拒绝:“不可不可!尊卑不可逾!”
幽砚不由轻笑一声,扬眉道:“你得寸进尺、上房揭瓦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亦秋战术性后仰了些许,拧着眉头沉默片刻后,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幽砚的话,一时竟失了言语。
她深吸了一口气,大着胆子向前靠了几步,在一个相对较近的距离里,认真打量着幽砚此时此刻的面部表情——看上去,心情似乎不错。
那应该就不是什么陷阱咯?
片刻犹豫后,亦秋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我……往后在旁人面前,也,也叫你幽砚吗?”
幽砚弯了弯眉:“可以。”
亦秋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我往后,真不叫你主人了?”
幽砚笑道:“你先前,也就只有道歉的时候,才会叫我主人。”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没有半点责备之意。
亦秋听了,不由欣喜。
往后都不用叫主人了,是否就意味着,幽砚不再将她当一个小宠物了啊?
不可思议啊,这鸟女人怎么忽然就想通了?
“在想什么?”
“我,我在想……”亦秋犹豫片刻,老实说道,“我在想,你怎么忽然就不讨厌我了?”
“我何时讨厌过你?”幽砚问道。
“也不算讨厌吧,我只是感觉……比起现在的我,你更喜欢从前的我。”亦秋小声说着,眼里有几分委屈,“你送我血凝珠,见我幻化成人,没从前那么软和了,忽然就后悔了……”
幽砚沉默数秒,道:“你说得对。”
亦秋:“……”
幽砚:“要不你变回去?”
亦秋:“不要!”
她就知道,这个鸟女人,果然只是喜欢她的毛!
因遇祸斗,大家都伤得不轻,一时只得在这租借来的小院中静养。
幽砚身旁那个爱吐人口水的小灵宠,忽然就变成了一个小丫头,大家心底虽有诧异,却都心照不宣地没问缘由,相互间给足了尊重。
亦秋那点轻微的烫伤,在幽砚的灵力催愈之下,自是好得比谁都要快,没几日,便成了最活蹦乱跳的那个,每天都在努力为自己找事儿做,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向幽砚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
幽砚见这小丫头闲得慌,便给了她一些银两,让她自己上街买点衣裳首饰。
世人皆爱财,亦秋第一次拿到这个世界的钱,一时开心得不行,在幽砚身旁绕了半天。
幽砚见她拿了钱还在自己眼前瞎晃,不禁皱了皱眉,问道:“怎么,嫌少?”
亦秋连忙摇了摇头:“没啊,我这不是……想让你陪我一起去买吗?”
幽砚沉默片刻,对她伸出了一根食指。
“哎,我自己去!”
话音落,少女一溜烟儿跑得没了影。
次日,曦城下起了濛濛细雨,从早到晚,不曾中断。
这些日子,每天来屋里送药的都是朝云,可今日来的却是江羽遥。
亦秋接药时好奇问了一句,便见江羽遥轻叹一声,目露担忧道:“朝云说,祸斗是凶兽,必不能任其为祸人间。她想寻到祸斗的行踪,再设法将其降服。”
“啊?”亦秋皱了皱眉,“这……这很危险吧?”
“我也担心她出什么事,可她说得没错,祸斗是我们放出来的,它若为祸人间,便是我们害的……况且,将我们引去芜州,放出祸斗之人还未出现,我们总是要找到他的。”
“……”
“待伤好些,我与师弟也会前去,此事不了,不得心安。”
江羽遥说着,转身离去。
亦秋习惯性用脚踹上了房门,将江羽遥送来的药放在了桌上。
她转身坐回床旁,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试起了昨儿上街买的新衣裳。
幽砚靠坐在窗边,望着窗外之雨簌簌零落,许久,终是忍不住出言讥讽:“这些天神,还真是喜欢自诩正义,除魔卫道啊。”
“难道不对吗?”亦秋于旁侧小声嘟囔道,“大黑狗那么可怕,走哪儿烧哪儿,寻常人类遇见它,只怕是逃都没得逃,就葬身火海了。”
幽砚闻言,淡淡问道:“祸斗若真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凶兽,那它活了上万年,怎还没将这人间烧作一片火狱?”
亦秋愣了半晌,皱眉道:“可那黑狗……”
“若要说降灾于世,这祸斗可比不上天帝那宝贝儿子。”幽砚说着,目光下意识朝洛溟渊的房间望了一眼,“千年前那十个太阳,可是差点就将人间化作了焦土。”
“……”
“这些神啊,自己犯事的时候,便是下凡历劫思过。可当妖魔犯事的时候,便要将其降服、封印,亦或是诛杀。”幽砚说着,不禁冷笑一声,道,“反正这三界的规矩都是由他们定的,他们若说谁是恶,那谁便是恶,哪有辩驳的机会?”
幽砚每次提到天界都这样阴阳怪气,亦秋瘪了瘪嘴,屁都不敢放一个。
数秒静默后,亦秋觉得自己有必要缓和一下气氛。
于是她摇身换上一套新衣,喊着幽砚的名字,几步小跑至幽砚跟前,拎着裙边转了个圈。
“好看吗?”
“……”幽砚不由得愣了愣神。
亦秋等了许久不见回应,不禁皱了皱眉,小声嘟囔道:“不好看吗?”
幽砚回过神来,将头别向窗外。
“你说句话呀!”亦秋伸手扒拉了一下幽砚。
幽砚回头看了她一眼,眼底似带几分诧异。
短暂诧异后,她终于开了口。
“你……”
“嗯?”亦秋一脸期待。
“姿色平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