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真的不信他,是真的容不下他。
哪怕心知肚明,可摆在明面上还是让人心底发寒。
至亲兄弟,终究是要走到这一步吗?
父皇的担忧,真的就不是偏心吗?
他们真的要走到兄弟相残的这一步吗?
“叶晨曦已经在来锦东的路上了。”耳边突然传来了温和的声音,殷承祉方才回过神来,也才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了廊下许久了,连身体都冻的有些僵了。
“师父。”
冯殃颇为无奈,“有事便解决,自己闷着除了折腾自己之外没有半点好处。”自家的孩子真到了纠结于男女之事的年岁了。
“我没事。”殷承祉忙道,“只是……只是有些忧心罢了。”
“忧心叶晨曦?”冯殃还是不太能相信这两孩子竟然私底下还有这么一段,“她愿意回来便是还有机会。”
殷承祉一愣,“叶晨曦?”和她有什么关系?对了,欧阳三传回来的消息是叶晨曦回了叶家,也给叶家带来了一些风波,但最后也还是在叶家站稳脚跟,也深得叶家老爷子的喜欢,不过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她与齐王的关系,“叶晨曦与齐王走的颇近。”
冯殃了然,所以才会这般忧心忡忡,“齐王不是活不长了吗?”
“嗯。”殷承祉点头,眉间的忧虑更深,“师父,皇兄是真的不愿我们活在世上。”
冯殃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不愿你活你就半死不活的?谁教你的这些?”
“师父……”殷承祉有些无奈,很正色地说道:“徒儿长大了。”
“那就做点大人的事。”冯殃又道。
殷承祉觉得他师父最近对着他叹气的次数多了许多,是他最近真的太过反常总是莫名其妙地闹腾让她如此,还是还有其他的?他想知道却也不太敢问,只得谨慎地做好自己的事情,“是,师父。”
随着年节越来越近,闾州过年的氛围也越来越浓厚了,和往年一样,燕王府格外重视过年,因为他们的主子很重视这一年当中最隆重的节日。
殷承祉早早便忙完了军中的事情,小年前便闲下来了,京城的年节赏赐还是一样准时送来,比往年多了不少,其中便有不少是给女子用的,皇帝哪怕搁置了选秀一事,但对燕王府没有女主人这事还是上心,那些绫罗绸缎玉镯首饰,便是给他的提醒,只是怕不是提醒他记得自己的终身大事,而是不要随便找个女人占了燕王妃的位子。
选秀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哪怕他远在锦东也不可能不知道,更别说此次送年节赏赐的宫人还特意提了这事,乐呵呵地好生恭贺了他一番。
所有人都觉得齐王病重一事并不会影响到明年的选秀。
齐王熬不过冬天,可燕王好好的啊。
燕王才是皇帝的嫡亲兄弟!
皇帝以选秀来为两位皇弟挑选王妃,自然是要以自己的嫡亲兄弟燕王为主了,齐王不过是顺带。
殷承祉忽然间又烦躁起来了,齐王可以用身体不好不愿意耽误人家姑娘为由拒绝,而他呢?蛮族未灭?这样说恐怕更让皇帝非得让他成亲了!
成亲成亲!
不管是好意还是另有目的,所有人都逼着他成亲!
不成亲便犯了大罪了?!
燕王最近情绪有些不好,可也没人惹了他更没发生什么糟心事,但从那张脸就可以看出来情绪是真的不好。
哪怕在冯殃面前刻意遮掩,也还是露了端倪。
不过她也没揭穿,皇帝派人来又提了婚事,他自然心烦了,若是皇帝执意要干涉他的婚事的话,的确是有些麻烦。
叶晨曦虽说回了叶家,可区区一个大夫哪怕是太医院之首还是医学世家,按照如今的身份等级以及礼仪来说也还是配不上燕王妃的位子。
冯殃第一次觉得受制于人并非一件好事。
若当初再进一步,将孩子送上最高的位子,不就是他喜欢谁便娶谁了?哪怕对方不愿意也能先弄到手再说,况且,敢对会对皇帝说不愿意的,怕也没几个。
便也能省了如今这些烦心事了。
“想当皇帝吗?”
好好用着午膳,燕王殿下被这么一句话惊的差点筷子都掉了,“师父……你……你说什么?”
“想当皇帝吗?”冯殃又问道。
殷承祉回过神来,正色道:“不想。”
“可当了皇帝,你想要的……”
“师父!”殷承祉打断了她的话,“当初父皇临终之前便问过我,当时我没有要,如今也不会去抢。”
“本来便属于你。”冯殃皱眉。
殷承祉摇头,“师父,不是本来属于我,而是偏爱,你是如此,父皇亦是如此。”
“你真的不想要,还是不愿与你兄长相争?”冯殃又问道,从前除了报仇便没有其他的心思或许还能觉得皇位不重要,可如今不是有了求而不得的人吗?还是不想要?人类不都是贪心的吗?哪怕是自己养出的孩子,但她也还是觉得应当超脱不了人的本性,“并非贪心便是坏事,有时候有些贪念反倒是能够活的更好。”
“真不想要!”殷承祉凝视着她,“徒儿此生所求的只有两件事,一是歼灭蛮族恕罪,二是……”他吸了口气,才尽量用最平和的语气说道:“徒儿想与师父永远都在一起。”
“前半句说的挺大气,后半句便又活回去了。”冯殃无奈道,“堂堂燕王总是粘着师父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爱笑就笑。”殷承祉弯了嘴角,慢条斯理又稳稳当当地为她添菜,“反正我就是要一辈子和师父在一起。”
冯殃还能说什么呢?“不要便不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啊,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偏偏有人就为了这不是好东西的东西六亲不认手足相残!
叶晨曦在除夕前的一天赶回了闾州城,见到人的那一刻冯殃着实惊讶,“我还以为你得年后才能到。”
叶晨曦一身风霜,气色不是很好,态度也不是很好,“夫子姐姐便这般不想见到我?”
冯殃对于这有事没事先发一顿脾气的性子也算是见识不少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回来了也好,便好好过一个年。”
“是啊。”叶晨曦皮笑肉不笑。
冯殃觉得自家徒儿居然看上了这丫头实在是有些审美偏差,“赶了一路,先去休息吧。”
眼不见也不必烦。
叶扬见到她女儿在她手里长成了这模样,不知道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好啊。”叶晨曦应了一声,转身便走了,很是没礼貌。
冯殃皱了皱眉,但最后也还是没放在心上,总不至于和一个小娃娃计较,不过这丫头便是找回了亲人也还是没能寻回曾经的天真烂漫,这般性子她那傻徒儿想要如愿以偿怕真的难。
叶晨曦回来的时候,殷承祉恰好外出了,明晚的烟火出了点问题,他不放心便亲自去看了,一回到府中才得知叶晨曦竟然赶在了年前回来,当即就去寻了她,可是却吃了闭门羹,人明明就在屋子里,中气十足还能冷嘲热讽,完全没有话里面累了在休息的样子。
“叶晨曦,开门!”
“燕王殿下不知道姑娘家的门不能乱开的吗?”屋子里传来了叶晨曦的冷笑。
殷承祉对于她这莫名其妙的针对和阴阳怪气也是恼火,“这是我家!”这般不乐意跑回来做什么?大过年的不知道她一个外人在会影响别人过年的吗?“你给我开门!”
“有本事您撞门啊!”
殷承祉忍了又忍才没真的撞门,“行,不开就不开!这样说也可以!”他也不是非得见她的面,不见更好,免得看了糟心,“齐王的病情真当那般严重?”
“燕王殿下是想知道齐王是不是死定了,还是良心发现想关心关心一下兄长的身体状况?”叶晨曦冷笑。
殷承祉压下了想骂回去的冲动,“你只需回答我问题即可!”
“我为何要回答你问题!”
“你——”
“你这般想知道不会自己回去看看?我说你便信了?既然不信,我何必白费口舌?”叶晨曦一句又一句地怼了回来。
殷承祉气的牙痒痒的,“我先前便提醒过你不要和齐王往来,你为何……”
“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房门被重重地踢了一下,叶晨曦愤怒到了极点的声音随即传来。
殷承祉愣了愣,“你发什么疯!?”
“就发疯怎么了?!燕王殿下还能又把我赶出去了?”
殷承祉觉得这死丫头去了一趟京城更加不可理喻了,也不知道她在京城怎么活到现在!“你想发疯就尽管发好了!”随即便转身怒气冲冲地走了,走到了半道还回过神来朝着门吼道,“躲起来发,别出来祸害人!”
屋子里传来了砸东西的声音。
圆球躲在暗处把过程都看完了,然后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去向主人转述,用自认为最华丽最缠绵曲折的话语将原本争锋相对两看生厌的争吵说成了打情骂俏,“哎呀,主人,小球还真的没看出臭娃娃竟然是霸道总裁型……”
“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冯殃听的耳朵都难受了,“你好好看着这俩人,若是闹的太过了便立即来告知我。”
还真的就凑一块了。
不过想想也挺不错的,两小孩知根知底的,谁也不嫌弃谁,叶扬那边也算是有了交代,这两孩子好好过了,她也就谁也不欠了。
除夕夜的团圆饭,叶晨曦也没来,事实上从回来之后她就没出房门半步,今天的早膳也没吃,若不是午膳吃了,殷承祉就去砸门了,他的原则就是她想怎么闹都行,但是闹到了师父跟前让师父觉得自己虐待了她就不行!
至于她不来吃晚上的团圆饭,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一年的除夕和往年没有什么不一样,若硬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便是今年殷承祉得了两封红包,其中一封是给叶晨曦的,殷承祉两封都收了,但没打算将另一封转交,想也别想,而另一个不一样的话,那便是殷承祉一个劲地斟酒。
冯殃自然看出来,这孩子一个劲地灌她酒是嫌她碍事了?可他不知道她师父不是寻常人吗?怎么就想到了用灌醉她来支开她了?她就长了一张会棒打鸳鸯的脸?好好地说不成非得这样子,有这么见不得人吗?
虽然有些恼火,还哭笑不得,更莫名其妙地体会到了一种名叫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心酸,但谁让是自家的孩子,还是大过年的,便纵他一次又何妨?
不就是喝醉吗?
醉不了总不至于连装都不会吧?
冯殃啊冯殃,没想到有朝一日你竟然会为了孩子做到这个地步,这哪里是捡来养的,亲生的也不外乎如此了。
殷承祉完全不知道误会又深了,他也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听闻这酒是这两年京城最流行的,京城里的达官贵族谁家没两坛都不要意思说自己身份贵重,便是皇帝设宴,桌子上也都是上这种酒,而他亲自品尝过了也的确是不错,才想着让师父多喝一点,而师父似乎也很喜欢,一杯一杯的并未拒绝他的斟酒,一整年下来,也就是这除夕团圆饭,师父才会多吃点多喝点,如今难得又个喜欢的,他自然是恨不得将所有的酒全都奉了,甚至都忘了酒喝多了会醉人,等到眼前的人醉了,才惊觉自己干了糊涂事,“师父?”
冯殃如他所愿地醉了,可这孩子做得出这事却又没法子坦坦荡荡,扭扭捏捏的真想让圆球来揍他满脑袋的包,耳边担忧歉疚甚至不安的声音持续响着,还好没真的娶了媳妇忘了娘,“无事……歇息……歇息一下便好……”说完便摇摇晃晃地起来了。
殷承祉恨不得剁了自己的手,赶紧把人扶进了寝室,同时冲着外面喊道:“小球!小球!”
“别吵……”冯殃真不知该怎么说这孩子了,一副醉醺醺地说道:“去吧……想……想做什么便去做……”
殷承祉哪里听的懂,焦急地喊着:“小球!小球!”
圆球本来就没在屋子里,一年下来它最讨厌的就是这除夕了,每年到了这除夕娃娃都跟傻了似得,而主人呢,无底线地纵容臭娃娃,看的球都要炸了,所以今年它聪明了,早早就上房顶溜达了,宁愿在外头吃西北风也不愿意在里头暖洋洋地被嫌弃,反正它又感觉不到冷暖,“怎么了怎么了?”虽说满满都是牢骚和委屈,还有火气,不过一听到娃娃喊了还是第一时间跑回来了,看到了主人躺床上而娃娃一脸惊慌,顿时大惊喊道:“出什么事了?主人?主人?”
“师父……师父怎么了?”殷承祉从未见过这种情况,“小球,我……我是不是害了师父?”
圆球立即启动了扫描程序,上上下下地将主人扫了两遍,然后没发现什么不妥,“主人怎么了?你对主人做了什么了?”
“我……我……我就让师父多喝了几杯!那酒我试过的,没有问题的,我……”殷承祉慌得手足无措手脚冰冷。
圆球愣怔了下,“多喝了几杯?”飞到了主人面前仔仔细细地查看了半天,又问道:“喝了很多?”
“嗯……”殷承祉脸白的可怕,“师父不能喝酒吗?以前师父喝过的……这酒……难道是这酒……我去找大夫!”
“站住!”圆球立马阻止了他,“喊什么喊!主人就是喝醉了而已,喊什么大夫?”这要是真把大夫喊来了,主人的脸还要不要啊!
主人竟然喝醉了?
主人竟然也会喝醉?也能喝醉?
虽然很吃惊,不过想来想去也就这个可能了。
不过……
“臭娃娃你到底给主人灌了什么迷汤?”圆球惊呼起来,“啊,难道你深藏不露看起来是普通人实则暗藏特殊异能?”
殷承祉哪里接的上它的这些话,“师父……师父到底有没有事?”
圆球也没接他的话,一个劲地嚷嚷:“主人喝醉了!主人竟然喝醉了!主人从来没有过……”
“闭嘴!”冯殃忍无可忍了,她喝醉了怎么了?死不了难不成还不能让自己喝醉一次了?碍着谁了?
“师父?”殷承祉连忙伸手扶住了起身的她。
冯殃神态“醉醺醺”地扫了他一眼,又看向了圆球,然后抬起了手,为了装的像一些还故意抓了好几把才把球抓住,然后……
“嘭!”
“啊!”
两声同时响起。
圆球要疯了,真的要疯了,“主人!主人!你偏心偏心偏心——”都偏心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了!“啊!啊!啊!小球不管了不管了!”嚷完当即就窜出去了,再也不愿意留下来当人家师徒情深的检验球了!它要罢工!罢工!罢工!
殷承祉有些懵:“师父?”
“无事……”冯殃摆摆手,师父真的尽心尽力了,走吧走吧,“睡一觉便好……你去吧……”说完,便躺下了“沉沉”地睡了过去。
殷承祉见她真的只是醉了没有别的才真的定下心来,师父也会喝醉?原来师父也会喝醉的,尔后便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让你胡来!”
冯殃疼到了巴掌声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这死小孩到底脑子怎么长的?打自己好玩?
殷承祉见她眼睑动了动,赶紧屏气凝神,呼吸都不敢用力,生怕发出一丝声响惊扰到了睡梦中的人。
冯殃“睡容”安静了下来。
殷承祉没有走,怎么可能就这么走?他就这样安静地守着,外间的美味佳肴已然冷了,美酒的清香在温暖的室内飘散。
满室的安静。
冯殃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傻孩子走,又深深叹了口气,不能说孩子养的很失败,但也算不上是成功,可这不成功还不能埋怨什么,孩子的优柔寡断和瞻前顾后,似乎都是因为她这师父,要不就直接摊开来说好了,孩子面皮薄,她这师父只好辛苦些,叶晨曦那丫头虽然脾气糟糕,但也不是没法子……
噼里啪啦……
外边忽然传来了鞭炮声。
辞旧迎新。
嘭!嘭!嘭!
精心安排的烟火也随之绽放,璀璨夺目的照耀着夜空,只是此时此刻这些喜庆的声响对于殷承祉来说却是极大的困扰。
太吵了。
吵醒了师父该怎么办?
他连忙伸出手,轻轻地覆在了冯殃的双耳上,试图隔绝外边的声响。
冯殃那摊开来说的念头还没来得及付之行动,便只好先按下了,这孩子脾气倔起来的时候那是谁也说不动的,哪怕她这个师父能说动了,也不过是听话罢了,到底不是心甘情愿的,他瞒着自己或许就是不愿意让她插手,想自己处理。
罢了。
罢了。
想怎么样便怎么样吧。
殷承祉一直认真地捂着,似乎也起到了作用,他专注地凝视着眼前的睡容,并未因为外边的吵闹而有所不安稳,沉沉地睡着,脸庞似乎因为醉酒而呈现出了少许微红,在烛火的摇曳下万分柔和,他一直专注地凝视着,专注到了能够清晰地分辨出她脸上细小的变化,微动的双唇让他连忙将呼吸频率调至了最小,可亦是这一轻轻的颤动,让他不由自主地激灵了一下,呼吸都似乎要停滞了,他的双手始终坚定地捂着她的双耳,耳廓边沿微微贴着他的掌心,恍惚间他似乎能感觉到耳廓边沿上那细小的连眼睛都看不到到的绒毛轻轻地扫动着他的掌心,一扫便扫进了他的心里,激起了阵阵涟漪,将那死死封存在心底的大逆不道的痴心妄想翻滚了出来,他脑子轰鸣一声,然后不受控制地低下了头,仿佛灵魂被抽离了,所有的理智也随之丧失,颤抖地又决绝地轻轻地覆上了去,清冽的酒香随即透过唇瓣传入,让心底涌出来的痴心妄想如惊涛骇浪般席卷而上顷刻间全数爆发了出来,而一息过后,却又顷刻寂灭。
冯殃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