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佑之子(六)

又是一年冬日。

在两面宿傩长大后,弥生便再也没有设下保护罩维持神社的温暖。

小动物们不再有那四季如一的活力,而是挤挤攘攘的窝在回廊上,懒洋洋的期盼春天再次到来。

而在月亮刚刚挂上枝头的时候,神社迎来了熟悉的客人。

年过而立的大阴阳师站在庭院中,笑眯眯的举起手中的酒壶向垂眸看向他的神明问道:“今天我们不喝茶,喝酒怎么样?”

弥生自然没有反驳好友的小要求。

于是原本放在茶桌上的东西被收起来放在了一旁,安倍晴明变魔术般从袖口里拿出两个酒杯,施施然的给弥生满上。

淡淡的幽香萦绕在鼻尖,琥珀色的酒液映照着月光,就像是那一轮明月在杯中晃荡。

还没入口,便能看出这酒的品质极高。

弥生仰头喝下,一入口便能察觉到的与众不同让她了然的说道:“酒吞给你的?”

大江山的鬼王爱好便是收藏美酒,时不时也会给安倍晴明送来几壶。

所以托安倍晴明的福,她也喝过不少美酒。

上至神明酿造的神酒,下至山野村夫家酿的美酒,无论酿造者身份的高低贵贱,能让酒吞送来的定是顶级的美味。

安倍晴明:“算是吧。”

弥生疑惑的问道:“怎么了?”

“今日是那藤原贵女的及笄礼。”安倍晴明打开折扇置于面前,只露出那双惑人的狐狸眼:“酒吞可是送酒为博美人一笑,在下也只是沾光而已。”

藤原贵女?

像是一种预感,弥生放下了酒杯,等着安倍晴明为她解惑。

安倍晴明摩挲着折扇光滑的扇骨,淡淡的将那藤原贵女的身份道来:“藤原纯,藤原家这一辈唯一的一位姬君。”

“日前出行与家仆走失,迷路之时遇见了酒吞童子,酒吞对她一见钟情。”大阴阳师意味深长的说道:“就连鬼女红叶都被酒吞抛之脑后,甚至还以为藤原贵女的一句玩笑话而去警告鬼女红叶。”

还有的一些话,安倍晴明斟酌过后没说出口。

这不对。

当了安倍晴明这么多年好友,弥生也没少从安倍晴明口中听到酒吞童子与鬼女红叶的事情。

比如大江山那漫山遍野的红叶林。

比如鬼女红叶从不离身的小酒壶。

妖怪炽热而浓烈的爱意岂是一夕便能改变的。

弥生眯起眼睛,瞬间反应过来有什么东西出了差错。

但是还没来得及细想,一个怀抱从背后揽着她,伸手拿走了弥生手上的酒杯,满上后一饮而尽。

弥生侧目,就看见两面宿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她的衣柜里翻出了她的和服穿上,两双手臂就这样大摇大摆的展示在对面的大阴阳师面前,一双手揽着她的腰,另一双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弥生拍了拍男人精壮的手臂,言简意赅的说道:“宿傩,放开我。”

“我不。”

两面宿傩理直气壮的抱得更紧了些,然后转头对候在门外的白发少年说道:“里梅,去拿些下酒菜来。”

“好的,宿傩大人。”

白发中掺杂着些许红色的少年点头,转身朝厨房走去。

弥生叹了口气,已经习惯了的放弃挣扎,就照着这个姿势窝在宿傩怀里不动了。

两面宿傩对注视这里的安倍晴明挑眉,挑衅似的将满上的酒杯抵在了弥生的唇上,垂眸看着弥生一口饮尽。

安倍晴明啼笑皆非的看着两面宿傩像是小孩一般的占有欲。

“刚刚在说那个藤原姬吗?”

弥生下意识的嗯了一声,然后有些诧异的询问道:“你知道她?”

“碰巧听过她的名字。”两面宿傩哼笑,漫不经心的说道:“学过咒术的皮毛就不自量力的放出话来说要祓除我。”

“不自量力。”

这句话让弥生几乎是百分百确定,这位藤原贵女就是穿越世界壁的那个灵魂了。

所以她放话说要祓除两面宿傩还真的不能掉以轻心。

毕竟能够穿越世界壁,就说明那个女孩身上绝对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要找个时间去见一面,弥生想到。

可是两面宿傩看着弥生若有所思的神色,皱起了眉头问道:“你对那个女人感兴趣?”

思考中的弥生毫不犹豫的应了。

她没看见的是,两面宿傩瞬间黑下来的脸色。

可是弥生没想到的是,她还没有去找藤原纯,安倍晴明就裹挟着满身风雪给她带来了一个消息。

“弥生。”

银发男人严肃的说:“两面宿傩把藤原姬劫走了。”

弥生瞬间起身,但还没等她走到庭院,从心脏深处蔓延而出的疼痛便让她力竭般倒在了回廊之上。

留在意识中的最后一幕,就是自家好友骤然变得恐慌惊惧的神色。

安倍晴明这双眼睛能够看到的东西很多。

身为白狐之子,这双眼睛自然是可以看到非人间的事物。

也自然能看到两面宿傩身上链接着黄泉的气息。

黄泉给予这个孩子强大的天赋,这个聪明的孩子便学会从那死亡中汲取能量壮大自己。

于是两面宿傩就成为了一名诅咒师。

同时也背负上了世人口中诅咒之王的名号。

在那场屠村的灾难中用天赋术式保全自己生命的咒术师将他的所作所为大肆传扬,在不想触怒神明的情况下,神明的存在就被从那件事情里抹去了。

谁也说不准这里面有没有大阴阳师出手干预,但最后的结果就是只留下两面宿傩被世人厌恶恐惧。

杀的人越多,背负上的杀孽越多,理智便会逐渐被杀意吞噬。

这种事情安倍晴明不相信弥生看不出来。

可是清冷的金发神明此时却像是失去了曾经在他面前流露出来的人性,重新变回了那端坐于高天原之上对人间袖手旁观的观测者。

这是矛盾的。

安倍晴明想。

金发的神明深爱着她养大的孩子,但神明不会不清楚两面宿傩这般肆意妄为的后果。

看着将脸埋在斗篷脖颈处绒毛中不知何时靠在窗边昏睡过去的好友,安倍晴明关上窗,将庭院中的风雪阻隔在外。

他在这早就过去的不少时光里习惯了不去询问。

但是已经过去了多久呢?

久到安倍晴明的第一个孩子已经降生于世,久到原本可以被弥生抱在怀里的小孩长得比她还高大。

久到……

安倍晴明抱起瘦到轻飘飘的像是风一吹就会飞走的少女,温和的灵力扫视着神明的身体。

像是余光见着了什么,男人的脊背骤然一僵,双眼不敢置信的睁大,输送着的灵力骤然断开。

弥生的头发在这么些年来从来都没有剪短过,直至今日已经到了跪坐时都会披散在地上的长度。

安倍晴明依稀记得初见时,那像是将阳光尽敛其中的灿烂光彩。

而不是眼前这已经黯淡下来的,从发尾弥漫起不祥黑色的长发。

这代表着什么,身为阴阳师的安倍晴明不会不清楚。

这些年来,他注视着失去了信徒的神明慢慢变的虚弱,在连守护着神社的保护罩都无力维持的情况下,还强撑着收敛气息就为了不被两面宿傩而发现。

时光逐渐流逝,到最后,金发神明的信徒就只剩两面宿傩一人了。

安倍晴明有时也想,如果最后一名信徒的信仰都消失了,弥生该怎么办呢?

如今弥生给了他答案。

失去了信仰也未曾积蓄力量的神明不想消散于天地的愿望,让所剩无几的力量开始暴动。

那双原本应该是如天空般湛蓝的眼眸被黑夜吞噬,连同那头灿烂的金色长发同归于暗夜。

——最后神明堕落于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