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晴随许凤洲回到长安时,已经是晚秋。
花草树木的凋零也遮挡不住长安城的繁华盛景。
比起纸醉金迷的金陵,这里的繁华更多了庄严肃穆,处处彰显着天/朝气派。
云晴从前总是猜想,得怎样煊赫的富贵人家,才能够养出许凤洲那般气度的人物。
到了相府才知晓,他的家世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富贵显赫。
府外门前列戟,柱子镶金,威仪赫赫。
府内金玉堆砌,华美炫目,富丽堂皇中又处处透着门阀贵族的深厚底蕴。
就是沉寂了些。
听说,自从夫人去世,小小姐走失之后,这个府邸就再没了生气。
而且等级制度森严得可怕,每个人皆按照行使着教条规则,言行举止都透着严谨。
云晴入府的第一日就是跟着学“规矩”。
亦正式成为许凤洲的通房婢女。
她被关得太久,就像是七岁时做了一场噩梦,醒来后发现已是八年后。
可她已经十五了,这世上的人情世故,规矩法度,一样都不懂。
这对于话都说不利索的云晴来说,是一件极困难的事。
她觉得自己就好像从一个牢笼,又辗转被关到另外一个更大也更为华丽的牢笼。
唯一不同的是,烟云舫的那间是被迫的,而许凤洲这一间,却是她心甘情愿钻进去的。
她惶惑无倚,唯有许凤洲。
而回了长安的许凤洲,不再单单只是那个四处寻找妹妹下落的“哥哥”。
他是许家唯一的嫡子,下一任家主,以及太子宾客。
无论是家族荣光,还是仕途前程,哪一样都比儿女情长重要千百倍。
他亦是个极其讲究“规矩制度”之人,在外头,他是主子,她是婢女,半分差错也不能出。
为了他的那句“喜欢”,她在相府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尽最大的努力去学习,去适应,去融入,努力将她缺失八年的人情世故给补回来。
所幸,关起门来,他仍然还做她的“许二叔”。
虽然嘴上总是嫌弃她没规矩,却从不曾真正苛责过她。
他偶尔心情好时,也会教她骑马,射箭,打马球。
他还说,“长安不比江南,长安的贵女没有人不会骑射打马球,你是我的人,自然样样都得会。”
那句”你是我的人”,让她有一种归属感。
她在这世上,再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好在府里的人虽然“规矩”很大,待她也算客气友好。
最初,她的确与许凤洲度过了一段乐不思蜀的日子。
可是好景不长,回来不过半年的功夫,他又要陪太子南下巡视。
就在他走的当日,云晴眼中所有一切美好,被葳蕤轩里一个平日里待她很是亲厚,总是“妹妹长”“妹妹短”的婢女一巴掌打得稀碎。
起因不过是她如同往常一般,唤了她一声“姐姐”,想要与她分享点心。
可那一回,对方一巴掌拍掉她手里的点心,还着她的鼻子骂道:“谁要你的点心!凭你是什么脏东西,也配叫我姐姐!”
云晴呆呆地望着地上碎了一地的点心,不知作何反应。
而平日里与她关系都极好的侍女则冷眼旁观,眼神里无不透着幸灾乐祸。
从那日开始,她从“云晴姐姐”“云晴妹妹”,变成了“那个秦淮河来的结巴”,“那个伎女”“贯会勾引公子的贱人”……
烟云坊的人花了八年的时间,将云晴驯养成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纯白无暇的顶级玩物。
许凤洲花了近一年的时间,将她驯养成用起来极其顺手,但是不大讲“规矩”的通房娇婢。
而葳蕤轩的那群侍女只用了短短三日的功夫,教会她现实世界的残酷。
云晴甚至都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就成了众矢之的。
就连笑,也被打上了“荡/妇”的标签。
很久以后云晴才明白,她们如此厌恶她,无非是因为她得了许凤洲的宠爱。
从前公子谁也不喜欢,她们之间相安无事。
可她一来,就打破了这个平衡。
公子甚至连书房都不再允许她们踏入。
凭什么是她!
为什么是她!
偏偏她还是那样下贱的出身。
她玷污了她们心目中最完美的公子。
许凤洲在时,她们少不得要在公子跟前表现自己的温柔小意。
许凤洲不在,她成了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而快之。
没了许凤洲的相府,简直比烟云坊还要可怕!
她日夜期盼着许凤洲能够快些回来。
可日盼夜盼,总也等不到他回来。
她只能重新逃回笼子,安稳妥帖地把自己藏起来,在无人处小心翼翼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她想,只要她不在意,那些人就伤害不到她。
没人同她玩,她就去跟那些鸟玩。
没人同她说话,她就保持沉默。
旁人不想干的活丢给她,她就尽量让她们挑不出错。
可,怎么那么难呢?
她们总能寻到理由找茬。
尖酸刻薄的语言……
莫名其妙的处罚……
被人倒了冷水的被褥……
甚至有一回,她忙了一日回来,一掀开被窝,干净的床铺躺着半只鲜血淋漓的死老鼠,身上似乎还有虫子在蠕动。
那只老鼠睁着一对黑不溜秋的眼睛望着她,似乎死不瞑目。
云晴惊恐尖叫。
那一夜,她连屋子都不敢进,在刺骨的寒风里蹲了半夜。
后来,还是秋霜将她带回自己的屋子里。
那晚过后,她病了好些日子,病好后第一个念头就是回江南。
这个念头一旦萌生,便再也收不住。
有一回,她趁人不注意,溜出府门。
谁知才到门口,就撞见了柳嬷嬷,只好折返。
第二回,她跑得远些,到了城门口。
可守城的人不放她出城,向她讨要户籍。
云晴这才明白,没有卖身契,她连长安城都出不了。
这次逃跑,自然以失败告终。
她只能熬到许凤洲回来,同他讨要卖身契。
好在后来秋霜一直帮着她,就连柳嬷嬷,嘴上总是凶她,明里暗里也帮了她好几回。
若不然,她真不知怎么熬到他回来。
云晴一直在想,那些人说她身份卑贱,说她不配喜欢他,她就将自己藏进笼子里,那些话伤不到她。
可他一句“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却如同一把利刃,刺得她遍体鳞伤,心里疼得发颤。
如果有得选,她难道愿意做一个被人豢养的玩物吗?
许凤洲见她唇都咬破,却倔强的不肯哭出来,神色微动,将她的唇从牙齿中解救出来,正欲说话,外头再次传来敲门声。
是春明。
说是金陵沈家的二郎君到访。
许凤洲冷笑,“他还敢来!”
云晴知晓必定是重要的人物,红着眼睛替他整理好身上的有些皱的官袍,“那公子,先去,忙吧。”
许凤洲伸手捏捏她的脸,“哪儿也不许去,在这儿等我回来。”言罢,头也不回地离去。
云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掩面而泣。
早知如此,她就不随他来长安了。
她宁愿一辈子待在船上,追逐飞鸟,看日出日落,然后用下半辈子来怀念他。
这日云晴在书房等到晚上,也不曾等到许凤洲回来,只好先回去。
是夜,她被一阵拍门声吵醒。
她本以为是秋霜,忙揉着眼睛从床上起来去开门。
竟是许凤洲站在外头。
她顿时清醒过来。
外头还在飘着雪花,四周围乌沉沉,只有她屋里零星透着暗淡的光。
身披墨狐大氅的男人不知吃了多少酒,长睫上沾了两三粒雪粉,白玉似的脸颊浮起一抹淡淡的薄红,嘴唇也镀上嫣红瑰丽的光泽。
风流蕴藉,耀眼炫目。
就是面色不大好看。
他皱眉:“怎那么久才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