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赵氏呆呆地看着江瑶镜。

她还没从她忽然就大改的神色中回神。

江瑶镜是第一次对她面无表情,她亦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儿媳,只是冷着脸,并未大声呵斥也没有嚣张跋扈,就这么冷冷看人,竟似看进了人心一般。

“这个问题对母亲而言,很难回答吗?”

她久不出声,江瑶镜再度询问。

赵氏终于回神,也想到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当然不可能。

虽然说的是姓江,上的是江家的族谱,但血缘关系是断不了的,生父永远都避不开,说是程家白得一个爵位也是事实。

若是江侯爷和江氏宗族关系密切,族内那么多男丁,随便过继一个就能正常袭爵,哪里还轮得到外嫁孙女的子嗣?

赵氏现在完全醒悟了。

刚才的自己,确实挑了一个特别愚蠢的话题。

还妄想以这件事去拿捏江氏。

这比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还叫人难以形容,毕竟这碗还没端上呢就开始骂了。

赵氏的表情一时有些诡异,又是懊悔又是心虚的,情绪起伏十分明显,江瑶镜并没有见好就收,视线一转,看向了室内檀香袅袅的香炉。

她的声音似乎也随着檀香的氤氲而缥缈了起来。

“说来也奇怪,祖父和宗族的那些事儿,京城的人几乎人尽皆知,就连皇上都已经见怪不怪。”

“甚至当初还在打天下时,这脸就已经撕破了。”

“程星回知道,公公知道,您更知道。”

江瑶镜视线一转,再度看回了赵氏,歪着头,问得很轻,“既然婚前就知晓,以前也只当看不见,怎么现在开始评判、教导了呢?”

“为什么呢?”

还能是为什么?

自问是婆母,自认是长辈,有底气教导儿媳妇了呗。

赵氏的脸色一瞬间的涨红,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个在自己看来,其实温和得有点过头的儿媳妇,轻描淡写两句话就能问得自己面红耳赤。

她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却也始终闭嘴,甚至垂眸回避江瑶镜的视线。

江瑶镜可以容忍赵氏对自己的轻慢,因为那是婆母,是长辈,可祖父不行,谁都不能说他,而且,自己也从不认为祖父此行是错的。

“这事也算在京城闹开了,大约人人都如母亲你一般,谈论祖父,说他言行狂悖,说他人老不尊,说他不知孝道,人人都辱他,笑他,仿佛抓住这一个错处,从前为大齐所做的一切竟都被忘了。”

“可有谁,去追根究底,祖父为何会如此行事?”

赵氏的面色随着江瑶镜的话语一变再变,虽始终回避视线,耳朵却竖得老高,江瑶镜停住,“母亲,您看着我。”

又过了好几息,赵氏心虚的视线终于对了过来,“祖父的旧事,身为晚辈,我不会拿出来供人评说,只能告诉您一句话……”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江瑶镜忽而一笑,“不过昨儿那桩事的原因,我倒是能告诉您,您想听吗?”

这个情境下,这个笑,怎么看都不合时宜,偏赵氏着实被勾起了好奇心,明知前方可能有坑,“……什,什么原因?”

“也没什么。”江瑶镜站起身来,“就是宗族那边豢养了好些个年轻姑娘,没有指给族里的爷们,精心养了好几个月,不止教她们红袖添香,还教她们如何取悦男人。”

意味深长地看着还在不明所以的赵氏。

“您觉得,这些个姑娘,最后会花落谁家?”

“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江瑶镜站起身来福了一礼,“母亲既然没有别的吩咐,儿媳就先回去了。”

说罢也不看赵氏的反应,直接转身离开。

自从两位主子开始争锋相对,团圆和花浓就跟鹌鹑似地缩在角落,现在见人要离开,连忙小跑着跟了过去,两人都紧紧抿唇,不同的是,花浓是心惊胆颤,团圆则是满目兴奋。

姑娘最厉害,姑娘最棒了!

好容易出了正院的范围,一直强行按捺兴奋的团圆终于忍不住了,“姑娘姑娘,这人参还送么?这家还贴补么?”

“送。”江瑶镜目视前方,“人命关天的事,三十年的整参也不贵重,送过去吧。”

小舅妈没得罪过自己,现在还是程家妇,也不会见死不救。

“先前的安排不变,但就紧着账上的银子来吧,没有就等。”

江瑶镜虽然经营有方,但抵不住赵氏时不时从公中取钱,确实常有短缺。

往常这种情况,江瑶镜都是自己先贴上,等铺子庄子上的钱来了后再自行扣除,左手倒右手的事,但现在不愿意了。

没钱就等着。

这些话并没有避开花浓。

但花浓诡异的还安心了几分。

现在她心直跳,自己是太太指过来的,夫人不敢对太太做什么,难免不会拿自己撒气。

现在听到这些‘密谋’,反而安了心,证明夫人拿自己当房内人,肯定不会迁怒,一定要更用心伺候夫人才是!

江瑶镜自然不知花浓心中的弯弯绕绕。

正是春末好时节,一路繁花绿柳相送,鸟叫虫鸣为伴,她却没了赏景的好心情,无关赵氏,而是突兀地想到了一个可能,神情逐渐凝重。

如果程星回在南疆停妻再娶这件事是真的。

那么借种的事,就要慎重考虑了。

会一直犹豫这个,是因为他最名正言顺,哪怕合离,孩子也是婚生子,而自己不想再嫁,这是最有利最不费力的法子。

但如果孩子的父亲是程星回,那么他就会拥有一个唯利是图的爹,愚蠢又小心眼的祖母,憨厚中藏着精明的祖父。

这是永远也摆脱不了的血亲。

这么一细想,不是一般的糟糕啊……

——

原本正房堂内就赵氏一人独坐,现在江瑶镜带着人离开,正房的丫鬟要进去伺候,却又被赵氏给赶了出去。

等人走了约莫一刻钟,赵氏才终于回过神来。

若是为其他人准备的,江侯爷何必去砸了祠堂?

那是为自家准备的,那是要来霍霍自家大儿子的,那是来毁自家安宁的,好恶毒的算计!幸好啊,幸好江侯爷发现的早,不然等那些人进了门……

赵氏从来不满足只有花浓一个妾室,她原先的打算是慢慢看,等江氏怀孕了,或从婢女中挑选,或是从外面聘,总之,程家子嗣必须多多的有。

幸好幸好,还没来得及。

等等……

刚庆幸的拍胸口呢,又忽然想到了一件大事,这江家宗族只是想给星回送妾,江侯爷就去砸了祠堂,那,那自己新婚三日指过去的花浓,侯爷应该知晓吧?

嘶……

幸好程家祠堂没出事,不然真的无颜见程家的列祖列宗了。

她现在的情绪十分跌宕。

既郁闷又生气,既羞愧还心虚,中途还夹杂着庆幸懊悔无颜见人等等各种情绪,让她的脸色变化也十分迅速。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她连着灌了半壶的冷茶,才终于平静下来。

这是第一次直面江氏的冷面,原来自己这么不堪一击。

短短两句话就能叫自己不敢再直视她。

这不仅仅是明面的质问,而是她看清了自己内心逐渐的膨胀。

那个问题江氏根本就不需要答案,她其实是在告诉自己,这两年,你是如何给自己鼓劲,如何腰背越来越直,如何越来越颐气指使,她都看在眼里。

没有拆穿不代表不知道。

今天就拆穿了。

因为说了江侯爷行为不妥么?

以后再不敢说江侯爷的是非了,听都不要听,直接绕道走,太吓人了。

回想这两年,江氏所有的总总,会认为她温和得过了头就是因为她从未拒绝过,她一直都在付出,所以自己从最初的小心试探到现在想要拿捏她。

如今被人几句话就撅了回来。

根本就没有丝毫的底气……

赵氏安静了,而两人的说话并未宣扬出去,所以府中还是一片平静,安静祥和。

不,还是有些许不同。

因为要给小女儿备嫁,赵氏的姐姐又送来了信,何家虽颇有家资,但身为商人,有些东西他们确实没有门路,就特特来拜托赵氏。

不是十分贵重的东西,赵氏看过信后心里就应了。

习惯性地往公中拿东西,才发觉好些东西不见了,库房里箱子只剩稀稀拉拉几排,当场大惊,还以为家里遭了贼,还是丫鬟告知,夫人把原本填进去的东西给取出去了。

赵氏:……

到底还是顾着自己的亲姐姐,从自己私房忍痛取了东西出来送过去了。

还没等她心痛呢,程父又找过来了。

见面就挥散所有奴婢,直直问她,“你和江氏发生矛盾了?”

程父原不知晓她两那天发生的事情,但今日他要出门会友,去账上支银子才发现没钱支不出来,虽然程父不管家事,但他也清楚,往常都是江氏在补贴。

好好的突然不补贴了,肯定是有原因的。

不用想,肯定和妻子有关。

赵氏很不想说自己干的蠢事,但程父一直逼问,到底还是说了。

程父目瞪口呆地看着满脸羞愧的赵氏,“过了几年养尊处优的日子,把你脑子都养没了?这便宜还没得上呢,你就开始卖乖了?”

“你竟然还敢议论侯爷的是非,谁给你的胆子?”

“我已经知道错了,不必你来提醒我!”赵氏羞愤低喊。

她确实羞愤难当,程父把着腰在房里反复绕圈,“我就想不明白了,江氏对你够恭敬了,得这样一个儿媳,你有什么不满意的?非得明里暗里去找茬?”

赵氏不吭声。

但是多年夫妻,她不说,程父也大概能猜到。

“嫉妒人家出身高贵?”赵氏脸色一变,程父就知自己猜对了,“这能怪谁?怪你爹没本事,怪你爹没给你挣个爵位出来!”

“怪人江氏作甚?!”

赵氏知道是自己无理在先,又拉不下面子道歉,只道:“你就放心吧,她没有和咱家离心,还给星月送了本算学书呢。”

“过完这段日子,等星回回来就好了。”

到时候男人都回来了,她还能接着跟自己这个婆婆犟不成?

长辈去道歉确实不行,程父想了又想,也同意了,等大儿子回来,江氏心中再如何生气,也一定会遮掩住的。

她还要生孩子呢,不可能一直闹的。

时间一长,这事情自然就过去了。

不过还是不忘叮嘱赵氏别再犯蠢,反复说了好多次,把赵氏说得只能不住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