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光闪烁几瞬后,异物再没出现其他动静。
直到黎雾将它收入囊中,才于袖间徐徐吐露出些许灼意。
而庙前的几人,正攥着那件黑袍愣怔在原地,面面相觑多时,仍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映月琉霜灯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摧毁的神器。
被嵌于其中的冰髓灯芯更甚。
如今它竟在一位无名狂徒的手中蓦然崩裂,任谁瞧了都难以接受。
更何况陆拂霄还指望着灯芯回归后……
能够压制他体内的血裔本能,并将自身魔气逐邪化灵。
好让自己配得上被誉为天之骄子的心上人,黎舞。
并以此换取和对方并肩而行的机会。
这下,梦碎了。
魔界的归属权也岌岌可危。
“……该死!该死!!”
陆拂霄一把甩掉手里的残破黑袍,猛然握拳,锤在布满碎石淤泥的地面上。
没一会,他的手背已然鲜血淋漓,胸脯也因极度气恼而起伏不断。
白融和吞金兽则拧紧眉头,静默不语,在黑袍与灰烬土堆里仓皇翻找线索。
一人即将临近死期。
一人丢失协议信物。
情况一时陷入了僵局。
就连黎雾也有些手足无措。
她从未想过冰髓灯芯竟会就此破毁。
就在几人慌乱之际,一位身着玄服的魔族女子乘着双头黑虎降于庙前。
扇子被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收拢的刹那,那只足有三人高的魔宠迅猛钻入地底,伴着女子半膝跪地的细响销声匿迹。
“尊上,您要的东西已经找到了。”
苍焰魔使箫烛羽双手捧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精巧木匣,恭敬垂眉。
陆拂霄阖眼半晌,重重呼出一口浊气后,才站起身,拿走对方手里的物什。
盖子被打开的瞬间,夺目彩辉自其中迸发。
一颗质感温润透亮的鲛人油被陆拂霄捻在手心,来回摩挲。
他仔细端详了许久,直到表面因体温逐渐洇出剔透油光,才终于点点头。
“辛苦你了,苍焰。”
箫烛羽退至一旁候命的同时,陆拂霄拿着木匣快步走近白融身边。
“当初发现灯芯失踪的时候,我已经即刻遣派手下寻找可以代替它的物什。”
陆拂霄的袖袍交叠间,那颗浊白泛蓝的鲛人油已然全部展露于众人眼前。
“白神君,虽然鲛人早已灭绝,可仍有几颗油珠尚存于世。相信……你也听说过‘鲛人油点灯,一滴可燃千日’的传闻。”
“此物对于映月琉霜灯而言,虽然还是差了些档次,但应当也能撑个百十来年。”
“还望神君能够宽限些时日,让我在油尽灯枯之前找到真凶,或是炼制出足以代替灯芯的器皿——”
说到这里,那位高高在上的魔尊大人忽而忸怩侧目,颇为罕见地低声请求。
“成吗?”
黎雾目睹此景,挑眉一滞,携着满唇的讽意掩面憋笑。
陆拂霄难得如此卑微。
若她也能拥有如夜明神一般强大的力量,或许就能……
念及此,黎雾心有感应地瞥向那位身着布衣的小神君。
脑海中陡然乍现一幕光景。
那日,她与白融在溯钥天师的驱赶下迈入飞星崖。
小神君站在偌大的洞穴前,难以自抑地拉扯着几乎嵌入皮肉之中的锁灵缎带。
他轻颤了半瞬,才越过脚下那滴无声坠落的泪星,任由沉重的鞋履将其全然碾碎。
而后,稳步踏入囚笼之中。
溯象消弭之后,黎雾兀自收回视线,泄出一声轻叹。
罢了……她还是更想自由自在地活着。
庙前沉寂须臾,正当天禄要张嘴反驳陆拂霄时,白融反倒先一步点头应下,“当然。”
“毕竟冰髓灯芯失窃的时候,鄙人也在场,其实……我也有责任。”
话毕,他倾身向前,抬袖拂过眼前的木盒子。
一张入盟邀约被悄然置于匣顶。
“既然陆尊主已经知晓缚魂链之事,那么修订协议的时间与地点,便定在后日戌时的青钰城仙盟内,如何?”
……
事情敲定以后,陆拂霄因某件急事返回了魔界。
而她和白融天禄一起在庙前搜寻了足足两个时辰,也未曾觅得分毫有力的证据。
而那件能够完美屏息除迹的残破黑袍……也已经被那位魔尊大人带了回去。
待她们回到酒楼附近时,灯花会已然临近落幕。
三人在城南眺望许久,也没能寻见黎舞与那个血裔少年的身影。
最终,只好打道回府。
不料黎雾与白融刚刚踏入招福茶楼的客房内,却无比默契地僵在了原地。
视线所及之处,尽是喜庆扎眼的红帘长缎。
就连床帐和案桌前都织满了朵朵花球。
而梳妆台上,更是明目张胆地放置着各种形状奇异的物件。
就在两人无言移开目光的同时,空中倏地飘下一张写满潦草字迹的细长红纸——
“欢迎归来,晚间惊喜已至!”
“舒掌柜在此祝二位客官度过美好的一夜!”
纸张落地的瞬间,门窗轰然紧闭。
黎雾嘴角抽搐了好一会,才硬生生压下心底的促意。
她很快调整好表情,垂眸羞赧一笑。
继而侧过身子,挡在梳妆台前,快速扫落桌上的物件,向身旁人轻声递话。
“神君大人,您睡榻上吧……我在梳妆台前眯几个时辰就好。”
可还不待白融开口,他怀里的吞金兽率先应声。
而且,一反常态地结巴了起来。
“…这、这怎么行……?!”
“你本就体虚、呃嗯…气弱……,比不得常年浸泡霜阳水的焕宿境修士,还是你上榻吧。我和老白在旁边将就一下就行了——”
停顿的同时,天禄伸出毛茸茸的小爪,用力戳了戳白融的胸口。
“是吧,老白。”
……奇怪。
这吞金兽一向护着白融,怎么此刻反倒变了脸似的。
黎雾微蹙眉头,面露不解。
而且,她刚刚说的都是实话,没有任何客气的成分。
用缚魂链争取来的三日之限非常紧迫,她还需要前往郊外搜罗其他解蛊材料。
不过……没关系,就算天禄反对,但只要白融能接纳自己的建议就行。
没有人会拒绝舒适的床榻。
……如陆拂霄,如那些奸诈狡猾的鬼怪与修士们。
下一秒,黎雾携着屈意仰头,直直望向那双意欲闪躲的水眸,“神君大人。”
“可是这样的话,您不就——”
她没有猜对。
“无妨。”
眼前的小神君淡淡吐出两字,便截断了她嘴里的话。
“天禄说得对,你比我们更需要休息。黎姑娘……还是早些上榻就寝吧。”
说罢,白融带着天禄迅步窝在角落,抱剑倚墙,阖眼入寐。
皎月升空,星辉遍地。
黎雾已经盯着昏暗的壁角看了整整两个时辰。
即便身后的赤色床帐将那位小神君全然掩住,也没能让她生出分毫困意。
……这一夜,真是浪费了。
黎雾悄悄翻身,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心中的郁结。
偏偏白融歇息的位置还在两处门窗的必经之路上。
而且现下兰霖拍卖会未至,她今日如果莽撞逃出去,就会被对方发现——
她早已知晓如何挣脱缚魂链。
恍惚间,黎雾的意识已然在沉思之际跌入朦胧梦境。
而后,再无知觉。
……
待她醒来时,已是半个时辰以后。
“吱、吱呀呀——”
红帘被玉指撩开的瞬间,眼底蓦地映入那扇吱呀摇曳的纸窗。
而原该安然呆在墙角下的白融和天禄也不见了踪影。
……!!
黎雾仓皇起身,无意带动了腕间的桎梏。
直到她看清锁链另一端被带往西北处的方向,这才稍稍定下心来。
幸好缚魂链的形态还算松弛,想来他们二人应该走的不远。
只是这个时辰……鸡还未鸣,天也未亮,他们究竟因何出外?
黎雾蹑手蹑脚地搀着缚魂链,尽力保持休憩时的模样,往窗边走去。
可当她刚刚跨过梳妆台前的木凳,步伐便无法自抑地停在原地。
一抹烈辉自后侧方刺入眼中——
鎏金、牡丹。
是她在灯花会里看见的那支步摇。
当时,黎雾在各式新颖小摊前……独独被它吸引了过去,并为此驻足挣扎许久,也不曾挪开眼。
直到她想起陆拂霄和千针蛊。
而如今……在这段苦涩的记忆里,似乎莫名增添了另一个身影。
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再次浮现于脑海之中。
黎雾拾起桌上的步摇,发现那位小神君甚至用一张干净的纸张圈在簪尾,留下了——
「谢礼」二字。
她无声握紧手中的步摇,发出数道裹满泣意的嗤笑,直到指骨发白渗血仍未休止。
……谢什么?
谢她将自己置于死地?
女人双手攥成拳,又倏地松开,然后——
循环往复。
黎雾想不明白。
直至缚魂链另一端传来感知异样的波动,她才终于清醒一些。
接着,只瞧得见一抹丽影快步跨出窗沿,冲向异感来源的方向。
而那支炫目灼人的鎏金步摇,早已在顷刻间……被女人收进灵鼎之中。
黎雾踏上房侧屋檐,动作轻柔地踩着瓦片缓缓移动。
招福客栈附近的犄角旮旯有很多,甚至连每个楼层外部都装点上了可以观景的露台。
她微微前倾身子,探向西北处的那条云廊。
谁知这一瞧,竟让黎雾陡然瞪大眼睛,愣怔在原地久久也未能回过神来。
低檐之下,月辉漫天。
可云廊的角落里……却无端涌出股股澎湃骇人的浑浊欲念。
暖风勾起檐铃的瞬间,银光恰巧掠过那位小神君唇边。
下一秒,只见白融高高举起腰间的蔽日神兵,迅猛刺向自己的胸膛。
鲜血与灵气无声迸射而出。
一次,又一次。
毫不停歇。
它们携着浓烈又舒爽的颤意,无声刺破黎雾的躯壳。
最后逼得她整个人跪落在檐口边缘,才堪堪稳住身子。
与此同时,烙满七情六欲的可怖浓雾自青年心脉间骤然爆发,将他和天禄一同裹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正当黎雾被惊得直直倒吸气时,那只吞金兽已然张大嘴巴,将那些欲念一口接一口地吞食入腹。
而那副冰冷无度的面孔——
也在此刻重新映入眼底,与她遥遥相望。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
黎雾:原来小神君你是白切黑……
白融:【否认三连.gi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