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听声音,初以为是皇宫里来的哪个狗腿太监,趾高气昂地要宣我进宫。
可这毒辣地日头下,门外等我的居然是几日不见的宸王,那天花楼见他时候冷峻肃穆的模样,与此刻负手立在廊檐阴凉处搭扇之人,分明有着天壤之别。
看不出这家伙还有两幅面孔呐。
“你找我有事?”我腿脚不好,索性闲闲地依在门框上打量他。
他手里捏着一张锦帕拭汗,眼底眉梢俱是欣喜的笑意:“我说过会来寻你的,这便今日就来嘛!”
我恹恹地摆手推辞:“我现在没功夫招待你,天热,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吧。”
身侧的丫鬟在低头偷笑,不过宸王好像并不买账,他拢手虚虚一咳:“虽然有些唐突,不过在下还是想请圣女赏脸一叙。”
叙叙叙,有什么好叙的,这厮该不会是皇帝派来刺探我的吧,要是知道我在皇城中受伤,定然会寻个名目来调查这驿馆。
届时发现我们身份事小,而隐藏在皇城之中的邪道余孽跑路了才最为棘手。
拒绝,一定得拒绝!
“方才已经告知了殿下圣女身体抱恙,殿下还是改日再来吧。”身旁的小丫鬟一脸诚恳的欠身拜在宸王面前。
我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只好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压低声音:“你是怎么知道?”
小丫鬟先是一怔,然后讷讷地指了指偏院中的厢房:“是梁大叔告诉我们的。”
“梁大叔?”我甚是困惑。
小丫鬟点头应了应,旋即脆生生的冲那厢房开口:“梁大叔——”
声音刚落,厢房里麻溜钻出来个瘦干的男人的背影,一身粗布衣服虽大了些,但很是干净,
他将门轻声关好,抱了根拐,喜庆又利索地一扭一扭往我们这边来。
我搓了搓眼睛,不可置信,再搓了搓。
小瘸子!?
是这家伙将我受伤的事情抖落出去的?
他走近,将拐递给我,作势就要跪下:“承蒙圣女”
“等等!”我熟练地将拐拄上,崴着几笔步上前,急忙打住他的话头。
估摸着夜浔对多半没同他交代清楚,再加之这家伙实在不会看眼色。
万一再将破庙和那方邪师的秘境说出来,宸王那边又是颇有心机之人,到时后果不堪设想。
我灵机一动,赶紧撺掇小瘸子出门:“你既然知道我受伤了,就不要弄这些有的没的,赶紧出门去给我抓点活血化瘀的药来才是正经!”
小瘸子如梦初醒,连连点头应下:“这就去,这就去!”
“啪”地一声,折扇被合拢在手的声音,宸王微有些探究地开口:“圣女受伤,只用那些普通的药怎么行,不如”
我不接话,径直握住他拿折扇的手,真诚又亲切地将他望着:“不如去茶馆一叙吧,哪儿凉快咱就去哪儿!”
宸王盯着那只被我握住的手晃一出神,旋即绽出明媚一笑,那笑容在这尴尬劲头上略有些刺眼。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他微偏头温和地询问。
我揉了揉鼻子,抬手去茶额角上的汗,他又甚是贴心地铺开折扇为我打风,眼中暗有期许。
宸王若是在驿站逗留久了,再次碰上小瘸子都还能应付,万一亲眼看到凭空出现的夜浔,那事情就难办了。
这家伙生来就是天潢贵胄的命,身上的太庙正气更是让邪祟畏惧不得,遑论给他施术摄取记忆了。
可这思来想去,我脑子里对皇城里的映像,除去皇宫和驿馆,就是那个脂香扑鼻,莺歌燕舞的花楼了。
我总不能邀人家去那种地方一叙吧!
遂冲他娇羞一笑,声音放得柔柔的:“要不,你定吧!”
宸王眼中流光婉转,甚是欣喜的一合折扇:“那我出去等你!”
我梳洗穿戴好就拄着拐出门了,却看见驿馆外面除了宸王的马车,居然还停了另一队人马,看他们的打扮,是宫里来传人的太监没错。
可他们碍于宸王的威压,并不敢上前叫门,一溜人只得耷拉着脑袋干站在太阳底下。
见我在门口,为首的太监伸了伸脖子想要开口,碰巧对上宸王的目光,又只得讪讪地缩了回去。
我站在门前,进退两难,一个宸王已经够让我头大的了,绝不能让那帮太监们知道我有伤的事情,他们表面上个个一副老实模样,背地里却很能惹是生非。
我一咬牙,趁还没出门,赶紧把手里的拐给扔了,攒力将内息凝入脚下,这样能暂时补助法身的运转的生气。
强行逆法而行会被反噬,虽然不清楚有多严重,但支撑着我走上马车应该足够了。
我提起裙摆,深吸一口气,飞快的略过前来接我的宸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马车。
顿时,中了尸毒的脚踝处有绵密的痛麻之感传来,那痛只不过比起久坐压麻的感觉要强烈一些,我伸手捂了捂,还好,没我想象中严重!
“你没事吧?”宸王拧着眉头担忧似的看着我。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本来就只是磕碰到的,没多大的事!”
马车徐徐前进,宸王将折扇隔在我们中间,刚好打出来的风能将我和他都照顾到,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个被称梁大叔的人又是?”
果不其然,还是一点也不委婉地要打探我的底细。
“梁大叔?那个?”我撑起身子坐好,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复又幽幽忆起一张脸来:“你说那个小瘸子?”
他不置可否的挑眉,我往有扇子的地方凑了凑:“他是我在街上捡的来跑腿的,当时身上有伤,我救了他而已!”
宸王不再追问,红润着一张脸镇定地点头。
大约是到了城中,外面纵使炎炎烈日却也挡不住这皇城的繁华锦绣,藏在浓荫里的鸣蝉声嘶力竭,和着男女小贩的吆喝,热闹至极。
面前伸来一只修长手的,宸王躬在马车门口,笑意浅浅:“走吧。”
其实我内心的拒绝的,但碍于我那只受伤的脚,便只好硬着头皮,手隔衣袖握住了他。
我们进去的,是一座古朴低调的楼,虽如此,却与那花楼的门前的盛况相差无二。
只是那里繁杂的脂粉味,到这里就变成了袅袅的茶香,里面铜锣皮鼓敲敲打打的好不热闹。
宸王一路领着我上楼,都不用开口吩咐,小二识趣地带我们去了楼上正中的雅间。
他先是礼数周正地将我扶稳坐好,与小二交代了几句便落坐在与我对面。
我隔着垂地的珠帘往下看,楼下高台上一群浓妆艳抹之人正打杀得卖力,台下一群人兴致勃勃的叫好声一阵高过一阵。
我上辈子被养在深宫中,对于宫外的世界只有个囫囵的模样,纵使礼乐诗词样样精通,但对于这凡俗的东西却实在是好奇得紧。
后来当上了无常,因为对这些东西感到新鲜又喜欢,正因为如此,我前一百年的几乎全在拘魂与听戏之间日夜颠倒,不辞辛劳。
老实说,这凡界就不存在有我没听过的戏,只不过是以前和小黑挤大梁,现在坐雅间的区别。
宸王将戏折子推给我:“想看什么自己找找吧。”
我顺势将它退回去,摆手道:“还是你安排吧,刺激一点的故事就行!”
他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样,片刻后,若有所思地向着身旁的随从低语几句,那人得了命令飞快地转身下楼。
虽不清楚他做了什么,但不一会儿那铜锣皮鼓的敲打声就戛然而止,不管在台上或者是准备上台的人,统统被请去了幕帐后。
看台下吵嚷声不断,大家看得兴起的东西被突然打断确实很窝火,那种感觉我当年也深有体会,虽嘴上不说,但心中虽然已经将那半路拦戏之人里里外外骂了个遍。
但现在这可恶之人终于轮到我来当了。
我端起一盏茶,慢慢悠悠的吹起浮于水上的茶沫,眼风瞥见幕帘后面出来一个老者。
他先是陪笑道歉,等不满声渐息,随后清了清嗓子,中气十足地报幕:“请各位欣赏新戏‘六松斗打东门庆’!”
我被着几个字惊得气血不畅,一口茶水从鼻孔里喷了出来。
宸王贴心的递上一张锦帕给我擦拭,甚为得意:“很刺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