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压着不太平整的官路,辚辚作响。
车外疾风阵阵,赶车的小厮瞧见四周荒芜,相比于春末处处花开的王都,子楼镇外似是蒙了一层灰,除了乌鸦叫声同风声外,寻不到半点别的声音。
“这鬼地方也太渗人了。”小厮说着,不由得搂紧了一路作伴的狗。
听说这次是来子楼镇,晦气,特地带来狗子辟邪。
“那可不,几个月前这儿就没人了,你瞧见那边黑黢黢的山头了没,听说之前子楼城里死的都直接丢那焚了……”
二人正说着,秦恒招呼了一声,指了指西头的黑山道:“就去那。”
他们头皮一紧,听着马车里的人猛咳几声,暗暗咒骂着。
少时,一人低声问:“是得等他咽了气才能回去吧?”
“是,不过我瞧着也快了,从前天开始连饭都吃不下去了,人嘛,又带着病,估计也就这几天的事。”
那人拿出布兜里的烧饼,掰了三分之一,问骑马走在前面的男子,“秦大人,您也来一块吧,一会儿那地方估计都是臭味儿,什么都吃不下的。”
“不必。”
话音刚落,马车里传出一阵阵沉重的咳嗽,秦恒吩咐道:“尽快赶到。”
待马车赶到黑山,暮色将近,橙色的夕阳把天空分割成色彩斑斓的几块。
鸦群低飞,马车停在一处废弃的房子外。
这处似是焚化场看守住过的,墙体满是黑漆漆的灰,远远看着跟个棺材似的。
两人下来瞧了下水井,有水,但能不能喝就不知道了。
折回马车,正欲开门,却发现门栓被靠住了,压根打不开。
“咳咳,别打开……就让我在这里吧。”孟棠嬴干哑道。
“唉?这怎么行,这马车还得带回去呢,快开门!”小厮没好气的拉扯着,咣当咣当的声音回荡在荒凉的山脚下。
秦恒见状,取出剑来一把将门栓挑起。
木门骤开,“呕”的一声,车夫捂住鼻子,连狗都跟着呜呜叫了两声。
秦恒蹙眉看向里面,往日养尊处优的男人正坐在一滩污秽之中。他面色苍白,神态依旧是往日那副清高淡然的模样,若仔细看去,才能寻到他正浑身发颤的蛛丝马迹。
孟棠嬴这一生从未这般难堪过,方才忍不住时,他就想一头撞死在马车里。
可他一路上在被喂食墨仙碱,压根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守住自己最后这点尊严。
“秦大人,这……马车可不能用了啊,晦气。”
“这两匹马,你们选一匹,轮着用,去来时路过的村镇等我。”
秦恒掏出把碎银子丢过去。
“那您呢?”车夫犹豫,这趟活儿本就是他们该干的,而且回去赏银不少,要是没办好,不知道能不能交差。
“等我几日便是,这些水和吃食留下,你们走吧。”
孟棠嬴抬了抬眼皮,看向秦恒,“给我一刀痛快的……你现在就能走。”
秦恒不言,只解下缰绳丢了过去,二人能不用在这守着自然开心,只嘱咐道:“秦大人,这处夜间常有野狼,您记得生了火别灭……”
随后,二人牵着马一溜烟的跑走了。
“不下来?”
孟棠嬴不理他,依旧端坐在那,仿若周身的污秽并不存在。
秦恒打开门,抱剑而立,就那么站在马车四五步外的地方,盯着不动。
暮色渐浓,天角没了最后一缕光。
山间的空气冷了下来,白雾渐渐泛起。
此刻孟棠嬴每喘一次气,都已是极为艰难,肺部跟破锣似的呼拉呼啦响。
他看着马车外那抹黑影,断断续续道:“王延胜当年捐监的银两……可是好大一笔,你……放了我……我把剩下那些的都给你。”
“不要么?那可是……你这种人,一辈子花不尽的。”
孟棠嬴等了许久,耳边除了呜咽的风声,就再没了别的。
秦恒意识到,必须赶紧寻些柴火来取暖照明,至少这样能避开狼群。
他走到马车前,冷声道:“在这里好好待着,我去寻些柴火。”
“你等等。”他抿了抿干裂的唇,“王延胜余下的那笔……全是通兑银票,就在普尔图木云景坊第二户的……枯井下,你告诉孟子思,这是我送他的登基大礼。”
秦恒蓦地一怔,只暗中记下,没有理他。
秦恒关好门,又在那堆了个大石头,确定以孟棠嬴当下的状态推不开后,才离开。
很快,四周安静的只有呜咽的风声。
一日没喝过水的孟棠嬴因病气五感渐渐丧失,抬起胳膊,盯着沾了污秽的手腕看了半晌。
垂下了头。
倏然,耳边一声长长的鸣叫。
少时,低沉的呼吸声出现在耳畔。
他蓦地一笑,是狼。
狼爪子拍在了门缝处。
越来越多的呼吸声叠在耳边。
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股力,他半撑起身子,用腿猛的一踹。
一个粗壮的爪子从门缝探了进来。
放光的眼睛,锐利冷酷,就这么看着他。
倏然,眼前重回当年的御花园。
他看到那个对他招手示意的男孩,“若甫,你看这有鱼!”
他有些迟疑,不敢靠近。
脑海里全都是母后抓着他肩头,厉声说过的话。
“孟西洲就是个小贱种,连皇室碟册都没有他的名字,你叫他哥哥作何?”
“可哥哥待我……很好。”
后宫没几个同龄人。
子思哥哥是唯一一个陪他入学的皇室宗亲。
他满是愁绪的看着哥哥,他没看到假山后,一个内官正偷偷摸摸的靠近池边的男孩。
一个走神看了眼蝴蝶的功夫。
子思哥哥就不见了。
他看到,池子里冒出的一只小手。
拼命挣扎着。
他走过去,无措的看着他一口口的吐水,沉下。
“弟弟救我……”
狭小的马车里,满是腥臭。
待秦恒回来时,猛兽晚宴过半。
一声声皮肉撕裂的声音下,似乎能听到有人在微弱的喊着,“哥哥救我。”
他长剑一亮,奔了过去。
庆景三十九年的新春不好熬,即便有朝廷的一系列措施,这场瘟疫还是带走了全城三分之一人的性命。
城内几乎街街挂着白幡。
好在二月末,王都那家一直没关过门的药铺子低价售卖着一种药丸,病患用过后,效果奇佳,轻症患者不过三日便可痊愈,重症者半个多月,也已能下地走路。
三月初,春暖花开,公主府内,桃色满园。
沈青青穿了身鹅黄长衫,草绿色的长裙,缓缓往偏院儿走去,赤月拎着个漆红食盒,笑吟吟的跟在后面。
大病初愈,也不知道还传染不传染人,沈青青还不敢去宫内见过父皇母亲。
父皇肺疾已有多年,如今是一日不如一日,沈青青本念着让后霍羡去给父皇瞧病,但公主府出了这档子事后,所有人都被困在这一小片天地中,不等疫病彻底过去,不会贸然进宫。
不过好在林宴知知晓父皇身体,前几日霍羡同太医署的几位照顾父皇身体多年的太医,还有贴身内官聊过后,开了个方子试用。
这两日宫内回报,效果甚佳。
沈青青带着东西过来,就是为了亲自谢谢霍羡的。
步至院内,婴孩一声声啼哭叠叠入耳。
桃林尽头,沈青青见一男子正面露窘色的抱着啼哭的婴孩不知所措。
她浅蹙起眉,走过去小声说:“交给我吧。”
孟西洲的耳朵浸在婴孩尖锐的哭啼声中约有两刻,此时脑子嗡嗡的,压根儿没注意到有人来了。
带待沈青青伸出手抱孩子,他才看清是她。
愣住的一瞬,沈青青已下接过孩子,熟练的抱着哄了起来。
多日不见,孟西洲打量了下面前的姑娘,看她病气退去,面色红润,这身衣服衬着像是头顶春日骄阳,分外明媚。
方才被婴儿哭涕扰乱的心也渐渐平复下来。
媛姐儿被沈青青抱着哄了几下便不哭闹,孟西洲迟疑问:“殿下怎么如此会哄孩子?”
隔了十几日后的这一句殿下,几多生分,沈青青默了默,解释:“之前跟李氏学的。”
“村西那个李氏?”
“嗯。”应下的那一瞬,沈青青愣了下,后抬眼瞧他,对方似乎不太开心的样子。
她想了想他近日的反应,把停在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沈青青不知道,孟西洲此刻想的完全是另一个话题。
她为什么要跟李氏学哄孩子?
孟西洲平静如常的脸下是惊涛骇浪。
因为他说过想要孩子,所以青青才偷偷去跟村民请教,如何抱孩子的吧。
心头忽然泛起些许酸涩,他避开沈青青的视线,低声说了句,“殿下,我还有事,先走了。”
不等沈青青再要说些什么,人已经没进桃林不见了。
“殿下,您有没有觉得方才小五殿下……不太对劲?”赤月迟疑的问。
在公主府里,岳枫同她都是这般称呼孟西洲,也算是为他身份的一种遮掩。
“怎么?”
“方才小五殿下左手抱着媛姐儿,右手瞧着有些不太自然。”赤月挠挠头,待她说出口后,便意识到这种不太自然,或许只是她觉着罢了。
沈青青刚才倒是没怎么看孟西洲,但想到他的反应的确跟往日那种不太一样,不由得有些担心。
那日她强撑着身子,去偏院发配孟棠嬴后,她便病的昏天黑地,要不是有霍羡后来配的猛药撑着,她真觉得自己可能会死在瘟疫上。
等她熬过来时,孟西洲已经不在了。
没有只言片语的消失。
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毕竟两人已经没有关系了,她便迫着自己不去想。
有了今日这般反应,沈青青倒开始担心起他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
他有了麻烦,她正好能有机会归还人情。
“走,我们去看看霍大夫与闵姐姐做什么呢。”沈青青敛起眸色,走进屋中。
午后,溥洪下帖拜访,沈青青换了身衣裳,跟他约在王都内的酒楼见。
“小九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溥洪看她心神不宁的,有些担心地问。
“没什么,父皇这两日早朝气色如何?”
“挺好的,咳嗽也少许多了,那位霍大夫,果然医术高明。”
“那就好,不过今日溥大人怎么有空来找我,耀云的求和使团不是昨日才到,户部不是也有协理之职么?”沈青青笑着,为他满了杯茶。
“是忙的,不过今日听到一件趣事。”溥洪笑笑,“在图尔苏部神庙时,耀云左将军苏邛可还记得?”
“记得,甩一路精兵直冲神庙,差点就要被他生擒。”这种九死一生的事,沈青青当然记得了。
“对,就是他。苏邛这次也跟着来王都了。”
“他屡次犯我边境,怎么好意思出使?莫不是来找麻烦的?”
“那倒不是,他这次是来找人的。”
“谁?”
“那个假尉迟敬。”溥洪笑笑,解释道:“前段时日,耀云趁我金元王都蒙难,落井下石,尉迟将军不是带兵北上么,苏邛跟真的尉迟将军遇上了。”
“啊?那这假冒之事岂不是……”
“小九不必忧虑,大君在朝见会上已经把此事圆回去了。”
沈青青长舒口气,“那便好。”
“有趣便有趣在苏邛喝多了酒,非说月初那场大战,见过两个尉迟敬,在宴会上便嚷嚷着要第一位尉迟敬决一死战。你是不知,他昨夜在宴席里闹出好大一场笑话,委实丢光了耀云人的脸。”
溥洪自顾自地说着。见沈青青的神思不知道飘到了哪儿去。便停下问:“怎么了?”
“两个尉迟敬?”沈青青思索着,这句话听在她的心里,可就不是笑话这么简单了。
“前段时日耀云犯我金元同南璃的边陲,三百里,可是入了马尔赛部?”
“是啊,上次不是同你说过……”
“那从王都来回,快马不过十日。”
“差不多。”溥洪看这话题讲的越来越歪,很难往婚事上引了,便尴尬笑笑。
这时,沈青青猛地起身,急匆匆的甩下句,“溥大人,今日不能多谈了,我先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