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一场大雪,岳枫同两个小厮,跟在厢房里照顾了溥洪半夜。不到四更天,清醒过来的溥洪回想起昨夜一切,唯有掐着眉心一个劲地摇头,后念着一会儿要去早朝,便摸黑踏着飞雪离开了公主府。
普尔图木除了一些特别的节日外,夜间设有宵禁,马车不挂官灯,不可上街。
岳枫挂着公主府的官灯,不好就这样大摇大摆的送溥洪回府,只得送人到了街坊口,便悄然折回,不想在半途,遇到辆形迹可疑的马车。
他亲军出身,敏锐地下了马车,提剑孤身追去。
少时,追至半途的岳枫见这马车在城东富商区兜兜绕绕,更是起疑,正欲紧步上前。
倏然,身后传来几声沉重的脚步,他猛地回首,只见漆黑的巷内,空无一人。
再回头时,追着的马车已经不见了,地上唯有车轮压出的层层痕迹。
翌日晌午,孟棠嬴住处。
张内官带着一黑衣男子一路疾走,步至主室时,听屋里没什么动静,试探性的叩响房门。
屋内无人应答。
“主子,是刁诏来了,有好消息……”
少时,窸窸窣窣的声响后,一声慵懒的嗓音缓缓飘出“进。”
“那奴才带人进来了。”
张内官推开门,屋内烟雾缭绕,那股子熟悉的香气,勾起了常在宫内行走刁诏的记忆。
莲子香香气特别,很是名贵,只有在南璃皇帝留宿嫔妃时才会用。
香的作用顾名思义,留子调情助兴,可他记得,殿下素来是不好这些的。
如今所谋之事已有起色,一向自持孤冷的殿下怎么会……
他跟着张内官走到偏室的书案旁,听见另一头的寝室内,传出两声娇媚的嗔叫,而后木门开阖,孟棠嬴穿戴妥帖,缓步走出。
“殿下。”刁诏单膝下跪行礼。
“免礼,刁侍卫一路辛苦。”
刁诏下跪的一瞬间,卷着一股屋外的寒风,孟棠嬴微不可查的蹙起眉头。
这时,刁诏抬头,匆匆打量了眼小主子,看他面色红润,不见疲色,有些急切道:“卑职为殿下办事,怎有辛苦可言,近日……”
“先落座喝杯茶水再谈。”孟棠嬴突然打断刁诏,撩起衣摆,端坐在茶案前,不紧不慢地开始烹茶。
张内官会意,悄声走进内室,少时,刁诏听到两个轻盈的步脚,从内室走了出来,两声浅笑,人随张内官出了屋。
孟棠嬴留意到他眼尾的目光,淡然一笑,“这次行水路来普尔图木,一共走了几日?”
“回殿下,此次卑职按殿下所言,乘大船一路西行,半分不曾耽搁,加上一路逆风,一共花了二十二日。”
孟棠嬴颔首,“换成大船的确比之前快了不少。”
“是,卑职特别问过,若是夏日改变风向前往回走,大抵十四五日,便能赶回汴京。”
孟棠嬴没再回答,纤长皙白的指尖,捏住了碾茶的小锤子。
刁诏默然,等着孟棠嬴一步步的碎茶,碾茶,茶罗过筛,又一手平稳的点入沸水进入茶盏,一手用茶筅搅动茶膏,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恭敬的接下孟棠嬴递来的这杯茶。
待品茶过后,孟棠嬴敛起轻松惬意的面色,抬眼问:“近日可有母后的消息?”
那夜孟西洲帅汴京临近几支精兵包围皇宫,无奈之下,他只得同张内官安排的护卫出了城,后在城西一处旧庙候了三日,在听到皇帝未死的事实后,孟棠嬴知道,母后与赵家都完了。
途至江州,张内官送来了密报。
武安侯赵泽帧被处极刑,赵家被抄,余下宗亲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当年开国元老有从龙之功的武安侯赵家,就这样彻底覆灭。
但这之后,除了有传来废后的消息外,再没了关于母后的任何消息。
这一年时间,孟棠嬴一直在搜寻母后的下落。
刁诏垂首,“暂无……”
孟棠嬴攥紧茶杯的手,不由得捏紧,杯内的茶水,微微荡起涟漪。
少时,孟棠嬴笑道:“孟鸿曦这是拿着母后的命,在等我回去。”
刁诏不言,心中想的也是同一个答案。
“那我就如他所愿。”
“您这是作何?”屋外突然传来张内官同一女子哭哭啼啼的声响。
刁诏猛地起身,摸向佩剑,被孟棠嬴喊停,他听出来贺兰煜的声音,遂而起身出去。
果不其然,院内嚷嚷的,正是贺兰煜,他拎着个丫头,一脸怒意的往他这儿走来,张内官见主子出来了,不好言语,只得跟在一旁走了过来。
“孟棠嬴!原来你接近本皇子,就打着这龌龊的念头!”
喊出孟棠嬴名讳的那一瞬,院内藏在暗处的暗卫突然一涌而出,青白剑身抵在贺兰煜的喉头处,抹出一道血珠。
“你敢动我?”
“张奇,出了什么事,让八殿下发这么大的脾气?”
“奴才真不知道啊。”
张内官没说假话,他领着那丫头去服避子药,不想半路遇到了来寻主子的贺兰煜,那人也不知发了什么疯,看到那丫头的一瞬间就爆了,一路拎着人找了过来。
孟棠嬴见他虽是发火,但暗卫冲上去的一瞬,贺兰煜下意识的把那丫头往身后护,不由得笑道:“原是八殿下也喜欢这副皮相么?”
“放你娘的屁!”贺兰煜啐了一口,倒也不畏惧孟棠嬴的暗卫,大步一迈,周围几人自是不敢真的下手,听主子吩咐把剑放下。
贺兰煜眼冒火,大骂道:“敢作敢当,你们这些狗南璃人,看着人模狗样,一个个都暗中着我家小九的主意!”
“小九?”孟棠嬴被他骂的一头雾水,但也不恼,笑问:“殿下口中的小九可是指九殿下贺兰卿?”
“还装。”
“八殿下,您是不是吸糊涂了?我们主子压根就不认识贵国的九殿下……”
贺兰煜脑子发懵,提起一旁那个嘤嘤哭泣的姑娘看了下,单论脸型和眉眼,跟九妹有五分相像,他会这般激动,主要因为南璃太子孟西洲那般对待过九妹,再见前太子养着个跟九妹相像的姑娘,他不冒火发飙才怪。
孟棠嬴本欲再说什么,一个念头忽而从脑中闪过。
这位被金元人奉为受天神眷顾的九殿下贺兰卿,在南璃遇袭消失两年后,去年开春突然出现在神庙中。
去年开春……
孟棠嬴凤眸半阖,扫了眼面若枯槁的贺兰煜,笑道:“八殿下此刻还未用过午膳吧?不如留下小酌几杯,今日有从南璃带来的十年屠苏,也好给孟某一个解释的机会。”
庆景三十九年,元月十八,卯时一刻。
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
晨雾浓浓,遮着金瓦红墙,苍茫的天角上,泛着些许青光。
金元五品以上官员着青色朝服,立于宣政殿外,听着高台之上一声“起朝”,人群挪动,披着清晨的雾露,缓缓进入殿中。
隐约着,零星几声咳嗽从殿内传来,每一声,都像是有人拿着个小锤子,敲在百官的心口。
大君龙体,每况愈下,立储之事迫在眉睫。
早朝登阶趋步,百官分立殿下,开始奏事。
御史手持近日快报,禀报图尔苏部及近部族的灾情近况。
图尔苏部及附近几部族效仿图尔苏部的策略,以土木国防调为由廉价雇用百姓,一面平息饱受饥饿的百姓怨声,一面对耀云进行军事威慑。
这段时日,两国之间摩擦少了许多。
非但如此,邻国之间的贸易有开放趋势。
百官听了,心中忧虑渐平,面露喜色。
大过年的,谁都愿意多听些喜报。
不止百官,就连大君听罢,病容也淡下几分。
大君突然张口,“赐玉珠一枚加冠于户部侍郎溥洪。”
众人听了,表面言笑晏晏,心底免不了觉得大君近日过于偏心溥家幺子。
他溥洪是不是真的治理灾区有方不知道,反正之前去了大半年无甚起色,所有好转皆是在九殿下亲临之后,故而民间早有传言,图尔苏部发生的一切是九殿下亲临福缘所至。
先是提拔至中枢,任职户部侍郎,后加赐玉珠。
侍郎从三品,实则有今日加赐的玉珠与之前刑官经历,在朝中位置已可与尚书平起平坐,这才有了今日的不满。
不过不满归不满,这些话也只敢放在心里。
大君指尖点着龙椅,他重赏溥洪的原因为何。
当初图尔苏部百姓受难,朝内除溥洪外,无人请缨。
大君淡淡扫向众人,特别是几位皇子的表情,随后眸色微凛,让众人继续。
第二个折子是鸿胪寺呈上的,是南璃皇帝同意退亲的官家信函,于昨日送达金元。
此信一出,众人哗然。
当下金元国力衰退,已被临国觊觎许久。
之前图尔苏部耀云来犯,听说今南璃太子,往日的西北大将军,就有派兵相护。
此刻没了南璃这门一直未成的亲事,怕是会丢掉南璃的助力来抵御耀云。
众人议论纷纷,大君忽而将手里的奏折猛地拍下,怒声道:“这封书信是两国联姻的定论,你们在这里吵什么?”
大君一怒,殿内众人骤然鸦雀无声。
就在这时,溥洪上前一步道,“臣倒觉得,取消九殿下和亲之事,对金元国运百益无一害。”
“毕竟九殿下受天神眷顾,佑我金元,故而九殿下又怎能远嫁南璃?”
大君眸色一缓,溥洪这句,委实说到他心中。
众人听罢,见大君唇角微微含笑,便不再多言了。
一声散朝,众人缩着脖子出了宣政殿,有人正打算去同这位新晋的红人套套近乎时,却发现溥洪已经同贺兰明纾站到了一处,正在聊着什么。
公主府,望乐阁。
孟西洲换了身褐红色的长衫,衬着病容消退几分。
他此刻正端着王都地图,等着沈青青过来商议寻找孟棠嬴之事。
倏然,有人叩响了房门。
是岳枫。
孟西洲起身迎他,岳枫只站在门口行了一礼,道:“殿下临时有事不能来了,让我来知会您一声。”
孟西洲默了默,“劳烦公主回来后,告知我一声,我有事找殿下。”
孟西洲的姿态放的很低,即便是对沈青青身边的护卫,他也一直客客气气,这让岳枫暗暗对他生了些许好意。
孟西洲见沈青青其实是打算聊关于贺兰煜反常的事,他想通过沈青青的身份获得一些其他消息。
他不知道,其实沈青青临时有事,正是因贺兰煜遣人去公主府请沈青青酒楼小聚。
这时,翠香楼中。
沈青青终是在雅间里见到消失已久的贺兰煜。
方才进来时,她看到那抹干瘦的身影,沈青青都没敢认,直至看清这面若枯槁,骨瘦如柴的男子的确是八哥后,眼眶瞬间就红了。
“……九妹?”贺兰煜相当诧异。
很明显,他等待的是另有其人,可沈青青光顾着思索贺兰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完全漏掉了他眼底的惊慌。
“八哥,你这段时间去了哪儿?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是哪儿生病了吗?”
问题跟连珠炮似的,见面的一瞬间,便统统甩出。
贺兰煜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垂首思索片刻,不由得握紧拳头。
这一定是孟棠嬴的主意。
待回神后,他缓和眉头,温声问道:“九妹,饿不饿?这家的酱板鸭很好吃,我们边吃边聊。”
就在这时,隔间的另一侧,忽而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像是有什么人撞在墙上似的,引的二人侧目睨去。
隔壁雅间时,孟棠嬴面对着墙体,正打算光洁的额头抵在张内官掌中。
“……殿下,您这是作何?”张内官小声问。
孟棠嬴死死盯那么缝隙中,那抹日思夜想的倩影,此刻活生生的出现在他眼前,他的话音都发着颤。
“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