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四个多月,第一次有人在沈青青的面前提到孟西洲。
她面无表情的“哦”了声,随后把奶酥糖送入口中,浓郁香甜的奶味溢满口腔,看二哥一脸坏笑,还要再说什么,她又从盒子里捏起一块,笑吟吟的塞进他口中。
“小妹又做了什么好吃的给二哥哥呢?真偏心。”
一声清朗的嗓音从远处飘来,沈青青眸色一动,侧过头望向回廊那头是她的八哥——贺兰煜。
他是金元大君与大阏氏的幺子,比贺兰卿大上一岁,二九年纪,身姿挺拔,气势刚健,他性情开朗,不拘小节,如今任职军中,因为同妹妹年纪相差不大,关系最是熟络。
贺兰煜面带微笑走来,身后的内官扛着几口木箱,他饶进紫藤架中,从二哥的食盒里兀自拿了两块酥糖放进口中。
“小气鬼,九妹回来,就送一盒奶酥糖啊,还当人家是小丫头啊。”贺兰煜扭向沈青青挤了挤眼色,狡黠一笑,“八哥给你带了好东西,来瞧瞧,你肯定喜欢。”
贺兰明纾有些委屈的看向沈青青,她也看向二哥,也无奈的耸了耸肩,随后三人走去木箱那。
贺兰煜耐不住心中的兴奋,挥袖让内官打开木箱,一箱箱的襦裙、袄衫随之落在众人眼帘之中。
贺兰明纾眼底映着刺目的五颜六色,眼皮子暗暗一跳,抬首笑问:“八弟……这些衣裳都是你选的吗?”
贺兰煜得意的点点头,“怎么样?这可是我花了数个时辰,在锦绣阁精心为九妹挑选的,这些蜀锦可都是南璃运来的,极为难见啊。”
“怎么样?九妹可是满意?”贺兰煜兴奋地抬首见沈青青美眸瞪圆,嘴角含笑,“二哥你看看,九妹喜欢的都说不出话了。”
沈青青讪讪一笑,点头道:“是,是喜欢的,多谢八哥。”
贺兰明纾怔了怔,这事若放在往日,九妹虽不会明说,但也一定会加入他的阵营,悄悄跟着一起讽刺一下他这个傻弟弟,断然不会这样认了的。
这一幕,让贺兰明纾多少有点意外。
后见九妹悄悄对着自己吐了个舌头,贺兰明纾会心一笑。
“看,我就说吧。”贺兰煜笑吟吟的看向二哥。
贺兰明纾无奈的拍了拍他肩头,低声道:“二哥真是越来越期待八弟娶亲了呢,到时候你就送弟妹这些漂亮的衣裳,她一定欢喜。”
“那是自然。”
沈青青见八哥浑然没有听出二哥话语中的讥讽之意,无奈笑笑,两年不见,八哥身上的天真率性倒是丝毫未变。
不管喜不喜欢,这些礼物都是哥哥们的一片心意,沈青青必然不会拂了好意,统统收下。
她叫来赤月,把东西收好。
赤月瞟见这一箱箱俗艳至极的衣裳,暗自瞥了眼八皇子,看他穿了身明艳鲜丽长袍,倒也懂了他怎么能送出这些衣服。
好在八皇子姿容清俊,随便换个旁人,都没办法驾驭这样扎眼的衣裳,赤月敛起思绪,唤来几人把东西抬走。
除了贺兰明纾外,其他几位哥哥并不清楚,凤阳宫其实已经快装不下最近各宫送进来的礼物了。
近日知晓小殿下回宫的众人纷纷送来礼物,几位哥哥也是源源不断送新款的衣服首饰给她,沈青青不好拒收,只得让赤月清点记录成册,之后用不上的,便通过二哥把东西送到当铺折成现银,再捐给城内固定的施粥铺子,去接济百姓们。
送走两位哥哥,沈青青回到紫藤花架下静静发呆,二哥说过的话,久久徘徊在脑海之中。
孟西洲要来金元了。
他为什么会来金元?
沈青青想不明白。
原剧情里,并没有孟西洲出访金元的这段故事,反倒是宫变失败的孟棠嬴,他会一路西行,逃到普尔图木,并且在这里混得风生水起,甚至到后来,他会接触到金元皇室,暗中结盟。
至于跟孟棠嬴结盟的会是谁,沈青青就不清楚了。
一想到孟棠嬴,沈青青搭在腿上的小手,就不由得攥紧。
“殿下?”赤月见小殿下面色肃冷的坐在那发呆,略带担心道:“殿下,今夜大君为您接风设宴,除了皇室宗亲,还有朝内高官,咱们该去准备了。”
沈青青这才想起,父皇同母亲为了庆祝她身体痊愈,特地召回分布在各部的几位哥哥回到普尔图木,同皇室宗亲一同设宴大庆。
今日是她的接风宴呐。
沈青青浅笑起身,由着一众侍女簇拥着去了汤池小院沐浴净身。
是夜,月色花影子渐渐移上朱阁,翦翦轻风扫过,金鸣殿内歌声悠扬,舞影翩然。
今夜参加晚宴的大多是皇亲国戚与朝内重臣。
声乐靡靡间,宴席上的众人时不时的抬眼瞥向高座之上的小公主。
此时,小殿下的席位仅次于大君与大阏氏,足以彰显小殿下在皇宫之中的地位。
想当初八皇子从南璃带回一捧白骨,金元大君悲愤之下,下令同南璃开战。
谁都记得,那时大君一夜生了半头白发。
但今日大众人看的,不再只是小殿下的身份如何高贵,又或是如何受宠。
他们在看的是小殿下这个人。
已经褪去少女稚嫩的沈青青戴着淡雅的妆容,眉眼温和的端坐在高位之上。
说不出的卓丽出尘,从她刚刚缓步进场,便完全惊艳到所有人。
今夜,她从母亲送来的诸多衣裳中,选了身低调的交领薄柿色衣裙,长长裙尾垂落在地,其上装点着玉珠流苏,极致奢靡。
这条裙子,极好的衬托出她完美的身材,她故意将乌发盘成妇人发髻,并不打算再隐瞒自己曾经成亲的事实。
她从容淡定的接受众人打量与审视,回以淡淡的微笑。
一时间,贺兰卿高贵典雅的气质,征服场内众人。
少时,众人上前轮番敬酒,金元大君今夜心情颇佳,几乎是来者不拒。
沈青青见父皇已有些微醺,时不时伴随起轻咳,她遣人叫来花蜜水,端着走到大君身侧温声道:“父皇,喝些蜜水吧,这杯不如由女儿来代饮。”
坐在一旁的贺兰明纾有些意外,此事若放到两年前,九妹可不会如此。
她最是不喜喝酒的,总说这东西辣嗓子,不好喝,更是偏好饮用甜甜的葡萄汁。
如今,他发现九妹不论是同他还是跟其他人,总是客客气气,多了几分疏离。
前段时日,九妹问他能不能把大家送给她的礼物变现施粥给百姓时,他就很意外了。
不是说她之前不是心善的人,而是在贺兰明纾的眼里,九妹依旧是那个活泼爱笑,天真烂漫的小丫头,脑瓜里装的都是稀奇古怪的玩意。
如今她不论言语还是行动,都在顾虑着其他人的反应和心情。
心中泛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不禁好奇,这两年小妹到底经历了什么。
几乎是变了一个人。
成熟稳重的让他心疼。
没有人的成长是不痛的。
她又是因为什么一夜长大的呢?
夜深露重,小风习习。
盛宴散后,众人纷纷离场。
沈青青别了几位哥哥,胃口有点饱,突然想去遛弯消食,所以没叫轿辇。
她同赤月一路绕去花园,见池子里的鱼游的欢快,沈青青来了兴致,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在池边喂鱼,将一众婢女挥退。
她坐在那发呆,不知过了多久,醉意泛起。
方才为父皇替了不少酒,微风拂面,忽而觉得头脑有些发昏,手一松,掌中攥着的鱼食如数洒进水中。
她慌乱的动了下,迷迷糊糊的,竟差点跌进水池之中。好在有人突然拉住她肩头,把她拽了回去。
“九妹。”贺兰明纾低声唤她,这才见小丫头眼底泛着晶莹,似是天上的繁星。
“怎么哭了?”贺兰明纾语气软得一塌糊涂,他席地坐下,温热的手掌在她冰冷的肩头搓了搓,随后把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嗓音温淡,“怎么了?跟二哥说说罢。”
沈青青摇了摇头,“就是风吹的,我没哭。”
“好,那不如跟二哥说说,阿洲是谁?”
贺兰明纾猝不及防的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沈青青呼吸一滞,随即面色如常道:“谁也不是。”
贺兰明纾知道妹妹有心事,他听母亲讲过,妹妹流落在南璃的这两年同人成过亲,最后和离。
自始至终,都不愿意告诉他们那个人是谁。
但贺兰明纾知道是谁。
他听小妹在昏迷中喊过那个人的名字。
阿洲。
当初在是他在乌里沁部的神庙发现了昏迷不醒的贺兰卿,虽然不知道妹妹是如何闯过层层守卫进入到神庙,但他发现她时,贺兰卿穿着身华贵的锦衣,完好无损的躺在祭祀台前,安然昏睡着。
那一刻,贺兰明纾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真神显灵,保佑乌里沁部最尊贵的小公主平安归来。
“哎,两年不见,小九儿真的长大了。今晚见你为父皇挡酒,你知道二哥是什么感觉么?”贺兰明纾话语又轻又缓,柔和的不像话。
他温暖的大手轻轻抚过她发顶,顺着发丝落在她肩头。
随即他板过她的身子,让她看向自己。
“嗯?”沈青青咬着唇瓣,见二哥眼底雾霭沉沉,满是忧虑。
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是二哥没有保护好你,当初就应该把你一路护送到汴京,这样你就不会遭受之后的一切,也不会被迫长大,更不会像现在一样,把所有的秘密都憋在心里。”贺兰明纾抬手为她拢了拢氅衣。
“二哥……”
“哥哥希望你在哥哥面前,永远是当初的小妹妹,知道吗?”贺兰明纾话语平静而温和,明眸平静地望着她,一如往日。
少时,他看到小妹眉眼一松,美眸垂下,沾着酒香的气息漫在他周围。
“二哥,我不该让你担心。”
“这个故事很长,也很曲折……”沈青青淡淡一笑,“我并不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二哥若不觉得乏味,便听我一一道来。”
这个故事的确很长,但沈青青讲的并不完整。她将系统参与的部分全部跳过,又避开了阿洲原本的身份。
她只说,对方是南璃一个有名望的富商之子。
听着听着,贺兰明纾的心揪到一处。
他将小妹搂紧怀中,低声哄着。
无法想象,她不在的这两年,竟独自经历了这么多的事。
特别是听到那畜生竟将失忆的小妹养在别院当成外室一般对待时,贺兰明纾的眼神逐渐变的冰冷彻骨。
他藏在袖笼里的右手不禁攥紧,骨节咔咔作响。
若让他知晓对方是谁,他一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没事了,以后二哥保证,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一定不会。”
“嗯,小妹知道的。”沈青青平静地说着。
连沈青青自己也没想到。
这么快,她便能平静地将一切讲出,不落一滴泪。
死过一次的人,总归是不一样的。
两人交谈至月上树梢,沈青青终是醉醺醺的靠在二哥的肩头睡去。
贺兰明纾看着怀里的丫头,心里不是滋味。
这么悲伤曲折的经历,她竟一滴泪都没有掉。
正因如此,他才更加心疼。
他不知道要怎么做,小妹才能再便变回往日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公主,他真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贺兰明纾背着她一路回到凤阳宫,又在一旁守着她平稳睡下才离开。
深夜,贺兰明纾离开凤阳宫时,宫门的阴影下立着数个高大身影。
“主子。”
“二哥,问到了么。”
贺兰明纾眉头一蹙,颔首低声道:“问到了,但是九妹没有告诉那人身份,不过不要紧,她当时穿着的锦衣一看便知是极其华贵之物,今夜你便拿着那件锦衣,去南璃开始调查……”
说到这儿,贺兰明纾的眼底腾腾冒火,再也压制不住满腔怒意,厉声道:“这次就是挖地三尺,也要将那混账找到!”
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金元进到盛夏六月。
沈青青陪着母亲回到乌里沁部的行宫小住了一个月,刚回到普尔图木主,大阏氏留意到城内街道两旁挂着迎接异国宾客的彩旗。
她抬首瞟了眼端坐在一旁的女儿,温声道:“小九儿不会还惦记着那个人吧?”
“谁?”沈青青没反应过来母亲指的是谁。
但这都不重要,不论是谁,她的心里都没有。
沈青青低声道:“母亲知晓女儿成亲和离的事,此时女儿心里没有别人,只有父皇,母后,还有哥哥嫂嫂咱们这一大家子人。”
大阏氏暗叹口气,问:“母亲倒不是逼你,只是这次回去,咱们乌里沁部那么多好男儿,你怎么没有一个瞧上眼的。”
“我……”沈青青面露窘意,低声道:“求母亲多养女儿几年,女儿暂时不想嫁。”
大阏氏又何尝想让她这么快再次嫁走,只不过那次接风晚宴后,小九儿的倾国容貌不胫而走,只这一段时间,大君那就收到了不少国内国外上表的求娶信函。
这让二人烦恼不已。
大阏氏见状,便想着干脆先从乌里沁部的男子下手,好歹都是知根知底的孩子,所以这次回乌里沁部小住时特地带上了小九儿,又把把乌里沁部所有适龄男子都叫来,让她认识。
沈青青冰雪聪明,自然知道母亲的意思。
她并没敷衍,反倒是认认真真的把族内各位亲戚都认下。
大阏氏起先还很满意,到最后,她也不知道小九儿用了什么法子,竟让乌里沁部所有适龄男子都心甘情愿的同她保持距离,没有一人敢生出非分之想。
这招屡屡碰壁,让大阏氏不由得想,或许是她心里本就有个人占着。
当初刚及笄的小九儿在一次大病后,跟中了降头似的,哭着求着要嫁给南璃国的西北大将军,跟生了病似的那般执著。
以至于金元大君没了法子,去书南璃提出和亲。
大阏氏知道,自己的女儿就这么正儿八经的动过一次凡心。
虽然后面失忆,嫁娶和离,但那个西北大将军,如今的南璃太子,多少在她心里是不一样的吧。
所以这次她提前带女儿回宫,为的就是来见当初让小九儿心动的南璃太子一面,倒也不是让她再续前缘,只是想看看能让女儿动心的男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这样日后为小九儿选婿,也有个参考。
“一会儿回了宫,先好好休息会儿,晚上正殿设宴,小九儿也同来。”
沈青青没多想,多日不见赤月,跟她们叽叽喳喳的聊了会儿这次在乌里沁见到的趣事,才去沐浴更衣,换了早已备好的衣裙,去正殿参宴。
她去的时候,天色已暗。
因为没有特别嘱咐,沈青青以为今夜只是个寻常家宴,并没有赶得太急。
直到在殿外看到异国访团官员的朝服时,沈青青彻底僵住了。
这是南璃的朝服。
二哥说过,他会出访金元。
沈青青脑子活泛,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步脚一滞,慌乱的扭身,不想遇到了也刚到正殿的贺兰明纾。
“九妹怎么了?慌慌张张的,不进去吗?”
沈青青眉头紧蹙,眸色闪躲,低声道:“我身子突然不适,还请二哥转告父皇与母亲,这晚宴我不能参加了。”
丢下这句话后,她蹙着眉头疾步走开。
贺兰明纾一头雾水,刚往前走了两步,脑子里忽然想到前几日从南璃回来的暗探所讲的话。
小妹当时穿着的那条裙子,出自汴京锦罗阁的裁缝之手,买走那条裙子的人,位高权重,曾任职大理寺少卿,是个不能讲出名字的人。
大理寺少卿……
贺兰明纾眉头紧蹙,他忽倏然想到,前两日南璃太子同他闲聊时有讲过,他曾任过大理寺少卿。
贺兰明纾疾步进了正殿,其内歌舞升平,气氛平和。
谁能想到,本是打算剑拔弩张的大君,见到南璃这次认真准备的见面礼后,会愿意缓和关系。
这与南璃太子的手段与个人魅力脱不开关系。
他看到了端坐在次席的南璃太子孟西洲。
方正清雅,玉树临风,眉眼带着七分清冷,三分柔和。
的确是招女子喜欢的模样。
他心头暗紧,端起酒杯上前,敬酒道:“父皇,母亲,儿臣今日公务繁忙,来晚了,自罚三杯。”
说着,他对着大君与大阏氏饮下。
后走到南璃太子面前道:“往日同殿下一直以表字相称,今日我们不如各自介绍一番,也算是重新认识,如何?”
孟西洲并不知对方何意,他这次来,一边为了拉拢邻国,一边为了寻找青青下落。
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孤本名西洲,取自吹梦到西洲这句的最后二字。”孟西洲淡淡一笑,后见对方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来。
贺兰明纾脸色一变,随即恢复如初,“贺兰明纾。”
他饮尽杯中酒后,并未解释,而是直接扭身离开。
阿洲……
阿洲……
原来是他!
真的是他?!
贺兰明纾寻到了坐在角落里自斟自饮的贺兰煜。
贺兰煜同孟西洲往日在边陲之地过过招,之后他最喜欢的那把佩刀还被对方的属下缴走,如今再见,自是仇人相见一般的感觉。
他一直认为,小妹的所有遭遇,跟这个和亲对象有脱不了的关系。
这次他虽一改往日傲慢清冷的态度,还带了不少国礼相送,贺兰煜依旧对他没有任何好感。
这时,见二哥走到他身旁,细白的手指敲了敲宴席台面。
贺兰煜正疑惑时,听二哥低声道:“八弟,我知道欺负小九的是谁了。”
“那人就是南璃太子,孟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