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万家炊烟初升。
一辆马车缓缓自西驶入大理寺街前,自大理寺少卿孟西洲遇袭一事,已过了整整五日。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除了些许浮尘,瞧不出丝毫前几日此处横尸满地血流成河的惨状。
大理寺外,立着比平日两倍多的侍卫看守,他们远远见一辆不熟悉的马车驶来,立刻警觉,站在前面的两位侍卫上前查探。
刚步至车前,却见车帘一撩,一位身着紫衣朝服冷面端肃的男子从内探出觑来。
“少卿大人!是少卿大人回来了!”侍卫们喜于言表,纷纷上前围住,李炎警惕地扫过几人,虽都是些面熟的,依旧把他们阻挡在几步之外,生怕混入刺客近身。
“无碍,进去吧。”孟西洲身上的伤并未痊愈,他忍着伤痛,做出一副身强体健的模样,大步流星地往大理寺院内走去。
东宫朱墙下,一位瘦高的内官揣着双手,小步紧挪地往正殿跑去。
斜靠在软垫上正饮茶赏画的太子见是心腹张内官匆匆走来,暗暗一瞥,一屋子侍女垂首退了出去。
张内官是太子的贴身内官,听人走远,才小心翼翼道:“殿下料事如神,大理寺那位,今日天未亮,便乘车从私宅去了大理寺,如今已带着人证物证去了文德殿。”
太子眸色一亮,放下手中的画卷,略带惋惜道:“他果然在那个宅子里住着,那以前是孙侯爷的老宅,听说格局挺不错的,有处梅林养的也好,可惜便宜了这莽夫,只知道当成个歇脚处,也不懂修葺维护。行了,让杜棱现在去文德殿凑凑热闹吧。”
此时,文德殿内。
孟西洲立在书案不远处,身姿笔直,抬首看向正在翻看折子的皇帝,他视力很好,留意到皇帝发间银发,比一年半前见时多了许多。
自他回到汴京,此刻还是第一次同皇帝独处,孟西洲兀自想着,忽然啪的一声,皇帝手中的折子被扔在桌案上。
伺候在殿内的内监吓得立马跪下,跪的颇为熟练,这几日皇帝因大理寺少卿在大理寺门口被刺之事多次震怒,他已经记不得跪了多少次了。
孟西洲正要下跪,听皇帝压着怒意道:“子思有伤在身,坐着同朕一一说明就好。”
内监听罢,赶紧为少卿大人搬来凳子,孟西洲刚坐下,身侧溜进来个内监低声道:“陛下,刑部侍郎杜棱求见。”
“让他先去偏殿候着,待朕同子思谈完再说。”
内监睫毛微微一颤,垂首恭敬道:“杜侍郎说是急奏,是关于慧王殿下的,杜侍郎还遣人抬来两个木箱,说是搜集而来的证据……”
皇帝墨眸微沉,下意识的看向坐在前方的孟西洲,见他面色从容,神情泰然地对自己道:“陛下,臣所呈之事也是关于慧王,还是请陛下传召杜侍郎,看看杜侍郎手中的证据为何,兴许有臣疏漏的。”
皇帝坐下来长叹口气,怒意稍缓,对通报的内监道:“让他进殿吧。”
少时,刑部侍郎杜棱疾步从外走进,对皇帝恭敬行礼后,看到坐在一旁的孟西洲先是一愣,后拱手行礼,“见过少卿大人,幸而少卿大人安好无虞,我等同僚也能放心了。”
孟西洲清清冷冷,颔首道:“多谢杜侍郎惦念,听闻杜侍郎带来了与慧王有关的证据,还请呈出,此刻慧王尚且留在京中,如若证据确凿,正好可以同我搜寻到的证据一同交由陛下定夺。”
“是,那是自然,不想同少卿大人这般巧合,为的都是慧王一案。”杜棱说罢,后遣人抬进来两口箱子,“陛下,这是刑部最近一段时日搜寻到有关慧王侵占良田,霸占民女,私加税赋的证据,里面有人证口供、物证账本等,证据确凿,还请陛下过目。”
粗略看过杜棱呈上的奏折与证据后,皇帝微微一笑,将折子丢给内监,拿给孟西洲瞧,“杜侍郎准备的证据的确周全,子思如何看呢?”
孟西洲放下手中卷册,颔首道:“杜侍郎准备的确详尽,看过这些摘录出来的账本和口供便能知晓刑部对慧王私侵一事关注颇久,只可惜依照杜侍郎所持证据,并不足以让慧王以谋逆之罪认诛。”
“子思继续说。”皇帝垂首抿了口茶。
“自臣接手大理寺少卿一职后,便开始调查先前遗案,其中近郊这几年陆续发生的命案引起了臣的注意,这几处虽不归属慧王封地管辖,却又同其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为此,臣前段时日亲自去查看几处命案,发现这些人大都是为一处叫通源钱庄的门铺提供物资,有粮食、马匹、铁器等。”
杜棱在一旁听着,面色不知不觉地渐渐沉下。
“臣觉得奇怪,为何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钱庄需要铁器马匹,便暗自派人留意其动向。不料对方颇为谨慎,一连多日都没露出马脚,臣便想,是臣盯得太紧,便从近郊凶杀案抽身回京,不料上元节那日,臣同家父饮酒后折去大理寺查看信笺,就在这空无一人的大道上,对方终于安耐不住下了手。”
“大理寺之事……竟是少卿大人的一场请君入瓮?”杜棱突然脱口问出,后收敛起惊诧神色,抬唇笑道:“少卿大人的谋略与胆识,杜棱佩服。”
孟西洲并未理会杜棱所言,只不紧不慢将事情讲清楚,“臣已把近郊几处命案尚未腐坏的尸身拉入京中,昨日已让李炎对比过大理寺前发现的尸身,伤口一致,是同一批人所为。”
“即便是同一批人,子思又是怎么将刺客同慧王联系在一起。”
“通源钱庄。”这一次,孟西洲转向皇帝,对着他的眼睛继续道:“刺客行踪隐蔽,慧王若要养这么一批人,势必需要其他遮掩,这便是通源钱庄存在的意义。通源钱庄方才我在杜侍郎所承账本中看到了,其中联系,顺藤摸瓜下去,自然能找到慧王私养精兵,暗在汴京集结的证据,有这些,足矣让慧王以谋逆之罪伏法。”
“对,臣所寻证据中,的确有通源钱庄的交易往来。”杜棱附和。
皇帝沉默片刻,沉声道:“杜棱所寻证据暂时先留在这吧,既然刑部关注慧王案已久,不如此这案子交由刑部主理,子思身体未愈,大理寺就暂先复审协理吧。”
“臣遵旨。”孟西洲颔首应下,余光中,杜棱却在迟疑。
“这……”杜棱犹豫一瞬,扑通跪下,沉声道,“陛下,您是仁君。”
杜棱斟酌了一番后,欲言又止道,“慧王是您唯一的兄弟,并且有悔改之心……不如饶了慧王一命,派去王陵思过……”
皇帝扫了眼杜棱,淡淡道,“杜爱卿思虑周全,连朕百年后的清誉,爱卿都已替朕考虑到了。”
“陛下英明神武,以仁爱治天下,国家太平昌顺,百姓富足安康,此事不得不多加考虑。”
“子思如何看待此事呢?”
“臣认为,慧王暗自屯兵,私养杀手,在上元庆典当日在汴京城内派出杀手伏击朝廷命官,已是胆大包天,罪无可恕,即便是宗亲,也已犯下十恶不赦的死罪,定然不可私下、或从轻处罚,应以证据公之于众,让天下人清楚,陛下对谋逆绝无宽容余地,是以敲响那些乱臣贼子的警钟为佳。”
孟西洲起身欲行礼,再次被皇帝制止。
皇帝扫了眼站在屋子里的两人,最终将视线落在了孟西洲身上,他欲言又止,指尖捏着袖笼不知在摩挲什么,终是冷嗤一声。
“是啊,慧王是朕的胞弟,可朕的胞弟眼中,可曾有朕这个胞兄,又可还记得,子思是他的亲侄子,他怎么敢在上元庆典之时,千万华灯之下,让大理寺前血流成河!”
啪的一声重响,书案上的笔架、砚台连带着堆积如山的折子统统滚落在地。
皇帝动怒不止,内内外外一屋子的内监通通跪下。
皇帝丢下一句,“此案由大理寺主审,刑部协同”后,便怒匆匆地走向后殿。
出了文德殿,孟西洲大步流星,跟在身后的杜棱面如土灰,几乎是一步步挪着往前走的,尚未从方才龙颜震怒中走出。
他不懂,明明是按照太子殿下吩咐去做的,呈上一份证据,不让大理寺少卿独揽功劳,最后再以仁君名号相劝,给陛下仁德留一个台阶。
陛下素来有仁君之称,断然不会对唯一的胞弟赶尽杀绝。
可一切,似乎在背道而驰。
杜棱正想着,远远地听见有人唤道:“堂兄留步。”
不远处,太子一行正不紧不慢地往他们这处走来。
孟西洲停在原地扭身看去,太子像是刚从仁明殿的方向出来,见他在那等着,便把手里的捧汤婆子递给内官,一人疾步走来。
“臣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面露关切,一把扶住孟西洲的胳膊仔细查看,他手劲不轻不重,正好捏在了孟西洲胳膊上的刀伤处。
“堂兄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这几日禁军都要把汴京城翻个底朝天了,也没找到堂兄,欸,可让大家好生担心。”
“权宜之策,还请殿下见谅,臣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同殿下多谈。”孟西洲不愿同他在这里虚与委蛇,只想着回国公府前,绕去小宅一趟。
未想刚走出几步,听太子在身后带着笑意道:“堂兄慢走,只是近日春寒料峭,正是梅开时节,父皇赏赐你的那处宅院里不是有片梅林么,堂兄若是……”
“不可。”未等他说完,孟西洲冷冷丢下两字,大步走了。
“杜棱你瞧瞧,我这堂兄惯是个爱黑脸的臭脾气。”太子面庞带笑,完全没有生气的意思,对着孟西洲远去的身影点了点,扭头看向杜棱,“发生何事了?怎得你的脸色比少卿大人的还不好?莫不是事情办砸了?”
杜棱垂首低声道:“是臣无能,惹了陛下龙颜大怒,慧王之事,陛下已交由大理寺严查不待,刑部协理。”
“嗯?”太子抱臂,面色骤冷,“你说父皇要杀慧王?”
“虽未说明,但依微臣拙见,应该是有此意。”
“怎么可能?我同你讲过的那些,可有婉转告知父皇?”
“一句不漏,却也因此,陛下天怒难止。”
太子思虑片刻,沉声道:“父皇还未决断,此事还有周旋余地,那孟西洲怎么讲的?”
“主杀。”
“这……”太子收敛起惊诧之意,扭身对张内官道:“遣人送杜大人回府吧,想必他已乏累。”
“太子殿下,还请保重。”杜棱此时身心俱疲,殿前龙颜大怒那一幕,委实让他受了不小惊吓,想着从官数十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宽厚仁德的陛下发如此大的脾气。
临别前,寒风扑面,杜棱心头一紧,原来是太子在一侧轻轻拍了拍他肩头,“大人不必忧心,此事不会这么快决断。”
另一头,孟西洲本欲先绕去小宅,再回显国公府,不想刚出宫门,便看到自家马车停在那,他瞧着乖乖站在国公府马车旁的李炎对着自己挤了挤眉眼,孟西洲无奈扶额。
这时,马车上的布帘突然一撩,老国公爷眉头紧蹙,对着孟西洲招手道,“上车。”
孟西洲无处可逃,只得钻进马车,一进去,魏氏瞟见他眉尾尚未痊愈的伤口,当即哭了起来,听得老国公爷也红了眼眶,哑着声道:“真是苦了我儿了,那日凶险万分,的亏有你母亲在天上保佑,如今我儿可还有哪里不适?走,咱这就回府,府里的太医都等了许久,让他们好好看过再说。”
见父母关爱至此,孟西洲无法推辞,同他们回到王府细细检查,待老国公爷再三同太医确认他没有事情后,才得了些许空闲。
刚落座要同李炎说两句话时,魏氏遣人叫他去前厅用膳。
李炎有些为难的看向自家爷,他记得早晨出来时,那位娘子问过爷中午要不要回来用膳,说是会准备一种特别的古董羹,爷虽未直接答应,只道自己会回来,可这对平日素来清冷的爷来说,分明就算是答应同沈娘子一同用膳了吧。
“你现在去趟小宅,把该取回来的东西取回来吧。”
李炎冒出点坏心思,故意道:“是,属下今晨也未用膳,现在肚子饿的紧,还请爷允了属下用过午膳再去。”
孟西洲默了默,眸光如寒,扫过李炎板正的脸,“……现在就去,有些东西我一会儿要用。”
“是么,属下以为都是些平常衣物……”
“李炎,你跟随我多少年了?”
“不多不少,今年正好二十年。”
“不如你今日同赵晖一样,去库房领了银子回家歇着去?”孟西洲冷睨他一眼,起身同魏氏遣来的丫鬟出门走了。
李炎听人走远,才放声大笑起来。
想那沈娘子的确是个妙人,瞧上去柔柔弱弱的,却能在这短短几日,就把爷这块大冰锥子焐化了些。
之前他还担心爷会在他查清对方并无背景后,暗中处理掉沈娘子,却不想,他不在的这段时间,爷会在汴京城的大街上突然遇刺,后阴差阳错同那沈娘子一同生活了几日。
两人虽不睡在一张床上,可这同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少也会生出些不一样的情愫,更何况,爷之前这一年,同沈娘子已经成亲相好。
他去三溪村打探过两人情况,夫妻相濡以沫,伉俪情深,在村里口碑颇好,甚至爷还落了个宠妻的名声,委实让他大跌眼镜。
想来也是,沈娘子虽是农家出身,但生的貌美,性情温顺和善,待人接物妥帖稳重,有种大家女子的风范,即便是心肠再冷的爷遇到了这样娇弱乖顺的姑娘也不会真的狠心下手吧。
日后等爷恢复了这段记忆,到时候才是好戏上场,他可不能在这之前就回家养老,想着,李炎起身前往小宅。
这头小宅梅园里,沈青青同娇云娇玉在梅林下弄出一块地方,支起个铜锅,刚起了火。
“沈娘子真的不等世子来一起吃么,我听爷今晨的意思,是要回来用膳的。”
娇玉有些犹豫,今早天还未亮,她出屋如厕时,恰巧遇到世子从沈娘子屋子里出来,当时她睡得糊糊涂涂,见有男人从沈娘子屋子摸黑出来,吓得差点叫出声,待第二眼瞧清楚那男人正是世子爷后,更是惊诧无比。
世子爷也瞧见了娇玉,便叫她同带李炎去备个普通马车,娇玉这才听到了临别时沈娘子问世子中午要不要一同用膳的事。
“当时你不是也听见了么,他没说要不要来,既然没给准信,我又何必等呢。”沈青青见锅子滚了,夹了一筷子刚切好的牛肉片涮了进去。
这鸳鸯锅是她前两日托娇云弄来的,这个时空里的火锅没有鸳鸯锅,菜品也单调,她想着孟西洲身子好多了,能吃些牛羊肉,便准备了特别的加浓番茄和参汤菌菇锅底。
“可是万一主子来了看见咱们先吃了,会不会不高兴啊。”娇玉不敢动筷子,她素来胆小怕事,前几日为了娇云受伤的事,还整整哭了两日呢。
“哎呀你怎么回事啊,操不完的心,沈娘子都让我们吃了,你不吃我可吃了。”娇云夹起滚起来的肉片,蘸了蘸沈娘子给配好的料,送入口中的一瞬,心花怒放道:“这也太好吃了吧!这红汤锅子原来是甜口的啊?”
“嗯,加浓番茄。”沈青青自然吃的也很舒服,心情颇好。
火锅果然是最好准备的,菜品一洗,锅底小料按照记忆中海上捞的口味胡乱弄一弄就很好吃了,她之前没给阿洲做过,实在是因为在三溪村两人没这个条件,如今有了,她便想着把之前想做却没做过的,统统给阿洲体验一遍。
经过这次的事她想通了,阿洲现在虽然性子不同,但身体还是同一个,她同孟西洲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对这副身体,她是有感情的。
胃口上,沈青青不愿意亏待他,即便现在算是便宜给了孟西洲。
娇云没听懂她那句“番茄”是何意,一旁的娇玉看她们两人吃得欢,终于忍不住动了筷子,刚吃没两口,听远处飘来个男子的声音,“好香。”
沈青青忙起身,见李炎正从回廊往她们这处来,面带笑意。
“李大人。”沈青青不动声色地往院门那悄悄一瞥,并没看到孟西洲的身影。
“沈娘子好兴致。”
李炎方才远远瞧去,见红梅树下,几位气质清丽的姑娘聚在一起烫古董羹,美人美景,赏心悦目。
“这边是沈娘子口中特别的古董羹么,果真同我之前吃过的不同。”李炎的注意力不知不觉被身前这口双色的锅子吸引,好奇问:“这个红汤是什么?白汤又是什么?闻着就不错。”
“娘子说红汤叫加浓番茄,白汤用的是人参菌菇,都是养身的,可好吃了。特别是这个鱼滑,爽滑有劲,入口鲜美。”娇云已经完全被鸳鸯锅折服,不等沈青青说话,先起身介绍起来。
李炎听着娇云莺儿声似的介绍,瞧着满桌子精心准备的菜品,忽而后悔爷没能机会回小宅用膳,不然他也能跟着一起吃了。
“娇云妹妹好口福,几日不见小脸儿都胖一圈儿了。”
“这……”娇云放下夹着肉片的筷子,幽怨的瞪了李炎一眼,“李大人惯会那我们这些丫鬟寻开心,我这脸还不是让老嬷嬷给打的,你看,到现在还肿着呢。”
李炎同娇云一起长大在国公府中,自是把她当成妹妹看待,当初老国公夫人有意让娇云做世子通房时,李炎还在中间为娇云同爷说过几次好话,不过之后他见爷无甚兴趣,又陆陆续续将塞进安怡院的丫鬟送进了小宅,便没再提起过了。
“妹妹有用我给爷送来的祛疤膏,大可宽心,不日便会恢复如初。”李炎从不会在外人面前同娇云表现得太过亲昵,怕她心直口快,会因此招人妒忌。
“不知李大人用过午膳没?如果没有,不如坐下来一起,东西我备的有些多,大人不必担心不够。”沈青青看出来李炎时不时地盯着锅子瞧,怕是饿了。
“多谢沈娘子一番好意,属下是为了给爷拿东西才来梅园的,爷怕是还在府里等着用,不多耽搁了。”
“衣物那些么?”沈青青想了下,她收拾的时候也没留意到有什么重要东西,不过是些衣物罢了,她早晨收拾屋子时,已经把他的东西打包收好了。
“既然如此,李大人随我来取吧。”
李炎接过沈青青拾掇好的包袱后,笑吟吟的对她道:“其实今日爷是想回小宅用膳的,只不过在宫门口让老国公给拦住,强行带回府里检查身体,这才……”
“李大人不必解释,世子本就没说要回来用膳的,要不然我也不会先开始吃了。”
李炎淡淡扫了她一眼,笑而不语,“如此,那我先告辞了。”
沈青青不清楚李炎都知道些什么,但几次接触中,他对她分外客气,这种客气同娇云娇玉她们对她的那种类似主仆之间的客气不同,有种自家大哥待妹妹的那种感觉,她也说不清楚,就像是方才瞟来时脸上挂着缕姨母笑,看的沈青青有点迷惑。
沈青青看他要走,突然道:“李大人,古董羹我有多备下了一份,如果还没用过午膳,便带回去吃吧,只需要用些炭火煮上就好。”
李炎眸色一亮,他早被勾起了馋虫,丝毫没有推脱的意思,笑道,“那便麻烦沈娘子了。”
李炎随她进了厨房,才发现原来她的确备下了不少,每个菜品她都多留了一份,连古董羹的烫和锅都是两份,不由得觉得好笑,未曾想过,原来沈娘子跟爷一样,也是个爱口是心非的。
他并未客气,将沈青青打包好的东西装好便直接回了国公府。
同一时刻,国公府内正厅。
老国公爷正在大发脾气,魏氏起身拦着他,说什么也不让他进宫。
他面红耳赤,气的发间都有些乱了,方才同孟西洲闲聊,才知道近日他办的案子竟牵扯出慧王谋逆一事,当时虽未发作,前脚孟西洲走了,后脚就要更衣进宫面圣。
“老爷,您消消气,这都什么时辰了,宫门怕是都关了……”
“关了我也要去,皇兄惯会让子思做靶子的,我儿一个堂堂世子,说让去边关驻守就去了,一待多年,好不容易被调回汴京,途中遭人设伏,要不是我显国公府养的人厉害,给他好不容易找回来,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山村里受苦呢!”
“如今回来了,还没在家陪你我待上两日,就去那大理寺入职,现在又摊上这么大个烂摊子,当朝谁不知道,宗室的案子谁碰谁晦气,办好了,便要落个苛待同宗的名声,办的不好,那就便是无能,我就说不能让他当什么大理寺少卿,这种得罪人的活,太子为何不去做?”
“老爷,快别说了,这话让旁人听到可还了得!”魏氏是侯府嫡女,对官场上的事略知一二,清楚孟西洲如今的位置,的确是步履维艰。
“听了就听了,我怕的就是皇兄不知道子思对你我有多重要!过段时日,便是洛氏忌日,你……你让我上香时,如何对他娘讲。”老国公爷说着说着红了眼,他从不是个遮掩情绪的人,儿子屡次遇险,实在是碰上了他的底线。
“老爷真就觉得是皇帝逼子思做那大理寺少卿不成?我看子思进入大理寺后,颇为上心,不像是被逼的。”
“他那是傻,当年让他去镇守边关,他也二话不说就去了。”
“老爷怎么会觉得子思傻?子思怕是我见过最真实,最聪明的孩子了。我是亲自带着他长大的,子思这孩子打小就不同于其他孩子那般,异常冷静,但凡他觉得无用的人或事,连碰都不碰,结交都不去结交,子思是那种活的最明白的人,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真的?”
“孩子大了,已经由不得我们去拿主意了,老爷虽是袭承显国公爵位,但到底是皇家人,子思能入仕途,一展宏图,不也弥补了老爷当年遗憾么,既然孩子选了这么条路,咱们做父母的,就得支持他,护好他,让他得偿所愿。”
魏氏知道国公爷只要肯听她讲话,肚子里的怨气其实已经消下去大半,便赶忙扶他坐下,递了杯茶。
她方才讲了,子思是那种活的最明白的人,可却留了半句没说。
其实这种孩子,也是性子最冷,最不容易被捂热的,特别是这些年,他一人在外,同家人聚少离多,如今见了,连她这个做母亲的都觉得陌生。
可他并不一开始便是这样冷清,依稀记得是一场意外后,他才变成这样。
六七岁时,她带着他进宫给太后与皇帝请安,后来许是跑疯了,竟掉进了御花园的湖水中差点淹死,的亏皇帝请来最好的太医为他医治,这才保住一条命。
在皇宫小住几日养好身子后,他就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陌生的让她觉得害怕。
就像是他的周围立着一堵无形的墙,将所有人都关在外面,不许靠近。
老国公爷见魏氏面满泪痕,低声道:“委屈你了,让你同我们父子一起受累,你说的没错,儿女自有儿女福,罢了,你不是说让香菱准备好了燕窝,不如我们带去同他一起用吧,不好好看着这小子,怕是一会儿又要去大理寺。”
老国公夫妇刚迈进安怡院大门,便闻见一股浓郁的香气,是没闻过某种菜香,国公爷没让下人通报,带着疑虑,同魏氏一道进了主厅,一股白腾腾的热气扑面而来,夹带着浓郁的番茄香味。
此时吃的正是大汗淋漓的孟西洲与李炎瞧清来人,猛地起身行礼。
“父亲,母亲。”
“国公爷,国公夫人。”
“这是……古董羹?”老国公爷盯着瞧了两眼,一边白一边红,看着像是古董羹,略带迟疑道:“子思中午是没吃饱?”
“……爷你不是说你没用膳吗?”李炎擦了把汗,眼底含着些许幽怨睨向孟西洲。
“方才我说的是没吃饱,如今已经饱了。”孟西洲面色如常,立刻放下筷子,站到一旁,“父亲母亲可是有事?”
魏氏难得瞧见他吃什么能吃的满脸通红,不由得地对他们所食之物产生了兴趣,再加上这古董羹汤味四溢,闻着就很美味。
“我让厨房做了点燕窝,拿来给你吃,正好你没吃饱,先去把燕窝吃了吧。”魏氏让香菱把食盒放下,恰巧看到另一个食盒,“这古董羹是李炎带回来的?瞧着……挺不错的。”
“是,夫人,这真真我吃过最好吃的古董羹了,这鱼滑,还有那腌制过的牛肉,真是绝了。”李炎的称赞发自肺腑,丝毫没留意一旁孟西洲递过来的眼色。
魏氏:“香菱,去加副碗筷,让我也尝尝。”
国公爷:“多加一副。”
说着,二老围着圆桌坐下,他们平日待下人颇为宽厚,特别是李炎,当他算是半个儿子似的养大,一旁的香菱见状,也并不觉得不合规矩,折身去寻碗筷。
待碗筷寻来,二人不让香菱伺候,兀自夹着想吃的菜品涮了起来,李炎记得沈青青的嘱咐,对夹起牛肉的国公爷道:“国公爷,您数八下就可以捞出来吃了。”
后又对下了鱼滑的国公夫人道:“夫人,鱼滑飘起来方可食用。”
“好好,的确味道不错。”二老一边吃一边称赞,李炎也很高兴两位主子喜欢。
三人欢聚一桌,无人留意坐在一旁的孟西洲,正面色冷然地将无甚滋味的燕窝送入口中。
汴京的春日总是短暂的,几场春风吹来,满院子的梅花也落的差不多了。
临落尽前,沈青青同娇云娇玉收集了不少梅花瓣晒干,保存起来泡茶喝。
是日,艳阳正好,沈青青披着个小夹袄,怀里揣着个铜锡手炉,正坐在回廊里听娇云、娇玉说闲话。
最近没什么好话本子看,她前段时日看的太凶,竟扫完了汴京尽几年流行的所有话本子,弄得最近无聊,一得空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娇云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沈青青顺着叽叽喳喳的声音瞧去,见她略带婴儿肥的脸蛋儿上粉扑扑颤,被老嬷嬷掌嘴的伤没落下一丝痕迹,“小玉你听说了没,娇兰要跟新来的楚管事成亲了。”
“啥?跟楚管事?楚管事不是来了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月么,怎么两个人这么快就……”
“谁知道呢,看着娇兰被调到其他院子后不爱吭气,原来是攒足了劲儿攀高枝儿呢,我就说那楚管事看着人不太行,这么快就被娇兰这个臭妮子拿下了。”
娇云口中的楚管事叫楚文隽,是赵晖走后来接替他位置的新管事,听娇云娇玉讲,他曾是国公府内的账房先生,受过小公爷的恩惠。
那人来的第一日,沈青青见过他一次,清瘦拔高的身材有点罗锅,眼底带两圈儿黑,看着不是那种太好相处的,人虽如此但楚文隽办事利索,极为重规矩,来的第一日,便将全院的仆从杂役好好约束了一番,不再同赵晖那般,对这些安排在小宅的下人们如此宽松。
不知楚文隽是不是授了谁的意,训诫过下人后的当日,他便将好事的娇兰调出梅园,安置在一个离梅园较远的院落里生活了。
至于后面两人是怎么看对眼的,沈青青就不知道了。
沈青青很少不喜欢一个人,但对于娇兰这种踩压旁人,用旁人的东西或本事借花献佛上位的,她是真喜欢不起来,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不放在心里,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便是。
娇玉见沈青青悄声咳嗽了两声,她端来杯热茶递过去,后打趣起娇云:“听你这口气,像是是嫉妒起娇兰来了,我就说吧,前几日你绣的那个荷包看着突然就不太对劲儿,从实招来,是不是打算送给楚管事的?”
“你别乱讲,那荷包是我为了教沈娘子才做的,不信你问沈娘子。”
沈青青笑着颔首,“的确是我想学。”
“那绣好了吗?沈娘子心灵手巧,什么都一学就会,爷要是收到了一定会开心的……”
沈青青听着,不自知地垂下眼,一阵春风荡过回廊,吹得她鬓间碎发飘起,她安安静静地,似是旁院里最先绽放的那朵白玉兰。
娇玉说着说着看到沈青青这一幕,嘴里便没了声,娇云此时已经瞪来了。
她是说胡话了,怎么就话赶话的提到了主子。
自主子上个月在沈娘子的屋子里修养几日后,就再没来过小宅,就连没事还会来看一眼娇云的李大人也一同不来了。
全然像是蒸发了似的,一点信儿都没有。
她们不知道,这些消息传不进来是有原因的。
是她们的主子——孟西洲不让府内府外任何消息传进梅园。
这一方天地,就像是个没有栅栏的笼子,将沈青青困的死死的。
她出不去,他不进来。
同房相处那几日,她自认为察觉到孟西洲对她的态度多少有些变化,甚至在一直重复做着以前同阿洲做过的事,来试图唤起些许他对往日的记忆。
束发、做菜、画画……
可惜她错了。
萧应说的不错,原来的孟西洲待人清冷的可怕,她见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而这份冷漠与无视,恰恰是让她最难受的。
好在沈青青从不是个碰了壁,便自怨自艾的人,日子过得不舒服了,她会找个发泄口,把心里的怨气释放出去,又或者找些旁的事做,用忙碌把不开心的事遮掩起来。
总之,得给自己留下呼吸的空间。
娇云瞧出她在难过,凑过去小声道:“沈娘子别太往心里去,咱们爷一直都很忙,以前在府里住的时候,也是这般成天见不到人,如今爷入仕做了大理寺主持,听说还挺忙的呢。”
沈青青郁结的心情听她一说,噗的笑出了声,她捂着肚子,笑出了泪,看的娇云一脸茫然,急着牛头问娇玉:“你看看,沈娘子是怎么回事,怕不是想世子想出毛病了吧。”
娇玉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她没见过沈娘子这样笑过,兀自脑补出些许苦涩。
听两人在那瞎操心,沈青青收敛起笑意,点头道:“我想娇云说的很对,大理寺主持这种活儿,是挺忙的,好啦,我没事了,已经原谅你们的主持大人了。”
娇云刚摆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听远远地,李炎的声音飘了过来。
“沈娘子……”
“李大人。”沈青青瞧他面庞带笑,心里也不自觉的带出些喜意。
“李大人还知道来我们梅园儿啊。”娇云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李炎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这个月跟着主子一直在忙慧王谋逆一案,诸事繁杂,主子便直接宿在了大理寺,连国公府都没回过。”
“那如今,案子可是结了?”
“算是吧,三堂会审过了,也定了案。”
“那就好。”沈青青淡淡的答,心里的郁结,竟因他这一句话烟消云散了。
“今日来梅园,是想问沈娘子,可愿同行出一趟远门?”
“同行……远门?”
“涠洲出了个大案,陛下让主子亲自督办,这案子有些难办,需要个画师同行,思来想去,沈娘子是最合适的。”
“沈娘子前段时日……”娇云话音未落,听身旁的沈青青抢先道:“李大人,我愿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