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受伤

半日前。

国宴过后,孟西洲搀扶着步脚踉跄的显国公出宫回府,未想路至半途,显国公突然耍起小孩脾气,说什么也不肯回去,也不许孟西洲去大理寺。

显国公仗着酒劲儿,嚷嚷着要去珍馐阁继续吃酒,说父子之间这些年聚少离多,该多谈谈心。

孟西洲本有公务在身,但见父亲心中苦闷,想到过几日便是母亲忌日,父亲会如此,也就不稀奇了。

再加上午后,父亲同陛下在院子里那一幕,大抵与他屡次遇刺有关,心中不由得软下几分,让马车转去了甜水巷。

这些年,孟西洲一直戍守边疆,唯有年前回京述职才能见上父母一面,对此,心中亏欠颇多。

他本不想多饮,可显国公几杯下肚,忽然谈起了他从未谋面的生母洛氏的诸多旧事,孟西洲为人再是清冷寡淡,也免不了感伤。

父亲极少提到洛氏,以及早已被抹去痕迹的历代显国公旧事。

当年贵为王爷的父亲舍弃皇室身份,不顾一切与母亲成婚,来保住显国公爵位之事,至今都是天下的奇闻怪谈一桩。

不过正因如此,孟西洲不必受到宗室身份限制,可以入仕为官。

显国公提及的,大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孟西洲只是默默听着。

二人一来一往,都喝了不少,一直饮到日暮时分。

显国公不胜酒力,还未离开珍馐阁就睡了过去,孟西洲遣人将父亲送回府内,自己则同侍从转去大理寺。

少时,大理寺的楼阁远远已能看到一角,侍从见孟西洲面颊泛红,担心他迎风醉酒,小声问:“爷,要不信函我为您取回府中查阅吧。”

“不可。”孟西洲冷声拒绝,他忽而抬手,示意停下。

目及之处,大道清冷,空无一人,寂静异常。

马停嘶鸣,孟西洲挥手停下观察之时,周围忽而冒出一百有余的黑衣杀手,看上去黑压压一片。

平日负责守卫职责的李炎尚未归来,明面上,跟在孟西洲身边的只有两个侍从,对某些人来说,的确是最好的下手机会。

“汴京当街设伏行刺?”孟西洲眉头一压,冷冷睨去,不想对方下手会这么快。

一道烟火骤然炸裂在天空之中,一同卷来的还有御街上喧闹的人潮声。

一场快速而无声的杀戮即将开始。

倏地,孟西洲身后的不远处,出现数十人,齐齐抽剑,迅速将孟西洲保护了起来。

“世子,您先走!”

“一起上。”

孟西洲高喝一声,剑指敌人。

空中绚丽的烟火,完全遮掩了这处的修罗血场。

刺客应是受了死令,必将他诛杀在此,各个出招不计后果,甚至有人不惜为了刺他一刀而故意露出缺点。

也正因此,孟西洲他们才有机会以少敌多。

他不记得这场杀戮持续了多久,恍惚中,只留有些许印象——他杀了很多人。

直到胳膊都失了力,他还在奋力挥剑。

对方安排暗杀的刺客源源不断,像是没有尽头。

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横七竖八的躺满尸体。

终是在一声震天的焰火声下,暗卫掩护他逃进临街宅中,堪堪留住条性命。

顺着本能,一路摸回离大理寺不远的小宅之中。

不想刚进门不久,就有刺客追了过来。

他隐在黑暗之中,只等对方进来,便一招擒住。

那人步脚很轻,攥在手中的脖子又细又软,挣扎起来也没什么力气。

孟西洲觉得不太对劲,但本能的下了死手。

这处是他的书房,平日无人敢擅闯。

唯有刺客这一个可能了。

对方手劲很大,沈青青被他一手掐着脖子,悬在空中,脑海一片空白。

她本能去拉扯正在掐着自己的那只大手,却粘上一片粘腻的温热。

是血?

许是在屋外待太久了,鼻子有些失灵,满屋子这么大的血气,她进来时都没闻出来。

力量悬殊之下,沈青青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不是对手,但也不想让对方好过。

她拼尽全力,用手抠进对方皮肉,想着若是有人日后追寻起杀手,兴许能靠她留下的些许线索破案。

不过这都是一念之间的想法罢了。

不到五息,沈青青感觉呼吸愈发困难,脑袋里像是被塞进一兜子冰锥,尖锐的棱角刺入血脉,疼痛难忍。

倏地,屋外烟花齐放,五彩映天。

像是有人突然在黑夜中开启了闪光灯,绚丽的光顺着半掩着的门缝瞬间照亮漆黑中的一角。

日思夜想的那张脸,就这样毫无预兆的出现在眼前。

还是以这样残酷又可笑的方式。

是孟西洲。

此时的孟西洲必然也看清楚她的面容,也认出她是谁了。

可他神色依旧冰冷如寒,沉郁阴冷的墨眸中唯有滚滚杀意。

沈青青只觉得腔子那颗跳动的心突然崩裂,皮肉被炸的细碎,热血无声地喷溅出来。

一时间,快要被掐断的脖颈,都不觉得疼了。

屋外一蓬蓬的焰火不断,听娇玉说,这是火炮局为皇帝亲临盛典精心准备的万莲朝圣,是今年上元庆典的高潮,会持续很久。

借着火光,沈青青看清楚孟西洲清月竹纹的锦衣上裂开了一道道长长的口子,荼白的前襟已经被透成暗红。

他受伤了,而且伤的很重。

即便如此,他还是要杀她。

他不是阿洲,却也是阿洲。

沈青青从未如此绝望过。

屋外烟火忽而在空中炸开,映亮了对方的模样。

璀璨绚丽的光在孟西洲逐渐朦胧的视线中晕出光彩,他没见过面前这个,却又本能的觉得熟悉。

烟火散后,余光蒙在女子憋红的小脸上渲染出一种难言的柔弱和委屈。

孟西洲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她不是刺客。

她是沈青青。

是萧应口中,那个同他在三溪村成亲的女子。

她看他的神情,除了多了一丝绝望外,同那日她在红袖院流露出的几乎一样。

这是一种他从未在别人眼中看到过的神情。

他不懂她眸色中流露出的情绪或感情到底是什么,他也不需要懂。

意外的是,这女子的眸光,像一柄尖锐的匕首,深深刺进他的心口。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有这种奇怪的感觉。

不过一眼,就乱了心神。

这也是为什么他明明起了疑心,却一直没有动沈青青,只是将她关在小宅软禁而已。

他需要搞清楚,这女人到底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棋子,还是他丢掉记忆的那一年中,意外收获的一个弱点。

如果是棋子,那她可以为他所用,苟活下去。

如果是弱点,那么她只能死。

他的身份不允许他有弱点,他也不喜欢自己有弱点。

从很小的时候,孟西洲就对这个能让他永立不败之地的道理无比清楚。

正待孟西洲犹豫不决,对面的女子忽而松开嵌进他皮肉的手。

一道焰火泄入,他看到她平静的脸上挤出个无奈的笑,她张着嘴,动了动唇,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而后伸起那双沾了血的手,缓缓向着他伸来。

他没有半丝松懈,只要她敢出手伤他,下一刻,他就会掐断她喉管。

眨眼间,三两个软绵绵的指尖,轻轻划过他脸庞。

那么轻,就跟挠痒痒一样,蹭走了他面颊上沾着的血迹。

蓦地,心口猝不及防的抽了一下。

他松开手,刚想要说些什么,一阵冷风突然呛进口中,他猛地咳嗽起来,仿佛喉管都要裂开似的。

孟西洲留意到,那个女人被他松开后一下跌坐在地,后缓缓起身踉跄退到几步之外。

他扶住桌子,依旧止不住的咳嗽着,连带着他的伤口有种强烈的撕裂感。

几道烟火闪过,孟西洲才看清楚自己方才咳出的都是血。

武器是淬了毒的!

孟西洲忽而觉得身体发软,他勉强从怀中掏出支药瓶,还没来得及服下去,人就昏了过去。

沈青青看着榻上面容稍稍恢复些血色孟西洲,起身测了下他的体温,似乎比刚刚好些了,兀自松了口气,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腕子。

她没办法不去救他。

即便这个已经忘记她是谁,或又狠心要杀她,她也要救。

她的阿洲,还在这副身体里的某一处沉睡着。

她舍不得他死。

所以她只能先把这个混蛋孟西洲救起来。

孟西洲伤的很重,身上不知道有多少处大大小小的伤口,好在多是皮外伤,并没伤到动脉,只是前襟那道刀伤有些难处理,比沈青青第一次遇到阿洲时的伤口还要大。

得亏沈青青在他身上搜到了不少外伤药,暂时应付了当前情况。

她没去找娇云娇玉帮忙,孟西洲昏迷之前,明确说了句“不许喊人”。

沈青青处理这些伤口已是轻车熟路,尚能应付,想到他临昏迷前讲出的那一句,大抵是因为有人在外追杀他,信不过旁人吧。

可他这算是信得过她的意思?

不管为的是什么,沈青青都搞不懂,孟西洲明明是身份高贵的世子爷,为什么会三天两头遇刺受伤?

她第一次救他的时候他遇袭垂危,他从三溪村赶回汴京的船上被水匪袭击,如今他在汴京城内,竟又遇刺了。

难不成他跟这个世子身份命中犯冲么。

沈青青兀自想着,不一会儿,有些昏昏欲睡。

今夜沈青青可没少费心费力,先是登高爬低见了萧应,后又差点被突然冒出来的孟西洲杀了,如今还在熬夜照顾他。

此刻身子已是乏累不堪,她看孟西洲的发烧未退,不敢离得太远,便打算搬着被子去厅内的美人榻上凑合一夜。

刚起身,身后的人忽而低声喊了句什么。

她没听太清楚,却跟着那个音节猜到了什么,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

俯身凑去,贴在他的唇瓣间,静静等着。

“青……青……”

泛白的唇瓣微微蠕动着,他的声音又沉又哑,一字拖着一字,拉得很长,却又清晰无比。

沈青青停在那,下意识屏住呼吸,止不住的泪顺着眼角坠在对方滚烫的面颊上。

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大抵听完他那句话在说什么。

他在说:青青快跑,有刺客。

脑海像是炸开一片烟火,沈青青只觉得腔子里的心都停止跳动了。

片刻后,脑海中有个声音在欢呼跃雀着:阿洲回来了,阿洲把她记起来了!

铺天盖地的欢喜冲击下,沈青青有些不知所措,她先是坐在榻边儿上嘤嘤地哭了一会儿,后攥紧阿洲滚烫的手,决定在这好好守着他。

沈青青虽有雄心壮志,奈何后来实在太困太累,她攥着阿洲的手,就这样伏在床边,弓身睡着了。

孟西洲这一觉没有睡太久,到了后半夜,高烧反复起来。

醒来时,整个人像是被扔进了蒸笼,滚烫难受,可身体却又止不住的打颤。

缓缓睁开眼,淡粉色的床帏漫入眼帘,他先是一怔,后觉得手背覆着个冰凉柔软的东西。

垂眼瞧去,是一个女人的手,白的像一块玉。

他猛地抽手,肩头的伤刺痛一瞬,他忍着,推了推那人,哑声吩咐:“拿水去。”

对方似乎睡得很沉,孟西洲不再手软,对着她肩头用力一掐。

那人“啊呀”一声抬起脑瓜,一脸迷茫的看向自己,未等孟西洲重复方才的话,沈青青已经先一步扑了上来,抵在他耳边,满是欢喜,“阿洲!阿洲!你可是醒了!”

孟西洲使不上力,只得冷声骂道:“放肆,给我滚出去!”

这一声瞬间喊醒了沈青青,她恍恍一怔,并未听话离去,反倒是倾过来身子离他很近,就这样面对面地打量起他来。

“我让你滚出去,听不懂?”孟西洲咬牙切齿的说完,一抹明显的失落滑过对方眸中。

她指了指自己,长叹口气,无奈道:“阿洲,你又把我忘了?”

孟西洲不答,这次没再让她出去,因口干舌燥的厉害,只低声说了句“水”。

沈青青没再说什么,折身去外面为他倒了杯温水,看他喝完,也没收回杯子,只伸手把床内侧的靠枕和被子抱了出来,往外走去。

“你去哪儿。”他冷声问,腔子里像是被点燃了,呼一口气都是烫的。

“我去睡觉。”

“不许去,我需要人照顾。”孟西洲压着怒意,他感觉得到,这个女人对他的态度跟刚才明显不一样了。

“小公爷是饿了还是渴了,尽管吩咐便是,但我先声明,我想要照顾的不是你,而是阿洲。”

孟西洲不知道她在讲什么胡话,见她抱着被子继续往外走,急声道:“……你给我站住。”

沈青青没理他,走出去将被褥放在厅里,人又折回来,走到榻边乖乖顺顺的站在那,像是在等着他发号施令。

“水。”孟西洲一时不知道要安排什么,又要了一杯水。

她接过杯子,又为他满了一杯,这时候,沈青青彻底醒了,她瞧着孟西洲此刻的面色跟个煮熟的螃蟹似的,鲜红漫过颈子,看样子是在高烧。

她没多想,抬手要试温度,被他一把推开,沈青青踉跄地扯住床幔,这才没让自己摔倒。

“你要做什么?”孟西洲冷冷瞪去,此时他眼睛干的难受,瞪得比平日更大,看着也更吓人了。

“我看小公爷面色不太对,只是想试一试体温。”

“体温?”

“我的意思是,小公爷是不是在高烧发热?”沈青青快要失去耐心,她觉得生了病的孟西洲比昨夜见面就掐她脖子的那个烦多了,很难相信以前的阿洲会是这么个性格。

看孟西洲似在怀疑她的言辞,沈青青长叹口气,解释了下手背试温的科学性。

按理说用额头试温是最准确的,虽然她说了,但并不觉得孟西洲会让她这么做。

“……那你来试。”孟西洲也觉得自己现在热的快要晕过去了,他索性躺平,直勾勾的看向头顶的床帏。

沈青青看他那副样子,有种说不上来的……视死如归的感觉,她默了片刻,伸手过去,瞧他皱了下眉头,冷声问:“不是说用额头更准?”

沈青青:“……”

她默默撩开头发帘,倾身过去,悠着力度抵在了他滚烫的额间。

温度烫得吓人,如果她再晚一会儿问,他怕是又要昏过去了。

本来人就失忆了,再高烧烫一下脑子,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好了。

沈青青着了急,赶忙披上件衣服扭身要走,孟西洲叫停她,“我在小宅的事,你可有同第二个人讲过?”

“并未。”

“那就记住,不许讲,我会在你这休息一段时间,不能有除你以外的任何人知道。”

“小公爷昨夜就已经吩咐过了,怕是病得厉害,已经迷糊的不记得了。”

沈青青说罢,头也不回的出了屋,留着孟西洲一人躺在那发愣,这女人看着乖巧柔弱,实则伶牙俐齿的很。

单从方才短暂接触来看,她的谈吐举止,完全不像是寻常村妇。

遇事不乱,从容应对,甚至还很聪明。

她不像是东宫安排来太子找来的,太子要杀他,直接安排死士便是,大可不必用美人计这一招。

可若不是太子安排的,又会是谁呢?

孟西洲正思考着,沈青青拿着个布兜子从屋外着急忙慌赶了回来,她放下兜子,将沾了寒气的大衣脱在外面,手里拎着几条干巾走了过来。

这次沈青青没贸然为他直接退热,大抵解释了下这个原理,也不知孟西洲听没听懂,闷闷“嗯”了声,沈青青便没再耽搁,把兜子里收集来的干雪揉成个小雪砖,然后小心包在几块厚实的巾子里,先给他脑门冷敷上。

之后,她折回厅内端了盆温水,湿了块巾子,解开他里衣,小心翼翼地避开满身伤口,为他擦拭起全身。

这法子是沈青青跟妈妈学的,儿时发烧,很少去医院看病,都是在家喂药,若是温度超过39度,妈妈就会用这种法子给她快速降温。

孟西洲见她毫不避讳,自己也没什么可害臊的,不过当成个下人伺候就是,但他又不全然放心沈青青的动机,遂而干愣愣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不过少时,他明显感觉身子舒服多了,头也没那么沉了,不知不觉的放松下来,有种再要入睡的念头。

他睡得不踏实,睡睡醒醒好几次,恍惚中,见床边那人红着眼眶,像是哭过了,他闭上眼睛,“我好些了,你可以去休息了。”

沈青青没说什么,起身为他穿好衣裳后,收拾起巾子出去了。

她不是故意想在他面前哭的,相反的,她完全不想在他面前哭,不过是刚刚给他热敷时,瞧见往日熟悉的大小伤口,鼻子就不争气的泛起酸。

她以前不知道阿洲是什么身份,当初救下后,看到那些新旧伤口,大概猜测他是个逃兵或是个跟武行有关的人,从未想过,他会是个金枝玉叶的世子爷。

而这样一个人前显赫的世子爷,锦衣之下,却是满身伤痕。

沈青青突然对阿洲的过去产生了些许兴趣,但这也只停留在产生兴趣而已,她不喜欢这个人冷漠无礼的态度,说到底,她不是他的婢女丫鬟,救他、照顾他,完全出于对于她丈夫的情谊。

可他呢,忙前忙后的为他服务完了,竟连声道谢都没有。

她还是喜欢那个淳朴善良的阿洲。

那个把她捧在手心里宠,都觉得不够的阿洲。

沈青青越想越憋屈,她没去睡觉,而是走到屋子另一侧,翻出自己的日记本,一笔笔、一件件的把阿洲是如何对她不好,还无礼的事情通通记录进去。

终有一日,待他恢复记忆后,她要拿着这个小账本,跟他一笔笔的算账!

到时候,她可不会轻易原谅他。

沈青青越写越停不下来,竟不知不觉写到天明,这时,娇云娇玉已经起身开始清扫院落积雪,她念着孟西洲不让人知道他在梅园的嘱咐,悄声出屋,把之后几日例行的故事会据点改到其他屋子去了。

孟西洲高烧退后,安稳睡到深夜,一觉醒来,察觉到屋里比清晨冷了不少,被子也换成了个相对轻薄一些的。

他没在意,见厅里亮着烛火,他低声喊道:“我醒了。”

沈青青在厅里小憩,临睡前刚检查过他的情况,体温正常,伤口也没有化脓的趋势。

孟西洲习武多年,身体底子好,外伤也并不致命。

“我醒了。”他又轻声叫了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孟西洲平躺在床上,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机械性的喊一句:“沈青青,我醒了。”

睡不踏实的沈青青还是被他吵醒了。

她揉了揉眼,起身倒了杯水给他,孟西洲见她来了,压力许久的怒意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你怎么伺候人的?”

沈青青先是一愣,后无奈一笑,小声嘟囔着,“我没伺候过人,以前都是我夫君伺候我的。”

孟西洲话说出口,其实有些后悔,但听沈青青这句,他瞬间愣住。

他没想到她会这样答。

她口中的夫君是他。

那么就是……他伺候她?

这怎么可能?

孟西洲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面无表情的吩咐道:“我饿了,拿些东西来。”

吃的沈青青睡前就准备好了,那时看他睡的安稳,便没叫醒他,如今他叫饿,沈青青端着几碟热好的小菜和白粥,送到榻前。

孟西洲侧眼一瞧,满是绿油油的青菜,脸瞬间黑了下来,“宅子里的厨子什么时候做出这种东西了?”

“世子,这是我做的。”

孟西洲沉默片刻,抿了下唇,“喂我吧。”

沈青青乖顺的点了点头,扶着他倚在床头,喂下两口后,孟西洲忽而别过去头,猛咳起来。

待他缓和些许,沈青青再送去勺子,他却紧抿着嘴,怎么都不肯吃了。

“世子不饿了么?不饿就不吃了。”沈青青收回勺子,起身要走。

“……这青菜为何是甜口的?”

“你喜欢吃这样做的。”沈青青本想说“你喜欢吃我这样做的”,终是删了那个我字。

孟西洲默然,若说失忆后,性格变了,他尚有迹可循,可糖炒白菜这种做法,他不管何时,都不会喜欢吃的。

沈青青看他又不信,懒得计较,便将勺子舀了口白粥,换了些其他爽口小菜喂给他。

待这头伺候完,沈青青困的直打哈欠,端着空盘起身,刚一扭头,见身后立着俩大男人。

她“啊”地一声,托盘上的空碗摇摇欲坠,萧应眼疾手快,上前迈来一步,稳稳扶住。

孟西洲方才就见他二人来了,二人是显国公府的老人,自是规规矩矩站在不远处,等着他用完膳。

“你先出去,我有事同他们讲。”

萧应将视线从沈青青的脸上收敛起来,看她端着托盘默默走出房门,才想起来她连个大衣都还没穿。

李炎听人脚步走远,急切的走到榻边,“爷,您昨夜为何不回府啊!要不是萧应找到了您留在小宅外的记号,我们……我们可就差把整个汴京都掀翻了。”

“这次的刺客各个训练有素,必是打小培养起来的死士,这样的人,我又怎能引回国公府?到时候,怕是显国公府也难逃一劫。”

孟西洲转向萧应,问:“父亲母亲可都还安好?”

“是,请爷放心,昨夜属下看到记号后,便将平安报给老国公爷了,今儿一早,老国公爷就去进宫面圣了。”

“那些刺客身份呢?可有消息。”

李炎摇头,他今晨归来途中得知噩耗,快马加鞭赶了回来,幸亏先遇到了萧应得知内情,这才稳住心神,去了趟仵作那查看了死去的刺客,那些人统一着装,用的都是市面上最常见的布料,就连佩刀,也是近郊铁坊内可以随意买到的那种,完全查不到任何信息。

“查不出来才对,要是查出来了,还不知道谁要当这替罪羔羊。”

“那……这是东宫安排过来的?”

孟西洲摇头,“我说了,这些刺客都是打小培养的死士,不会是他。反倒是让我觉得,这次近郊调查的几个命案越发的有意思了。”

李炎、萧应听得满头雾水,孟西洲也没指着他们能听明白,只道:“我这段时间暂时在这儿养伤,就先让外面乱着,李炎,你明日悄悄启程去近郊东台县、惠州、邯元镇一趟,去找来这几件命案的仵作,如果可以,把尸体也运回汴京,送进大理寺保管。”

“是。”李炎虽有不愿,还是颔首应下,“爷,这次是属下保护不力,我……”

“不是你的错,是我大意了。”

“我今夜便增派人手来小宅保护爷。”

“不必,如今想杀我的人还未死心,你暗中调人,难免让人看出痕迹,不如就来出空城计。”

“可小宅内都是些手无寸铁的家丁和丫鬟,您……”

孟西洲没再搭话,李炎最了解他的脾气,赶忙道:“是属下失言,那我这就跟萧应回禀老国公爷,您是不知道,老国公爷昨夜急的差点就来小宅找您了……”

“请你代为转告父亲,孩儿不孝,让父亲忧心,待这次痊愈,定会加倍珍惜身体。”

“是。”

李炎与萧应扭身要走,听孟西洲突然叫住,“萧应,我还有几句话要问你。”

李炎看爷叫住了萧应,先行离开。

只待屋内唯留两人时,孟西洲才问:“萧应,往日我在三溪村是如何对待那个女人的?”

萧应怔了怔,没想爷突然问起这个。

他之前只讲了二人成亲的事实,至于往日爷对青青姐有多么爱护、珍视,他一个字都没提过。

因为他清楚,爷现在已经不再是三溪村他见过的那个西洲哥,而是变回了那个他认识多年的显国公世子,那么在爷知道自己在外有一个宠爱无比,却没有任何身份的娇妻后,很可能会直接杀了对方。

所以他不能说。

只有让爷起疑,青青姐才能活下来。

孟西洲看他不答,换了个方式问:“又或是那个女人是如何伺候我的?是不是跟寻常农妇一样,粗枝大叶的,什么都做不好?”

萧应听罢,一时没太听懂。

爷这是在问什么奇怪问题?

萧应想了下,并不觉得这个问题致命,故而决定不偏不倚如实回答,“是,她是什么都做不会,也做不太好,伺候爷自然也不是很会,其实平日里,都是爷在做这些事。”

孟西洲眼底骤然闪过一丝极难捕捉的惊诧,他沉默片刻,又问:“……那我可曾喜欢吃甜口青菜?”

萧应毫不犹豫立刻点头,关于糖炒青菜这道奇葩到惊世骇俗的菜品,他简直终身难忘。

“是,爷不但喜欢吃,还总夸那位村妇做得好,每次都会吃整整一大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