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西洲睁着眼,躺在床上发愣。
窗外雪停了,只刮着风,窗子是他特别加固过的,再大的风雪也只能传入细微的响动。
身旁的妻子已然睡去,她乖巧的蜷在他臂弯中,沾了酒气的呼吸一下下烫在他心口,烦躁的难以入睡。
紧赶慢赶,才把村里修葺房顶的事做完,算算日子,离国公府人找来或许不到十日,尚有许多事没有安排妥当。
如今又出了郭兴一事。
他怎么能放心离开。
方才青青窝在他怀里哭诉,像只受了惊吓无措的猫儿,又可怜又害怕。
他难以想象,那日若是没有王婶及时出现,那畜生若就此得手,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他想不出来。
怕是杀了郭兴,都无法平息腔子里漫出的怒意。
同青青在一起,他从未生过气。
只那一句“闯入内屋”,足矣让他怒意滔天。
一股子从未有过的冷冽与狠辣,骤然侵入,熟悉的连他自己都为之一惧。
他甚至可以感受到,自己拎着郭兴头颅时,掌中粘腻的触感。
气血攻心,脑海一时闪过许多细碎的画面。
战马、盔甲……还有鲜血。
杀敌冲锋时的热血,随着怒意流转在他体内。
西洲迷茫。
那就是他曾经的日子么。
风餐露宿,刀尖舔血。
他像是疯魔了,脑子里只留着杀戮的念头。
直至听见妻子的哭声,才恍然回神,发现萧应已经拦在他身前,手上划开道鲜红的口子。
若不是二人拦着,他怕是真会杀入郭家,了结那畜生。
不管如何,在他出发前,一定要让郭兴彻底远离三溪村才行。
翌日,沈青青肿着眼,醒的不算早。
她迷糊地摸了下手边,身侧已经没了人,顿时慌了。
昨夜,是她第一次见阿洲生气。
从未想过,那样温柔体贴的男人,会有这样可怕的一面。
他冷着脸,浑身发颤,乌黑的眼中只余有浓浓杀意。
想到昨夜一幕,沈青青快速换好衣服下了床,出去找人。
待在偏房找到他时,阿洲与小应已穿戴整齐,俨然一副要出门的模样。
此时距离系统给的最后日期没余下几日了,哪怕是一小会儿,她也不想同阿洲分开。
她尽量避免去想这些无法左右的事,只秉着真心待他好。
西洲见是她来,面色一暖,温声道,“青青怎么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了。”
“王婶同李氏来找你求字,这不年关了么,之前准备的春联可以拿出来卖了,若是熟络的,只收些吃的意思下就行了。”
西洲走去,握住妻子的手,轻轻哈了口气,“厨房有蒸好的包子,你热一下再吃。”
“嗯,我知道。”沈青青点头,见他是带小应出去,心中不安稍稍放下。
大概是小应身体不适。
他这病扛了许久也不见好,是得去看大夫了。
但沈青青是有私心的。
想任性一次,让阿洲留下陪他。
“咳咳……咳咳……”
穿戴严实的少年猛咳了几声。
话到口边,她又咽了回去。
“小应的病是该去看看了。”
“嗯,我带他去镇子上找个大夫瞧瞧,顺路再看看这眼睛还有救么。”
“……眼睛这么严重么?”沈青青听着小应的眼睛要完,脸色一青,方才那些小心思全没了。
她忙出屋走了,待二人迟疑时,见她捧着个沾了灰尘的兜子折回来,急切道:“看眼睛可是大事,这些银子你带上,要是不够就跟大夫说,先开药,等回头把银子送去也行。”
西洲瞧着她手里沉甸甸的袋子,不由得笑了,这一包足足有四五十两银子,别说看病了,在饶州边上一点的地方,都能买套二进的宅子了。
妻子可是真是不清楚,这兜子里装的是多大的一笔巨款啊。
“阿洲,你笑什么啊。”沈青青小声嘟囔着,忽然反过点味了。
这钱可能是拿多了。
怀里抱着的,是她同阿洲这半年多一点点攒下来的。
有他盖房子赚的,也有她卖书画得的,被她藏在床下一角的地砖下,可隐蔽了。
西洲摇摇头,从她手里那兜子银钱里摸出一小把碎银子,“这些就够给他瞧病的了,咱家的钱袋还是快藏起来吧,都让外人瞧见咱家底了。”
萧应听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没了头,浑身不自在,遂而猛咳了几声,示意主子赶紧走。
西洲淡淡瞥他一眼,并未理会,反倒是同妻子聊起了最近尝过的几道菜,并诚恳的给出了改进意见。
待见到王婶同李氏一人端着个小坛子进了院时,西洲才带着萧应牵马离开。
听王婶介绍,李氏住在街的另一头,她男人跟西洲平日一起做工。
沈青青对李氏没什么印象,不过见她慈眉善目,应该是个好相处的,笑着迎二人进了屋。
“沈氏家的炭火烧的真旺。”李氏一进屋,热气扑面,还以为自己个儿一步跨进了夏天。
“那可不,西洲是个会疼人的好男人,以前连厨房都不让沈氏进呢。”
李氏认同,这话她听她男人讲时就羡慕过,今日同沈氏结识,也就明白西洲为何如此了。
性子温顺,样貌出众,自然是招人疼的。
不光男人,女人也一样。
李氏也待见上了沈青青。
王婶自顾自的坐上主座,接过沈青青端来的瓜子和果干,闲不住嘴。
“沈氏自然也是个能干的,不但能写一手好字,还特别会做这些零嘴儿,我现在啊,没事就爱找她来唠嗑,都让她这些果干把嘴养刁了,咱村卖的瓜子我都不爱吃了。”
李氏在听王婶讲的一愣一愣的,她可记得,往日王婶讲新来的沈氏是个懒妇人,怎么才一个月没来往,口风就变了?
“王婶您说笑了,我这都是小打小闹做着玩的,怎么能跟您厨艺比,还得谢谢您前段时日教我做菜,今日中午若不嫌弃的话,两位婶婶、姐姐就留下来一起吃吧。”
王婶同李氏面面相觑,点头应下。
说到底,二人本就是受人之邀,来陪着沈氏的。
三个女人闲坐在屋内喝喝茶,嗑嗑瓜子,沈青青听说李氏的绣工不错,拿出自己做的鞋面,请她帮忙瞧了瞧。
有了王婶在,话锋自然都是东家村李家短,李氏同沈青青一样,不爱搭她话茬,只默默听着。
听王婶聊起了郭家丑事,两人难免跟着叹息。
“那郭少爷要娶余娟么?”沈青青对这个时空的背景与制度,毫无了解,这也是为什么,她醒来后会选择住在山上,远离人世。
“那小妮子是个奴籍,即便被郭里正买回家,也脱不了奴籍,良人同奴籍又不能通婚,咋娶?这事郭兴顶多让他爹打一顿罢了,里正现在病重,估计打也打不成了。”
沈青青愕然,这种奴籍制度,不就跟奴隶制一样么,别说妇女权益了,连最基本的人权都没有。
“那平白受辱,就只能忍着了?”
“妹妹这就不懂了,余娟是奴籍,能不被人奴役着长大,已是万幸,算了,王婶我们还是聊些别的吧,听这些事,心里怪难受的。”
这头西洲同萧应骑着快马,一路疾驰,堪堪在午后赶到饶州。
萧应肚子叫了一路,经过市坊时,闻着路边面摊儿的香味儿,脑袋里竟冒出沈青青之前做的那碗面片汤。
他舔了舔唇,看爷没有停下的意思,便没敢问出口,随他一路走到知州衙门前。
西洲停下,对萧应点了点头,少年即刻把肚子饿的事抛到脑后,赶忙把国公府的玉牌与密信交送衙役。
二人等了一会儿,不见衙役回话,少时,一位胡子泛银的瘦高男子身着绯色官服,步脚健朗,带着两人疾步走出。
见到二人,老者的视线完全落在了身高马大的西洲身上。
西洲自然也看到了对方,远远的,对着亲自赶来的知州颔首行礼。
往日在饶州干活时,便听过这位饶州知州宋翰林生平往事。
他为人谦德廉洁,官至尚书,十年前被调至饶州任职知州,将饶州治理的井井有条,百姓拥护。
宋翰林方才接到国公府令牌,本欲遣人来邀,后听送信的衙役描述了下来人,心里忽然生出个强烈念头,执意亲自来接。
远远瞧见那熟悉的人影,心中更加急切,走到近处,见他一身素衣扮相,先是一愣,后欲躬身行礼,被西洲一把拦住。
“知州大人,外面多有不便,我们可否能找个清净的房间一谈。”
西洲话语清冷,字节顿挫有力,站在一旁的萧应见他应对得当,一时恍惚,觉得爷没有失忆。
往日显国公府世子,又回来了。
“子思啊……真的是子思……”宋知州眼眶一热,许是太激动了,差点跌倒,西洲忙将老人扶住,听他依旧颤颤巍巍的念叨着“子思、子思”。
子思大抵是他的表字。
“走,屋里讲话。”宋知州收敛起激动的神情,冷冷睨向周围不知真相的衙役,“今日此事,若是向外透露半字,从重严办!”
“是。”
他转脸面色和善地领着西洲进了府衙。
西洲走在老者身侧,心绪复杂。
宋知州同他是旧识这件事,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依着方才宋知州警告衙役的模样,他身份之事不能轻易让旁人知道,可见自己的仇家权势有多大。
如此一来,更不能把青青的存在暴露给外人。
青青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姑娘,心地善良,太容易被哄骗,若是被那些敢对世子行刺的仇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唯有确保她万无一失,才能将她接回京中。
宋知州领着西洲与萧应一路进到后院主堂,让侍从端来茶水点心,后屏退下人,暗暗瞟向站在西洲身旁的少年,欲言又止。
西洲留意到宋翰林的戒备,解释道,“这是我亲卫萧应,老师但说无妨。”
宋知州颔首,抿了口茶,平了平心神才问:“子思啊,这一年来您是去哪儿了?可有受伤的?我去叫个郎中来瞧瞧吧。”
“老师说笑了,您看我这样,像是有什么不好的吗?”
萧应心中冷哼,爷过的好着呢,美人在侧,早已乐不思蜀,若不是国公府人来寻,怕是一辈子愿意窝在小村子里,同那个女人厮守。
宋知州打量着,孟西洲身形健朗,面色红润,的确不像有事的样子,可人既然没事,又怎么会整整一年不见踪影呢?
要知道这一年来,皇帝也罢、显国公府也是,在西境至汴京这条路上,为了找孟西洲,简直挖地三尺。
即便如此,除了一件染血的盔甲,再无其他。
而今日,人完好无损的出现在饶州知州府门口,不得不让人好奇与担忧。
“让老师费心,学生惶恐。隐世自然有难言之隐,日后再同老师细说。”
宋知州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突然拍手,吓坏了正打算偷拿一块点心垫补的萧应。
“对,谨慎就对了,子思,你这步棋走的甚妙,如今一年过去了,藏在暗处的狐狸们都已露出尾巴,你此次回京,怕是又要起血雨腥风。”
西洲听罢,笑而不答。
站在一旁的萧应,心中又开始默默吐槽。
知州大人要是知道世子爷其实只是失忆,还会不会赞叹什么棋妙不妙了。
“对了,子思登门是有事吩咐,唉,为师老了,看到你平安便忍不住拉着你问了这样多,可不要嫌烦。”
“老师言重,今日登门,的确是有几件事想劳烦老师……”
不过多时,事情谈妥,宋知州遣人要膳,被西洲婉拒,只听他说身份不便暴露,静待几日后国公府派人来饶州后再聚。
宋翰林明白,一旦他还活着的消息走漏出去,这条回京的道路,必然埋藏杀机。
萧应只灌了几口茶,临了,悄悄顺走了桌上的点心。
屋外天寒,西洲本想独自从后门离开,宋翰林说什么都要亲自送,后又遣人换了两匹好马。
从知州府出来,前后不过半个时辰,萧应以为他会直接赶回三溪村,结果爷牵着马,扭身去了市坊边缘的马市。
见爷同那人讲了两句后,对方便把马牵走,应该是个熟络的。
“走,吃点东西去。”
萧应揉着胃,猛点头,他早就饿得不行了。
二人没走太远,随意找了个面摊儿。
萧应心存疑虑,纠结片刻后,悄声问:“爷,您是不是恢复记忆了?”
“没有。”
“那爷怎么知道宋是您师父?”
“我同他年岁相差甚多,若非师徒情谊,他不会如此关怀。”
“那马……”
“既知敌家权势滔天,去掉官府马匹上的痕迹,亦是谨慎之举。”
“您刚还说了,是师徒情谊……”萧应话赶话的问出了口,后起身垂首,“是属下失言了。”
“坐下。”西洲瞟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他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是多疑谨慎的性子,只不过知晓了身份后,这份疑心便重了。
看爷没再责怪,萧应老老实实吃面。忽而听他冷不丁的问:“朝中我到底同谁一直为敌?”
萧应怔住,起身附耳。
“是东宫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