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托付

西洲几人手艺熟练,干活又仔细又快,不过三日便把村里十几家房顶都修葺好了。

受助的村民颇为感激,倒是累坏了虎子几人。

他们也不知道洲子哥着什么急,这两日像疯了似的加班加点的干,非要两日内做完所有。

不过活已做完,乡亲又送了不少肉和菜表示感谢,几人也没再说什么,只想着回家睡一觉,好好休息休息。

做完最后一家时,天色渐晚,几人绕路去了趟郭家,一来告知其活已做好,二来探望下病重的郭里正。

虎子见大门半掩,推开瞧去,里面漆黑一片,只听见边角处传来些许家禽的微动。

“洲子哥,里正好像不在家。”他挠挠头,“娟子好像也不在。”

娟子是郭里正妻子余氏的外甥女,儿时父家突生变故,入了奴籍,后是郭里正托关系才把人赎回来,当成女儿养在身边。

她年纪同虎子差不多,两人自小玩在一处,很是熟络。

虎子见西洲紧抿着唇,一双眼睛牢牢盯着侧屋,半晌才道,“郭兴可有娶妻?”

“还没,里正最近正托人说媒呢。”说到这,虎子叹了口气,“我瞧里正这病,怕是挨不过冬天了。”

正说着,屋内零星传来几声咳嗽。

像没听见似的,西洲伸手将门锁好,扭身对几人道:“走吧,没人,等明日再来。”

“嗯?刚刚好像有咳嗽声。”

虎子伸着脑袋往里瞧,被西洲扯住肩头,听他不容置疑地说:“走。”

西洲比虎子年长,但并不是这群人里最年长的,反倒是最晚加入的。

即便如此,所有人对他敬重有加,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来的短短数月的新人,已自然而然地成了他们的头儿。

虎子想过,或许因为在洲子哥身上,有一种他们不曾有过的威严感,是久经沧桑沉淀下来的气质。

走出几步后,有人再次提醒,“洲子哥,里面有人,只是没掌灯。”

虎子回首一瞪,“洲子哥不是说明日来就明日来,你着什么急?”

他面色一转,突然开起玩笑,“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咱们洲子哥是念着该给嫂子做饭了,着急回去呢。”

揶揄西洲宠婆娘这件事,是工友间经久不衰的玩笑。

西洲永远只会是黑着脸,那气势,像是阴曹地府走出来的阎王,太吓人。

起初,虎子几人被吓个够呛,以为西洲要杀人。

到后来,混熟了才知道,洲子哥外冷心善,虽在生气,却跟他们急不起来。

久而久之,便没人再怕了。

此时,起哄的几人哈哈大笑着,忽见洲子哥反应不太对劲,笑着笑着便没了声。

我的亲娘七舅姥姥,洲子哥竟然也在笑!

虎子暗道不妙。

有种顺老虎毛顺错地方的感觉。

“洲子哥?”

“嗯?”西洲挑眉。

“哥你笑啥啊,怪渗人的。”

“想到一会儿能吃到你嫂嫂做的饭菜,就忍不住高兴。”他语气风轻云淡,步脚愈发紧了。

“嫂嫂会做饭?!”

几人驻足惊呆,在村里,或多或少都听到过沈氏娇惯懒惰的传言。

再加上素日看到的,自然而然把那些风言风语当了真。

可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呢。

“为何不会?你嫂嫂做不但好,而且颇有新意。”西洲停下脚步,伸出手,一个一个的掰下去,口中念叨着:“今早是红糖糍粑,昨日金沙汤圆,再昨日是……”

几人听着,心中愕然,这些吃的他们连听都没听过,不由得起哄,要去他家尝一尝才肯作罢。

出乎意外的,西洲竟同意了,要知道自打二人搬进三溪村,这些走得近的工友也不过匆匆只见过沈氏一面。

洲子哥不但宠的紧,护的更紧!

有几人本打算赶紧回家睡大觉,一听能去西洲家,也都不走了。

几人并非贪念美色,委实是太好奇那个突然会做饭的小娘子能做出怎样的饭菜。

不过多时,几人同西洲回了家,他停下脚步,扭身道,“你们先在这一等,我去同她讲一下。”

有人哄闹着,“洲子哥,你不是连邀人做客都做不了主吧?”

西洲冷眼一瞥,没再讲什么,折身进了院。

少时,他们见厨房里出来个小妇人,满是笑意的站在厨房前,同洲子哥说了些什么,随后她瞧向门口,对着几人轻挥了挥手。

远远的看去,披着烛光的小妇人像是春日初绽的一支白玉兰,给人温暖恬静之感。

这时西洲扭身,也点了点头,示意大家进来。

“愣啥神呢,嫂嫂让我们进去。”

几人年龄最小的豆子赶忙收回视线,跟了上去。

他走在最后,随意瞟了两眼院子,发现右手边蹲着俩并肩齐靠的雪人,很明显,俩雪人不是出自同一人手笔。

高大一些的雪人堆得规规矩矩,贴上去的眉眼有几分像洲子哥,相比之下,旁边的小雪人就有些吓人了,就着身上披着的红布,勉强能看出是个女娃。

豆子跟着大家伙儿一起进了屋,帮忙把桌子拼好,便见几个粗老爷们四处瞧着,赞叹道:“我就说洲子哥看上的女人怎么能是个孬的,小两口才来了多久,人家沈氏就把家料理的像模像样,屋子虽小,但格调跟咱见过的大户人家差不多。”

“是啊,听说嫂嫂还读书识字,不知道是不是……”

“闭嘴。”虎子厌烦的打断,“来别人家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去烧壶热水,别光让洲子哥忙活。”

几人闲扯着,半途西洲进来给他们送了些瓜子和凉菜,后等了不久,菜陆陆续续端了上来。

再一会儿,西洲领了个蒙着眼的少年进来,却不见沈氏身影。

“这位是……”

少年脸生,不是本村人。

“洲子哥你到底多大了?这不是你儿子吧?”

萧应哪儿见过有人敢这么跟小公爷开玩笑的,立即坐立难安,只等着他发作。

却不想,身旁的人哈哈一笑,吐了句:“我年纪自然不小,当你爹也足够。”

“哈哈哈哈——”

一众人笑着,萧应脑子被吵的有点发懵。

方才他在屋里闲待着,听到外面乱糟糟的来了一群人,再后来,爷突然叫他过去吃饭,还特意让他换了个薄一些的布条。

他颇为意外,是以这些天来,爷第一次主动让他出屋。

爷是不让他出去的,他清楚,爷对那个叫沈青青的女人护的紧,甚至让他一直戴着布条,生怕他见过对方模样,日后会对她不利。

但其实,他出去过几次,在爷不在的时候。

是那个女人非说他屋里发了霉,强行把他赶出去,要清理霉物,他便只能蹲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怀疑,这个女人可能发现了什么,找出个蹩脚的借口,来找有关他身份的线索。

因为屋子早就被她送来的炭火烧的暖融融的,又怎么可能生霉呢。

正想着,萧应手头一暖,被人塞进一双筷子。

西洲附耳低声说:“碗就在你面前,能看清就自己吃。”

突如其来的关怀让萧应有些不适应,随后,耳边陆续传来些酒杯碰撞的声响,有人哄笑着问沈氏去哪儿了,想要见见做菜的大厨之类的话。

萧应撇撇嘴,暗道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沈青青那厨艺,怎么配得上大厨二字?

她还不如国公府他们院负责采买的嬷嬷做的好吃呢。

要不是这几日,她求他帮她试菜、点评,怕是做的会更难吃。

但这些事,爷就没必要知道了。

毕竟那女人做菜是为了给爷吃的,他以身试菜,也算是在间接伺候爷了。

“她方才被王婶叫走了,婆娘家的事,我们不管,来来来,喝酒吃菜,今这些可都是你嫂子做的,好不好吃!”

“好吃,好吃!嫂嫂人美如花,手艺也是一等一的好,我吃着比饶州翠玉阁的菜也不差呢!”

“哈哈,这马屁拍的都不要脸了,你什么时候吃得起翠玉阁的菜了。”

几人推杯换盏地喝了起来,气氛热闹。

萧应听爷的语气,似乎很高兴。

一想到金尊玉贵的国公府世子,竟拉下脸让一群村夫称赞他夫人做的饭菜,就忍不住想笑。

若有一日,素来清冷少言的爷想起来今日之事,不知会作何感想。

怕是要掘地三尺把自己埋起来也不无可能。

这酒席萧应突然吃的有滋有味起来,默默对比起小公爷各自反常的举动,幻想着有一日,他会怎么懊恼。

突然,他听爷沉声道:“今日叫各位兄弟来家里,是有一事所托。”

西洲话语突然严肃,一桌子的人,虽喝了不少酒,但都不自觉的安静下来。

“过段时日,我怕是要出趟远门,此次之行,少则二十日,多则一个月,还请各位兄弟在这段时间,能让弟妹多来走动走动,她一个弱女子在家,我总是不放心的。”

西洲说罢,高举酒杯,一饮而尽。

甘冽清爽,口齿留香。

这酒是二人搬来三溪村后酿的,青青见院子里有颗长得正旺的桂花树,便待夏末花开时酿了四罐。

中途他有一次嘴馋想喝,青青拦着没许,只说着等过年时,再一起喝。

方才在厨房,她突然搬出四罐,说是大家第一次来做客,总要拿出些像样的东西招待。

不知是不是因为离开的日子临近,心底带着些不安,西洲并没多说什么,俯首轻吻了妻子香软的发间,感谢她的大方。

青青一直这样善解人意,从未同他红过脸,又或是耍过性子,只是文文静静的站在他身侧,二人风雨同济。

这样的人,他想好好守护。

“洲子哥放心,明日我就叫我婆娘来,让她顺便同嫂嫂学两手,回头我在家也有口福了。”

“是啊,我也是,洲子哥你放心办事去吧,别说一个月,就是一年,十年,兄弟我也会把嫂子当亲人一样,好好照顾。”

“去你的,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就喝酒!洲子哥就去一个月,让你说的,去十年可还行?”

几人哄闹着,吃酒吃了好一会儿。萧应在一旁安静坐着,听他们闲聊着割麦子、晒玉米的琐事,之后西洲趁着自己还清醒,亲自送他们回家。

冷下的房间里,萧应解下布条,打量起屋内情况。

这是他第一次进主屋,之前虽有他一人在家之时,但未经主子邀请,他是断不敢进的。

很快的,萧应走到一处书架旁,随意翻了几本书后,留意到脚下木箱。

里面整齐罗列了小半箱画卷。

原来饶州书画铺子里挂着的那副人像图,真是沈青青画的。

一时间,萧应有些想不明白这女子的身份了,看画中笔触老道,并非一日之功,唯有高门大院中的千金小姐,才有机会从小习画。

难道沈青青真的是高门贵府跑出来的千金?

其中一副明显精致于其他的画轴,他打开一看,嫣红如火的梅林下,屹立着一个男子。

他一眼便认出来,画中的是小公爷。

不,这女人画的不对。

久经沙场的小公爷没有这样温柔的眉眼。

萧应嫌弃的收好画卷,忽而耳朵一动,他快速把画卷藏进怀中,复原书架。

戴好布条的一瞬间,沈青青推门进了屋。

“咦?阿洲他们呢?”

“公子去送他们回家了。”

她闻着满屋子的桂花酒香,有些醉人,想必是有人喝多了,外面天寒地冻,万一醉倒在雪地里,会出人命的。

“怎么样?今天做的饭菜……大家说怎么样啊?”沈青青满是期待的看向少年。

“……就、就那样,还行吧。”

他才不会把那些阴奉阳违的话告诉这个女人呢,只让她越做越难吃。

“没人说难吃就好,多亏了这些日子有你为姐姐试菜。”沈青青柔柔一笑,走到少年身旁,“我扶你回去吧。”

待把人送回去,沈青青并没着急收拾碗筷,只是坐在桌边,取了个酒盏自斟自饮起来。

心中满是方才王婶同她讲的那些可怕的事。

少时,西洲送完人回来,一眼落在正在努力从酒壶里挤出最后一滴酒的姑娘。

她红着眼,显然是哭过了。

“青青怎么了?”西洲赶忙走过去接下她手中即将斜去的酒盏。

女孩揉了揉眼,委屈的环住他脖颈,凑了过去,满是桂花酒的香气。

这丫头,是喝了多少?

“……阿洲,我怕。”

西洲眉头紧蹙,宽慰着,“青青不怕的,是遇到什么事了么?方才你不是去找过王婶?是不是她又说你什么了?”

他搂着妻子,轻轻拍着,暗里却心急如焚,不知道这一小会儿的功夫,妻子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西洲宽大结实的怀抱给了沈青青些许力量,她回了回神,这才小声解释,“方才听王婶讲,郭里正家的那个外甥女余娟……”

她忍着哭意,咬牙继续道,“让郭兴给强行霸占了。”

西洲默了一瞬,抚着她发丝柔声道:“嗯,不哭的,其实我今日去找里正时,也恰巧撞见了。”

当时他在门口,隐隐听到侧屋传来的女子轻泣。

声音很小,像是被人捂住了嘴,而那从指缝间顺出来的叫声,昭示着屋内在发生何事。

里正妻子去年刚去世,如今又病重,那屋子里干那事的只可能是郭兴。

妻子心善,听到无辜之人遭此厄运,心里难受。

毕竟是同村出的恶事,沈青青被吓得有些魂不守舍,的确让人心惊后怕。

夜还长,先不急的收拾碗筷,他多花些时间好好安慰妻子才是。

西洲兀自想着,忽而听妻子微微颤颤的说:“阿洲,前几日你走后,郭兴……一个人闯进过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