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的人,总有一种乡土情结。
离乡的游子,哪怕见过再多外面花花世界的繁华,临到人生终点之时,也会有种强烈的归家欲望。
似乎生于斯死于斯才是一个圆满的结局。
先生走走停停,手中捡了根坚实些的树枝充当着拐杖。
说实话,行到这里,他的眼睛已经有些浑浊,难以视物。
身体状况也已不佳,一路风尘仆仆,纵是青年人经历这番,都会有些吃不消,又何况如今的他。
不过背还是挺的笔直,就算是走不动了,歇上片刻便是,总是不会露出些虚弱的样子来。
终究是执掌过天下权柄的人。
他也有些乡土情结,临终了,能够落叶归根总是好的。
不过他这片“落叶”的根,不在这里。
生于乱世,颠沛流离,若非得遇恩师,怕是早早的就倒在了那年的尸山血海之中。
连双亲的面容都早已模糊,那“乡土”自然也是半点印象都无了。
他是个没有归处的人。
早些年间,他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出师那年,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远赴京城,搏一番造化。
用如今的话说来,有恒产者有恒心。
有归处的人,总是忌讳多些。
不似他这般没有归处的人做事没有底线。
可能这也是一个他如今还能站在这里的缘故吧。
每每在午夜惊悸中醒来的时候,他会想,若是那年他没有离开这里,他的人生会是怎样的变化。
多半平凡的多吧。
娶妻生子,碌碌终生。
不知道那么些事,就那么糊里糊涂的结束掉短暂的人生。
可悲吗?
以前他是觉得可悲的。
人生一世,若是就那般寂寂无名的死去,如何对得起来这人世走一遭?
只是后来,渐渐的不这般想了。
他声名显赫过,他荣华富贵过,他拥有永生不死的本事,他能够左右这世间格局。
可是,留给他自己的又有些什么呢?
有些话,他从未对旁人说起过。
他是后悔的。
后悔出师那年离开了这里,后悔自负本事不成长生不回还。
也后悔,错过了那个女子。
只能在这漫长无止尽的时光中,独自品尝那悔恨的苦涩滋味。
若是能与他人分担一些,可能多少也会轻松些许。
可他又是这般自尊的人。
除了那个女子,旁人连他的心都近不得,又何谈分担。
“哒,哒,哒。”
树枝沉重的落在地面。
声响在这幽静的林间,分外的响。
那座茅屋被他毁坏之后,又重新修建了数次。
有些时候是他住着,有些时候是那孩子住着。
不过那孩子离开之后,那茅屋他便也不来了。
时间久了,加上如今四下风景早已非当年模样,就连是否到了那片地头都已经不清楚了。
叹了一声,想着若是当年记得扶起那棵被他挖倒的柳树,如今也还有个向标。
不至于这般失了方向。
“咳咳!”
林风吹过,带走了些他身上的温度。
激起了一阵咳嗽。
本就没有多少力气剩下,花费在了这些动作上,当下便有些走不动了。
拄着树枝的手努力了几下,终究还是放弃了。
就算是继续前行,又能走到何处去呢?
他已失了归处,这处与那处,又有多少区别。
于是,便坐下了。
靠着一旁的树干,席地而坐。
有树干支撑,总不至于失了体面。
马上就要下去了,这最后的关头,可不能坏了样子。
如今这般鹤发老叟的模样,那女子就该是认不出了,若是再凌乱些,岂不是就算见着也要错过了。
他已经看不太清,只能坚持着这最后的凭依。
活了这么久,他知道许多事情。
却唯独不知这死后的事。
以前听人说,人死后,魂魄便是临死之时的样子。
后来又听说,哪有什么魂魄一说,人死了便一切都没了,一副枯骨,一把火,一捧灰。
尘归尘,土归土。
究竟谁说的才是对的,他也没法论证。
这些事情,终究不是医道相关。
他只知道,他是希望有魂魄的。
长出了一口气。
抬起手来理了理因旅途而有些散乱了的发丝。
平日里总是打理的一丝不苟,如今连举着手都有些吃力。
只能尽量的缕了缕,希望看起来不会那么乱。
能感觉到额头上是还有些汗渍的。
这般热的天,汗却是冷了。
内虚已极。
用袖口擦了擦,沾湿了一片。
被风一吹,就起了些凉意。
他是这世间最好的医者,这却不是他能够医好的病症。
医者不自医。
这是师父曾教过他的道理。
本是关心则乱,自医易被表象所迷惑的意思。
不过放在他身上,却是不会有这般情况。
这世间都没有他医不好的病,除了他不想医好的。
人死了,他都能救。
可这心死了,便没救了。
视线开始变得更加模糊。
呼吸也开始长出短进。
不用多想,他便知道是自己的时候到了。
没有抗拒,合上了沉重的眼睑。
隐隐地,还有些期待。
这死后究竟是个怎样的情形,终是能够亲眼目睹一番了。
只是一直到意识开始逐渐恍惚,都只能看见一片虚无的黑暗。
不由得有些失望,果然还是没有魂魄的吧。
便不再坚持,心头一松,意识沉沉的睡去。
…
“…师兄!师兄!”
迷糊中,被呼喊着推醒。
耳边是女子娇俏的生着闷气,听得他好笑。
又是谁惹着这丫头了,这般生气。
左右躲不过,只得坐了起来。
伸了个懒腰,才睁开了眼。
“师兄!爹他不许我买些布匹回来,你去帮我说说嘛!”
一个豆蔻芳华的女子俏生生的坐在床边,嘟着嘴,时不时的推搡他一下。
可不就是他那师父的宝贝女儿,他的宝贝师妹。
出师那年,他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留下。
外头的世界虽好,有着许多他所向往的事物,但是能够避世隐居,享受这一份岁月静好也挺不错。
尤其是在有了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师妹之后,他的生活中,多了许多色彩。
“师兄!师兄!”
从这小师妹牙牙学语开始,就喜欢跟在他后头这般叫着。
明明二人的年纪相差甚大,放在外头的村子里,便是做这小师妹的爹都有些绰绰有余。
当然,这般想法就是想想。
他可不敢和师父变成一个辈分。
每日的生活平淡,没有多少波澜。
出门行医或是进山采药归来,闲暇之时,他也会想想。
若是出师那年他选择了离开,生活应该是更波澜壮阔些吧。
以他的本事,就算真的制出那长生药来,怕也不是难事。
只是看着眼前还在生着闷气的小师妹,那些想法便烟消云散了。
长生,又哪里比得上有小师妹相陪重要。
师父前些日子同他说,小师妹也到了出阁的年纪,该寻个夫家了。
说着那些话,却总把目光往他身上瞧。
他心思灵通,又哪里不明白师父的意思。
自己尽得师父所学,若是与小师妹成亲,华氏一脉的医术又得数十年传承无忧。
这事,小师妹也是知道的。
如今却半点寻常女儿家的矜持都无,这般随意的闯进一个男子的寝居之所,叫师傅知道了,怕不是又要挨上好一顿说教。
他看着小师妹长大,对小师妹的怜爱,是不比师父少多少的。
这般注意,还是要提醒些。
于是便说教了一番。
“就只是对着师兄,我才这般嘛!若是旁人,我又如何会这般无礼!”
小师妹不服气的顶着嘴。
就连这顶嘴的模样,他看着都满是欢喜。
“而且…师兄不是不久就要和我成亲了嘛,爹知道了也不会说我的,嘻嘻!”
听着这般争辩,他也是没办法。
只是,突然的又想起了那些想法。
那些出师那年选择离开的想法。
看着小师妹作怪的笑脸,他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真舍得抛下如今的生活,那他怕不是傻子吧。
“师兄!师兄!快去帮我和爹说说嘛!”
小师妹不停的拉着他的衣袖,让他都有些哭笑不得。
他这边刚醒,就算是要过去,总得先洗漱一番吧。
“那好,师兄!我去帮你打水!”
只是说了一声,小师妹便蹦蹦跳跳的跑了出去。
这般急躁的性子,和师父哪里有半点相像。
难怪师父平日里总说,他才更像是师父亲生的孩子一般。
看着小师妹跑了出去,他也起了床。
额头有些凉,应是昨夜闷热,憋了一头的汗水。
抬起袖口擦了擦,沾湿了一片。
看着袖口上的汗渍,突然有种强烈的既视感。
像是在哪里见过这般场景。
“师兄!师兄!水来啦!”
还没细想,外头小师妹咋咋呼呼的声音又传了进来。
刚才的一点想法,便失之于一笑中。
“师兄!快点呀!”
水才放下,小师妹就又催了起来。
站在门口,跺着脚,额头上因为刚才的动作有了些细细的汗水,几缕发丝乖巧的贴合在她娇嫩的脸颊上。
夏日里日头起得早。
光线从门口斜斜的照进来,晃的他有些眼花。
走过去伸手去小师妹脸侧帮着理顺了头发。
看着小师妹突然红起来的小脸,笑着说了句。
“来了,师妹。”
…
夜里突然下起了雨。
夏天的天气就是这样,像孩子的脸一样,阴晴不定。
站在土坑旁,心里突然就意识到了些什么东西消失了。
没有记忆,也就无处可去。
只有这里对于他似乎有某种特别的意义,呆在附近心里才会宁静下来。
所以这几天除了出去买些吃的以外,他都呆在这里。
而就在刚才,心里的那种感觉,突然就消失了。
这个地方,对于他而言,似乎已经失去了继续待下去的理由。
加上下起了雨,这又多了一个离开的理由。
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这出去的道路,这几天里当然是熟悉的很了。
不过这时候走起来,看着远处的灯光点点,竟然又升起了些奇怪的熟悉感。
就好像他以前也这么走过这段路。
感受着雨点敲打在脸上的感触,打了个寒噤。
就算是现在的天气,淋了雨也是很容易受凉的。
感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这般的想法,突然就在他心头浮现了出来。
没头没尾的,有些奇怪。
沿着之前记下的有人的方向,走过一段,一个有些惹眼的招牌便出现了在了眼前。
“住宿”。
这年头还用这种灯牌的店,应该也只有这些小地方了。
摸了摸身上,钱还是有剩下的。
就是和淋湿的衣服贴在了一块,都不好拿出来。
反正住一晚上肯定是够了。
便赶紧走了过去,这一身湿漉漉的,赶紧洗个热水澡就好了。
还没走到那灯火通明的厅堂内,就听见了里头传出来的震山一般的呼噜声。
这可真够粗犷的。
“您好!麻烦帮开个房间,谢谢。”
周围再去找个能住宿的地方,这会儿显然不现实。
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刚喊了一声,那呼噜声便中断了。
一阵迷糊声之后,才从一旁的木柜后头抬起来一个有些圆的女人脸来。
迷糊着眼睛,怕是连人都看不清吧。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坐在那里的应该是个小姑娘才对,而不是一个有些发福的中年妇女。
“身份证登记,押金二百…”
那发福的中年妇女口中迷糊不清的说着。
要不是他听力还算可以,哪里听得清这妇女是在说些什么。
身份证,自然是没有的。
不过押金倒是有足够的。
伸手去兜里小心翼翼的摸出来了一叠被雨水粘在一起的钞票。
尽可能不弄坏的撕了几张下来。
放在了两人之间的木柜上。
“身份证忘带了,押金多交点行不行?”
可能是那多给的几张钞票起了作用,那中年妇女并没有和他过多纠缠。
收了钱,随手摸了把钥匙扔给了他,便又趴着睡着了。
全程眼睛都没带睁开的,也是本事了。
没一会儿,那呼噜声又响了起来。
好在钥匙上贴了有门牌号,才不至于要他再去把这中年妇女叫起来问上一遍。
摸了摸自己的短发,一手的雨水。
这落汤鸡似的样子,怕不是熟人见了都认不出。
还是赶紧上去吧。
洗个热水澡,早点睡。
…
月月妈迷迷糊糊间感觉自己是接待了一个客人,而且长得和小华还挺像的,就是短头发,而且看着狼狈得很。
不过没来得及细想,睡意又把意识冲的昏昏沉沉。
彻底睡去之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刚才我收了那人的身份证没有?算了,明天再说吧…”
这个医生来自一千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