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梦是乡土圆

传统的人,总有一种乡土情结。

离乡的游子,哪怕见过再多外面花花世界的繁华,临到人生终点之时,也会有种强烈的归家欲望。

似乎生于斯死于斯才是一个圆满的结局。

先生走走停停,手中捡了根坚实些的树枝充当着拐杖。

说实话,行到这里,他的眼睛已经有些浑浊,难以视物。

身体状况也已不佳,一路风尘仆仆,纵是青年人经历这番,都会有些吃不消,又何况如今的他。

不过背还是挺的笔直,就算是走不动了,歇上片刻便是,总是不会露出些虚弱的样子来。

终究是执掌过天下权柄的人。

他也有些乡土情结,临终了,能够落叶归根总是好的。

不过他这片“落叶”的根,不在这里。

生于乱世,颠沛流离,若非得遇恩师,怕是早早的就倒在了那年的尸山血海之中。

连双亲的面容都早已模糊,那“乡土”自然也是半点印象都无了。

他是个没有归处的人。

早些年间,他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出师那年,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远赴京城,搏一番造化。

用如今的话说来,有恒产者有恒心。

有归处的人,总是忌讳多些。

不似他这般没有归处的人做事没有底线。

可能这也是一个他如今还能站在这里的缘故吧。

每每在午夜惊悸中醒来的时候,他会想,若是那年他没有离开这里,他的人生会是怎样的变化。

多半平凡的多吧。

娶妻生子,碌碌终生。

不知道那么些事,就那么糊里糊涂的结束掉短暂的人生。

可悲吗?

以前他是觉得可悲的。

人生一世,若是就那般寂寂无名的死去,如何对得起来这人世走一遭?

只是后来,渐渐的不这般想了。

他声名显赫过,他荣华富贵过,他拥有永生不死的本事,他能够左右这世间格局。

可是,留给他自己的又有些什么呢?

有些话,他从未对旁人说起过。

他是后悔的。

后悔出师那年离开了这里,后悔自负本事不成长生不回还。

也后悔,错过了那个女子。

只能在这漫长无止尽的时光中,独自品尝那悔恨的苦涩滋味。

若是能与他人分担一些,可能多少也会轻松些许。

可他又是这般自尊的人。

除了那个女子,旁人连他的心都近不得,又何谈分担。

“哒,哒,哒。”

树枝沉重的落在地面。

声响在这幽静的林间,分外的响。

那座茅屋被他毁坏之后,又重新修建了数次。

有些时候是他住着,有些时候是那孩子住着。

不过那孩子离开之后,那茅屋他便也不来了。

时间久了,加上如今四下风景早已非当年模样,就连是否到了那片地头都已经不清楚了。

叹了一声,想着若是当年记得扶起那棵被他挖倒的柳树,如今也还有个向标。

不至于这般失了方向。

“咳咳!”

林风吹过,带走了些他身上的温度。

激起了一阵咳嗽。

本就没有多少力气剩下,花费在了这些动作上,当下便有些走不动了。

拄着树枝的手努力了几下,终究还是放弃了。

就算是继续前行,又能走到何处去呢?

他已失了归处,这处与那处,又有多少区别。

于是,便坐下了。

靠着一旁的树干,席地而坐。

有树干支撑,总不至于失了体面。

马上就要下去了,这最后的关头,可不能坏了样子。

如今这般鹤发老叟的模样,那女子就该是认不出了,若是再凌乱些,岂不是就算见着也要错过了。

他已经看不太清,只能坚持着这最后的凭依。

活了这么久,他知道许多事情。

却唯独不知这死后的事。

以前听人说,人死后,魂魄便是临死之时的样子。

后来又听说,哪有什么魂魄一说,人死了便一切都没了,一副枯骨,一把火,一捧灰。

尘归尘,土归土。

究竟谁说的才是对的,他也没法论证。

这些事情,终究不是医道相关。

他只知道,他是希望有魂魄的。

长出了一口气。

抬起手来理了理因旅途而有些散乱了的发丝。

平日里总是打理的一丝不苟,如今连举着手都有些吃力。

只能尽量的缕了缕,希望看起来不会那么乱。

能感觉到额头上是还有些汗渍的。

这般热的天,汗却是冷了。

内虚已极。

用袖口擦了擦,沾湿了一片。

被风一吹,就起了些凉意。

他是这世间最好的医者,这却不是他能够医好的病症。

医者不自医。

这是师父曾教过他的道理。

本是关心则乱,自医易被表象所迷惑的意思。

不过放在他身上,却是不会有这般情况。

这世间都没有他医不好的病,除了他不想医好的。

人死了,他都能救。

可这心死了,便没救了。

视线开始变得更加模糊。

呼吸也开始长出短进。

不用多想,他便知道是自己的时候到了。

没有抗拒,合上了沉重的眼睑。

隐隐地,还有些期待。

这死后究竟是个怎样的情形,终是能够亲眼目睹一番了。

只是一直到意识开始逐渐恍惚,都只能看见一片虚无的黑暗。

不由得有些失望,果然还是没有魂魄的吧。

便不再坚持,心头一松,意识沉沉的睡去。

“…师兄!师兄!”

迷糊中,被呼喊着推醒。

耳边是女子娇俏的生着闷气,听得他好笑。

又是谁惹着这丫头了,这般生气。

左右躲不过,只得坐了起来。

伸了个懒腰,才睁开了眼。

“师兄!爹他不许我买些布匹回来,你去帮我说说嘛!”

一个豆蔻芳华的女子俏生生的坐在床边,嘟着嘴,时不时的推搡他一下。

可不就是他那师父的宝贝女儿,他的宝贝师妹。

出师那年,他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留下。

外头的世界虽好,有着许多他所向往的事物,但是能够避世隐居,享受这一份岁月静好也挺不错。

尤其是在有了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师妹之后,他的生活中,多了许多色彩。

“师兄!师兄!”

从这小师妹牙牙学语开始,就喜欢跟在他后头这般叫着。

明明二人的年纪相差甚大,放在外头的村子里,便是做这小师妹的爹都有些绰绰有余。

当然,这般想法就是想想。

他可不敢和师父变成一个辈分。

每日的生活平淡,没有多少波澜。

出门行医或是进山采药归来,闲暇之时,他也会想想。

若是出师那年他选择了离开,生活应该是更波澜壮阔些吧。

以他的本事,就算真的制出那长生药来,怕也不是难事。

只是看着眼前还在生着闷气的小师妹,那些想法便烟消云散了。

长生,又哪里比得上有小师妹相陪重要。

师父前些日子同他说,小师妹也到了出阁的年纪,该寻个夫家了。

说着那些话,却总把目光往他身上瞧。

他心思灵通,又哪里不明白师父的意思。

自己尽得师父所学,若是与小师妹成亲,华氏一脉的医术又得数十年传承无忧。

这事,小师妹也是知道的。

如今却半点寻常女儿家的矜持都无,这般随意的闯进一个男子的寝居之所,叫师傅知道了,怕不是又要挨上好一顿说教。

他看着小师妹长大,对小师妹的怜爱,是不比师父少多少的。

这般注意,还是要提醒些。

于是便说教了一番。

“就只是对着师兄,我才这般嘛!若是旁人,我又如何会这般无礼!”

小师妹不服气的顶着嘴。

就连这顶嘴的模样,他看着都满是欢喜。

“而且…师兄不是不久就要和我成亲了嘛,爹知道了也不会说我的,嘻嘻!”

听着这般争辩,他也是没办法。

只是,突然的又想起了那些想法。

那些出师那年选择离开的想法。

看着小师妹作怪的笑脸,他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真舍得抛下如今的生活,那他怕不是傻子吧。

“师兄!师兄!快去帮我和爹说说嘛!”

小师妹不停的拉着他的衣袖,让他都有些哭笑不得。

他这边刚醒,就算是要过去,总得先洗漱一番吧。

“那好,师兄!我去帮你打水!”

只是说了一声,小师妹便蹦蹦跳跳的跑了出去。

这般急躁的性子,和师父哪里有半点相像。

难怪师父平日里总说,他才更像是师父亲生的孩子一般。

看着小师妹跑了出去,他也起了床。

额头有些凉,应是昨夜闷热,憋了一头的汗水。

抬起袖口擦了擦,沾湿了一片。

看着袖口上的汗渍,突然有种强烈的既视感。

像是在哪里见过这般场景。

“师兄!师兄!水来啦!”

还没细想,外头小师妹咋咋呼呼的声音又传了进来。

刚才的一点想法,便失之于一笑中。

“师兄!快点呀!”

水才放下,小师妹就又催了起来。

站在门口,跺着脚,额头上因为刚才的动作有了些细细的汗水,几缕发丝乖巧的贴合在她娇嫩的脸颊上。

夏日里日头起得早。

光线从门口斜斜的照进来,晃的他有些眼花。

走过去伸手去小师妹脸侧帮着理顺了头发。

看着小师妹突然红起来的小脸,笑着说了句。

“来了,师妹。”

夜里突然下起了雨。

夏天的天气就是这样,像孩子的脸一样,阴晴不定。

站在土坑旁,心里突然就意识到了些什么东西消失了。

没有记忆,也就无处可去。

只有这里对于他似乎有某种特别的意义,呆在附近心里才会宁静下来。

所以这几天除了出去买些吃的以外,他都呆在这里。

而就在刚才,心里的那种感觉,突然就消失了。

这个地方,对于他而言,似乎已经失去了继续待下去的理由。

加上下起了雨,这又多了一个离开的理由。

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这出去的道路,这几天里当然是熟悉的很了。

不过这时候走起来,看着远处的灯光点点,竟然又升起了些奇怪的熟悉感。

就好像他以前也这么走过这段路。

感受着雨点敲打在脸上的感触,打了个寒噤。

就算是现在的天气,淋了雨也是很容易受凉的。

感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这般的想法,突然就在他心头浮现了出来。

没头没尾的,有些奇怪。

沿着之前记下的有人的方向,走过一段,一个有些惹眼的招牌便出现了在了眼前。

“住宿”。

这年头还用这种灯牌的店,应该也只有这些小地方了。

摸了摸身上,钱还是有剩下的。

就是和淋湿的衣服贴在了一块,都不好拿出来。

反正住一晚上肯定是够了。

便赶紧走了过去,这一身湿漉漉的,赶紧洗个热水澡就好了。

还没走到那灯火通明的厅堂内,就听见了里头传出来的震山一般的呼噜声。

这可真够粗犷的。

“您好!麻烦帮开个房间,谢谢。”

周围再去找个能住宿的地方,这会儿显然不现实。

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刚喊了一声,那呼噜声便中断了。

一阵迷糊声之后,才从一旁的木柜后头抬起来一个有些圆的女人脸来。

迷糊着眼睛,怕是连人都看不清吧。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坐在那里的应该是个小姑娘才对,而不是一个有些发福的中年妇女。

“身份证登记,押金二百…”

那发福的中年妇女口中迷糊不清的说着。

要不是他听力还算可以,哪里听得清这妇女是在说些什么。

身份证,自然是没有的。

不过押金倒是有足够的。

伸手去兜里小心翼翼的摸出来了一叠被雨水粘在一起的钞票。

尽可能不弄坏的撕了几张下来。

放在了两人之间的木柜上。

“身份证忘带了,押金多交点行不行?”

可能是那多给的几张钞票起了作用,那中年妇女并没有和他过多纠缠。

收了钱,随手摸了把钥匙扔给了他,便又趴着睡着了。

全程眼睛都没带睁开的,也是本事了。

没一会儿,那呼噜声又响了起来。

好在钥匙上贴了有门牌号,才不至于要他再去把这中年妇女叫起来问上一遍。

摸了摸自己的短发,一手的雨水。

这落汤鸡似的样子,怕不是熟人见了都认不出。

还是赶紧上去吧。

洗个热水澡,早点睡。

月月妈迷迷糊糊间感觉自己是接待了一个客人,而且长得和小华还挺像的,就是短头发,而且看着狼狈得很。

不过没来得及细想,睡意又把意识冲的昏昏沉沉。

彻底睡去之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刚才我收了那人的身份证没有?算了,明天再说吧…”

这个医生来自一千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