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先生先生

“还要再加些茶水吗?”

张春华从门口伸进头来问了句。

一身居家的简单睡衣,化了些淡妆,看着便让人有种亲切感。

只是华青衣没有太多的心思去欣赏一番。

“不用了,春华你早些歇息吧,我再看会儿书了也去歇息了。”

从书里抬起头,微微笑了一笑。

手里的笔停住,却没有放下。

张春华看了一眼华青衣面前的书桌上,那一杯还热着的茶水。

一口都还没有喝过,也难怪不用。

“那…你也早点休息吧。”

没再多说些什么,回笑着说了声,便去了。

一阵声响之后再静下来,已是只剩下华青衣一人了。

原本张春华说着“过几日”就回来住,这才过了一日,便回来了。

若说是没有那日夏月白当面带走华青衣的缘故,自然是不可能的。

华青衣也看得出。

不过张春华回来之后什么也没有问,就连相关的话题都没有提起一句。

对于他突然转换的作息,也是一般。

保持着缄默。

若是不去想那些突然发生的事情,如今这般生活,倒是和往日一样了。

以前男子对于婚姻生活最美好的想象,其实总结起来不过一个词。

红袖添香。

为了仕途彻夜苦读,美人袖手焚香为其醒神。

如今这个词用在华青衣身上并不如何夸张。

他也是在苦读,而张春华为他添茶。

唯一不同的地方,可能就是,他这苦读的缘故不是为了仕途。

而是为了给另一个女子的承诺罢。

夜已深了,外面早已过了“华灯初上”的时辰。

一片片的灯火,都渐渐的熄了。

这个城市也到了歇息的时分。

华青衣低下头,抬手揉了揉眼睛。

端过那杯温下来的茶水喝了一口。

那日他对夏月白的诊断,对方很是配合。

明明是那样的境况,却全程都只是那么不急不躁的笑着看他。

就像是他的脸上印着这世界最好看的画一般。

华青衣早就习惯了他人的目光,作为偶像的那段时间,这些事情都是每日的必修课了。

但是在那般安静的视线下,不知怎的,心里就有了些悲意。

那种淡然的目光,华青衣只在一类人身上见到过。

生命尽头的人。

明知挣扎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那种彻底的沉静,就是那般让人伤悲。

显然,夏月白对于她自己的身体状况是再清楚不过。

甚至…比华青衣还要清楚许多。

事后再想起,那时候听着他说的那句“我会尽力治好你”的话,夏月白应当是有几分好笑的吧。

“好呀。”

想想夏月白那句随意笑着的答复。

华青衣攥着茶杯的手有些用力。

“竟是…蛊…”

“咝咝!”

信子吞吐。

地上一条五彩斑斓的大花蛇高高的昂着头,保持着警戒,面对着一个方向正过来的人影。

另一只黑到发亮的大蝎子一动不动的趴在一边,跟死了一般安静。

脚步声渐近。

大花蛇的声音更响了些,头也是更加高高的昂起,就跟想站起来似的。

就连那死了一般的大蝎子也有了些反应,瑟缩着往后退了退,只是这里空旷一片,又哪里有什么缝隙让它躲进去呢。

脚步停在这俩小东西的面前。

衣摆撩起,直接坐了下来。

就这么在这条警戒着的大花蛇还有那只想逃跑的大蝎子面前,没有任何防备的,坐了下来。

席地而坐,整理了下衣摆,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推到了两个小东西前边。

“吃吧,吃完了就该上路了。”

丝毫不以为意的和这一条蛇一只蝎子说着话。

收回去手,拢了一下耳边垂下的白发。

大花蛇仍是保持着警戒,视线都没离开过那道身影半刻。

只是明明这人就近在眼前,张口便能攻击的到,它却仍然只是保持着警戒而已。

大蝎子面对着那些食物,明显的有些蠢蠢欲动,只是可能终究是恐惧战胜了食欲,同样的没有什么动作。

“难不成你们还讲什么气节不成,明明就只是些连话都听不懂的动物而已。”

那人好笑,也不催促。

就那般看着这两个小东西。

没了宿主,就连处理都要小心些,一般人可不是这两个小家伙的对手。

“换作以前,我肯定就把你们两个入药了,不过毕竟受人之托,这么多年的情份多少还是有些,就由你们自生自灭去吧。”

“说起来,以前我也教过一个人拿你们入药的法子,不过那时候单知道你们死了是有用的,却不曾想…”

那人眼神迷离的说着,在这两个凶物面前,没有半点紧张的神色。

“却不曾想,你们活着的时候,还要更有用些啊。”

说着话,看了一眼两个小家伙。

见还是那副模样,一点东西都不吃,也不强求。

“枉我总以为自己这般人已是世间少有,果然总有些人不时的会给我带来些惊喜。”

径自的伸手过去摸了摸那大花蛇修长的身体。

大花蛇明明一副警戒姿态凶的不行,可直到被上手了也没有采取半点行动。

有些瑟缩的形式上挣了挣,没挣脱,便放弃了。

“你们两个小家伙不用这般怕我,和人说话多了,倒不如和你们这些小家伙说话自在了。”

斜着看了一眼。

大蝎子那边正趁他分神的空档伸出钳子要去夹走一只虫子。

察觉了他的目光,当即便停下了动作。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装死。

“你们说,这活的久有甚好的,如你们一般吃饱喝足,混沌度日,静待归期不也挺好,哪里需要那般看人脸色,小意的憋屈活着。”

伸手将那些虫子往大蝎子身上推了推。

几乎将它埋在了那些虫子里头。

不过那大蝎子就跟真死了一样,被埋着了都没有半点动静。

“刚随师父学医那会儿,师父问我,学医为何?我说,为悬壶济世。师父回,太假。我又说,为飞黄腾达。师父回,还是假。左右都不成,我才说了实话,为长生。”

“师父说,这才真,不过他也不知这长生之法。我本以为那是句自谦,却不想原来是真的。”

“学医十载,出师那年,师父又问,此去为何?我说,为长生。师父回,太假。我说,为悬壶济世。师父回,还是假。我便不说了,师父也不问了。”

“如今想来,因我不是华氏后人,那些约束便也不愿强加于我吧。”

手指划过大花蛇满是闪耀着奇异光泽的鳞片的身体,眼神幽静而深远。

大花蛇似是在认真倾听,一动也不动。

又或是太过害怕,也学了那大蝎子装死?

“那年我初入京城,一朝一夕之间,声名便传遍了整个京城的边边角角,王公贵胄,都在我面前低下了他们高傲的头颅,不为别的,同如今一般,他们也是眼热这长生之路罢。”

“有所求,则失本心,君子尚且如此,又何况那些贪生之人,只是我也只知晓那延寿之法。长生之路,师父都不知晓,那时的我又如何得知?”

“但是,这终点即然有了,也就必然会有通去的路径。师父不知,是因为他不曾掌有那般权柄。而我…”

细细的说着,像是在对两个听不懂人言的蛇蝎说着,也像是在对自己说着。

没人回应,也不会有人回应。

可能,也不需要回应。

“数十载一晃而过,予取予求的皇帝没有等到那些药,但我等到了。我带着药回去见了师父,然后…”

修长的手指轻轻抚着大花蛇,就像是抚着最心爱的女子的脸庞。

轻柔,而深刻。

“如师父那般神仙中人,果然也逃不过留下血脉延续的一日。一别数十载,不想我竟是多了一个小师妹,青儿。”

“倾国之力也不过制出一粒的长生药,我甘愿奉上,求娶那年正值豆蔻的青儿。那年推开柴扉,看着她拿着柳枝回头一笑,我便知道,此生我的心都是装的满当了。”

“追寻长生数十载,鬓发都已斑白,却只因见着了一个女子,便弃之如弊履,我这一生实在是有些好笑了。也就难怪师父拒绝了我。”

抚着大花蛇的手有些抖动,似在忍受着怎样的情绪波动。

仍是没有离开。

“师父说,不会把青儿嫁给一个知晓长生之人。我当时不懂,后来明白过来,却又迟了。”

“那个书生抱着青儿的孩子来找到了我,明明只是一个穷书生,何德何能可以同青儿共结连理!然后,第二日,我便得知了那书生投河自尽的消息。”

“我爱青儿,所以我想让她长生,却终是不如那个肯为了她而死的人。我可以让很多人长生,但是那个书生却只会为了青儿死。”

笑了起来。

带着微微笑意的脸上,是绝世的风华。

轻摇着头,拿开了抚着大花蛇的手。

大花蛇当即便游开了一段,溜去了那一堆埋着大蝎子的虫堆后头。

也不敢跑远,瑟缩的盘起了身子。

“果然,师父永远是对的。现在,我知道了。”

耳朵突然动了一动。

还是保持着那般温和的笑,从容地站起身。

拍了拍手,整理了一下略有些褶皱的衣摆。

做好这一切,敲门声适时的响起。

“咔嚓!”

门被推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步履轻缓,态度恭敬之极。

“先生,您定的时间到了。”

先生颔首。

“送出去吧。”

随意的说了句,便再也不去看那两个小家伙一眼。

那个进来的男人恭敬的应了声。

冲着外面打了个招呼,门外又进来了几个拿着各种道具的人。

防护完备,凑去了那大花蛇还有大蝎子的面前。

大花蛇似是想溜,不过刚动了动就停了下来。

被那些人提起的时候,整个身体都像是软下去了一样,没有了半点力气。

大蝎子也被从那一堆虫子里面“解救”了出来,用特定的器具装好。

这一切都静悄悄的发生,丝毫没有惊扰到那棋盘边正出神的先生。

安静的来,安静的去。

除了那最后一声门扉闭阖的声响,空旷的房间里,再没了声息。

这房间都已是这般空阔了,先生却仍是觉得拥挤。

可能…是心里装的太满吧…

先生出神的看着窗外云卷云舒,终是低叹了一声。

“戒德老爷子,你就让我进去嘛!不就是见个老头子嘛,又不是头一次见了,咋?还害羞吗?”

郑建在书房门口嚷嚷个不停。

戒德和尚伸手拦着门,不管他怎么说,就是不让他进去。

郑建知道动粗是动不过的,就索性安心打起了嘴仗。

念念叨叨个不停。

声音还不小,反正里边的郑老爷子肯定听得见。

只要老爷子不嫌烦,他自然不会嫌累。

从那天郑建问出那句话开始,戒德和尚便不同他说话了。

态度倒还是同往日一般,可能是怕说漏了嘴。

郑老爷子也不出来见他。

起先郑建还以为是老爷子还在气他上次做的那些事,但是很快就回过了味儿。

老爷子这是刻意的避开了他!

而且很明显的是和戒德和尚有些关联的,不然不会恰好就是这个已经不和郑建说话的戒德和尚过来拦着他。

郑建虽然外表一贯混不吝的很,心里却是敞亮。

果然同他了解到的情况一般,那些人…

包括老爷子也…

对于那些像是什么少儿动画里幕后邪恶组织一样的东西,郑建并不关注。

甚至本身都还有些想加入进去闹上一顿的想法。

那些什么计划一类的东西,郑建不关心,也懒得关心。

但是,他必须要找到那个治好老爷子腿的人。

不管那个人是不是什么幕后邪恶组织的人,他只想让那人帮他一个忙。

一个简单的,小小的忙。

治好那个玩弄了郑建同学幼小心灵之后,又无情的抛弃了他的坏女人。

夏月白。

比起在那些老头子们相互倾轧的游戏里费脑筋,显然那个心上的人儿更值得他的关注。

他在那个坏女人面前傻,可不代表他就真的傻。

连华青衣的药都会分析无数次,和那个坏女人相处了那么久,又怎么会真的对她的来历不闻不问?

当然,只是出于一个纯洁的少男对于爱情的美好向往。

那些事情,都是为了爱情。

真的不是什么过份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