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再见

“就送到这吧。”

华青衣这般说着,声音滞涩。

“嗯,好。”

夏月白这般答着,满眼是笑。

看着这个男人转身离去的背影,夏月白忽然间就好像跨越了悠久的时间,回到了初遇这个男人的那时。

那年那时,在那早市巷口,怀抱花糕的她自惭形秽,没敢鼓起勇气上去牵住这个男人的手。

只是痴痴的看着他的背影,跟随而去。

这一去千载。

如今的她仿佛还是当年那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小姑娘,眼见着这个男人离去,终究还是没有开口挽留的勇气。

这次,甚至连跟着他走都做不到了。

一次又一次。

在这个男人重新醒来之时,她都会出现在他面前,笑着对他说一句。

“我来接你了,青衣”。

这话说的太多,简直像是骨子里都满满的刻上了一般。

现在,也终于到了换句话的时候了。

“再见,青衣。”

蹦跳着挥着手,大声喊了一句。

看着已经走远的他回过了头,夏月白笑的如同炽日当空。

只这一下,便用尽了她一生的笑。

她终究是成不了那个能唤这个男人“华郎”的女子了。

夏至,是一年之中白昼最长久的一日。

是有些…太久了啊。

老头子以前总说,沾了因果容易,去了因果难。

人非草木,岂能无情。

遇见一人,怜其悲,悯其痛。

便是沾了因果。

仓促间不忍抛弃,但时日渐久,便只会愈加泥足深陷,挣脱不得。

单只是见着夏月白那般的境况,华青衣便是心中不忍。

那本已是残烛之末的身躯,随着她的一颦一笑,更加快速的向着那深不见底的尽头滑落而去。

那个女子,单单只是走动着,消耗的都是她余下的寿命。

这般情形下,还送他回来。

扪心自问,这是华青衣不能承受之重。

但是他又没有去劝阻这女子的立场。

只能安慰自己,人生如夏花,有过一霎的绚烂也是不虚走这一遭了。

那女子应当便是这般想的吧。

华青衣走的不快。

不过直到后边看不见夏月白的身影,都没敢回头再多看一眼。

因为,那蹦跳着,那挥着手,那言笑晏晏。

都是那女子不断崩泄的生命。

“她余下的时间…怕是不足一月了吧…”

他确实对夏月白的境况束手无策。

不过这是他一千年前的医术而言,这般久远的时间过去,原本没有答案的问题,说不定还有找到答案的可能。

华青衣的脚步更快了些。

摸了摸衣襟内兜里的那个小瓶。

“我答应了要救她,可不能食言啊…”

看着那道白色的身影出现在眼里。

在楼下等了许久的郑建,眼里突然就有了光。

微笑着搭话。

“我刚路过,看着你这亮着灯,所以过来看看。”

夏月白点点头,没有说话。

越过了郑建,走进了楼道里。

郑建自然的跟了上去。

“刚才是出去买东西了吗?我上去一看,门关着,敲了也没开。”

随口说着。

这是谎话。

从夏月白送华青衣离开的时候,郑建就在这里了。

只是由于这样那样的理由,他选择了隐瞒。

“刚出去送了人一趟。”

夏月白按了电梯。

回身朝着郑建扔过去一串钥匙。

郑建抬手接过。

那是他的车钥匙。

“车用过了,钥匙还你。”

没什么表情。

没有刻意的隐瞒,也没有刻意的表明。

夏月白总是这般不远不近的距离,可望而不可及。

“钥匙倒不用这么快还我,反正我也有备用车,你什么时候外出,总会用到的。”

郑建看了一眼电梯上越来越小的数字。

将手里的车钥匙又递了过去。

只是夏月白似乎并没有接下的意思,无动于衷。

“不会外出了。”

有些轻声的说了句。

郑建一愣,以为听错,不由得追问了句。

“什么?”

夏月白没有侧过头来看着他。

像是尽量的在节省着力气,已是没有了什么多余的动作。

“我不会再外出了,顺便,以后你也不用送药过来了。”

“…”

郑建一时没有出声。

不外出?

而且也不用他再送药过来?

从认识眼前这个女人开始,这过去的无数个日子,他都是风雨无阻的每日送药给她。

这既是他们之间达成的交易,也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而现在,这是要斩断这条连着的线了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药出了什么问题吗?我可以让他们另外再找一批好的…”

郑建的声音有些干涩。

“不,你明白我的意思。”

夏月白似乎根本不懂婉转为何物。

直接了当的打断了郑建的话语。

“叮!”

电梯到了。

门缓缓打开。

“你喜欢的是不败的花,而现在,我这朵花马上就要凋谢了,你也是时候去寻找你的下一朵花了。”

夏月白走了进去,细细的说着。

郑建抬脚想跟进去,却被她伸手阻止。

“不论如何,和你的交易对我帮助很大,感谢你一直以来的支持,合作愉快。”

郑建本还想说些什么。

但是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上,连表情都不再有半点多余。

张了张嘴,终是放下了手。

看着那道白色的身影,消失在了闭合起来的门后。

“叮!”

郑建抬头看着电梯上越来越大的数字。

突然就觉得自己好像是刚做完了一场美妙的梦。

甜蜜了整场,但在最后却变作了噩梦,惊醒了过来。

“连装睡都不让,未免也太残忍了吧。”

嘴角又浮起了那熟悉的,有些随意的笑。

自我打趣了一句。

抛了抛手中刚才夏月白扔过来的钥匙。

还带着些她的温度。

“解放咯!以后每天都少惦记件事,舒坦!”

沿着这段走过不知多少次的路,郑建干干净净的转身离开。

哪怕,背影有些萧瑟。

第二日一早,门铃响起的时候,华青衣还没睡下。

放下手里的书,揉了揉几个穴位舒缓了一下彻夜未眠的疲累。

开门迎进来,是神色凝重的徐维拉。

招待在客厅里坐下,华青衣去烧上了水。

准备沏茶。

知道有客上门,这些事情是应该提前些准备的。

只是今日华青衣的心绪太乱,而这徐维拉又来的太早。

一夜未睡,这般的形象自是不能待客。

将水壶放上了灶台,示意了稍待,便去收拾起自己的卫生问题。

也是收拾一下杂乱的思绪。

清凉的水流出来,用手捧了拍打在脸上,让过热的头脑冷静了不少。

方才徐维拉的神色,明显和昨日分别的时候有了不小的落差。

中间肯定是又发生了些什么问题。

但是华青衣没有多问。

自顾尚且不暇,又哪里来那么些心思去操旁人的心。

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上,水珠一道道的凝作一团滑落。

眼里还有些赤红的血丝,就算是方才已经揉按过相应的穴位了,一时间也还未来得及褪尽。

自出师以来。

这是华青衣第一次有了这般强烈的挫败感。

不说治愈夏月白的身体状况,甚至就连理解…都有些困难。

“呜呜呜!”

水开了。

华青衣拿过毛巾擦干净了脸,走了出去。

徐维拉虽是出生在开放的环境下,对于这里许多女性的保守也是带着些批判的目光。

但是事实上,她这也还是第一次进来一个单身男人的房间里。

当然,这是在她坐下来之后才意识到的。

所以,听着不远处卫生间里的水声,徐维拉有些坐立不安。

明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她竟然还在顾虑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让她难得的有些自我厌恶。

昨天晚上,家里给她打了越洋电话。

因为时差的缘故,她知道,对面的时间还是凌晨。

听完了母亲那慌乱的讲述之后,她才从那个被她赶回去的弟弟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全貌。

竟然!

竟然是感染晚期的症状!

家里竟然出现了大批感染晚期症状的死者!

作为一个主持过那病毒的研究工作的医生,徐维拉比绝大多数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在那些死者被发现之前,那些超级病毒,已经悄无声息的传播了不知道多久!

按照时间推算,甚至可能比这里最早发现的病例都还要提前一大截!

她当时差点都拿不住手机!

这里的情况都差点失控,那家里那边…

总算是还保持着理智,冷静了下来。

就算是症状完全一致,也还是有只是碰巧的可能的…哪怕只是万分之一都不到。

而且,好在这边已经有了特效药。

虽然还没有切实开始使用,但是感染者的检查工作已经开始大规模的施行,这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假的了。

徐维拉自然是想赶紧入手一批特效药,然后寄回去的。

但是现在京都都还在封闭着的状态,特效药还没有面市且不谈,而且从这里想要寄送东西出去也是很困难。

万一带了病菌呢,对吧?

所以,徐维拉立刻就想到了华青衣。

这个,制作出特效药的人!

“呜呜呜!”

想的出神,徐维拉被突然响起的水壶吓了一跳。

拍了拍余惊未了的胸口。

徐维拉实在是搞不懂这里的人,为什么这么喜欢喝热水。

“老爷子!我知道错了!原谅我这一次吧!”

郑建站在大门外头,有气无力的喊着。

这院子是他这么些年都逛腻了的地儿,外头值岗的那几个,也都是些打小一块儿玩过来的哥们儿。

一大早就这么在外头大喊大叫的,郑建可没半点觉得掉面子的意思。

看那样子,要不是那几个值岗的兄弟目不斜视,他都还想上去借根烟抽抽一样。

当然,郑建是不抽烟的。

以前身体不允许,后来那人不喜欢。

许是这喊的实在是诚意欠奉,院子里头没有半点动静。

也没个人出来问问。

“人走茶凉哎!想当年我手拿两把西瓜刀…哦,不对,不是这句。”

郑建嘴里乱七八糟的说着,估摸着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到哪了。

“老爷子!浪子回头金不换,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了哎!”

哼哼唧唧的喊了半晌。

幸好这附近没什么人经过。

“建子!别喊了,首长不在。”

一个值岗的兄弟终于是看不下去了,瞅着空子,小声的望着郑建喊了一声。

随即又转回了头去,就好像刚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其他的几人也是一般。

昂首挺胸,站的笔直,风吹都不带晃的,端的是副男儿好气魄!

“嗨!早说啊!这不浪费我功夫嘛!”

郑建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看的那几个值岗的兄弟不由得齐齐翻了个白眼。

也不再嚎啕了。

迈腿就往那院子大门走去。

“啪!”的一声。

半点礼貌都没的踹开了大门。

门板沉沉的拍在两侧,发出好大一声。

“郑家!你们的主子回来了!”

嘴里还是乱七八糟的说着。

反正没人拦着,径直的进去了。

那几个值岗的兄弟,也纯当什么都没看见。

人踹自家大门,这事儿不该他们管!

“一朝入此门,了却红尘事。”

听着这些胡话,也是翻了翻白眼。

当没听见了。

从房间里被送了出来。

徐维拉都还有些没缓过神来。

倒不是什么她的请求都被拒绝了之类的原因。

相反,无论她提的什么请求,华青衣全都尽量的满足了她。

药性药理?

写好了,拿去自己看着研究一下吧。

特效药?

现有几个版本的药方都在这了,拿去自己抓药吧。

国外也有了?

版本不同不能一概而论,要是有样本才能开药方。

然后呢?

然后她就被“送”出来了。

给徐维拉的感觉,就像是还有些什么更急切的事情等着他去做一样。

匆匆赶赶的应付完了她,华青衣就可以安心去做那件事了。

这算什么?

徐维拉从小到大,优异的成绩加上优秀的外表,什么时候那些男人看的眼神不像是见了女神一样!

院里的那些男医生们,全都是这样!

起初面对着华青衣的有求必应,她还有些欣喜。

欣喜于她的魅力果然是无敌的。

但是这股欣喜还没来得及坐稳,她就被整个人“送”了出来!

她甚至连那杯热茶都还没来得及喝一口!

徐维拉恨恨的抬起脚,想去踹门。

看了看手里的药方,抬起的脚又收了回来。

“咚!”

还是愤愤的跺了一脚。

听着门外渐渐远去的动静,华青衣坐回了书桌旁。

重新翻开了那本先前还没有看完的书。

书旁的桌面上,放着一个透明小瓶。

里面有些黑色的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