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医蛊

“你可有姓名?”

夏月白至今仍记得眼前这个男人对她说过的第一句话。

“…”

那时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瑟缩的蹲坐在早市巷口,等着店家扔出来些不要的吃食,聊以果腹。

面对着这个像是神仙一样漂亮的人,饥饿的她除了摇头,竟是什么也说不出。

直到这人为她买来了一大包花糕,才细细的开了口。

“父母早逝…并无姓名…”

如今想来也是好笑。

那般不过几文钱一大包的花糕,竟是让她痴迷了这么些年。

是花糕好吃吗?

应该不是。

“…,那…你可愿意随我学医?”

“有…有花糕吃吗?”

面对着她这般稚嫩的问题,这个男人那时也是这般温和的笑着。

“自是有的。”

“那我愿意!”

她的回答很快。

不仅仅是因为这人看着便是好心,也是因为那是她长那么大,第一次吃饱。

就算是被拐去卖了,这一顿饱饭,也划得来。

“那…你需得有个名字。”

这人当时一身素净的长衫让她自惭形秽,不由自主的离得远了几分。

生怕碰脏了这神仙一样的人儿的衣裳。

“今日夏至,晨间新月未落,便与你取名…夏月白,如何?”

那时的她哪里听的明白那些,只知道傻傻的点头。

花糕塞了一嘴,便是让她叫做狗蛋儿,她也是愿意的。

“那从今日起,月白你便是我的第一个徒弟了。”

那时她只顾着吃,听着这话也只是单单的点了点头。

却是忽视了那声音渐轻的后半句。

“…也是我最后一个徒弟。”

“月白,为何不睡在床上?地上凉气重,你这般身子骨怎么受的住?”

习惯了睡在地上的她,就算是已经梳洗干净了,也是不舍得去那干净的床铺上睡的。

更何况…

那唯一的床铺,还是这个男人让给她的。

那茅屋简陋,唯一值得称道的,也就是整洁了一些。

在她未来之前,这个男人显然是独居的。

自然也就不会有第二套铺盖。

所以那是她第一次明确的拒绝这个男人的要求。

“既然你不愿…那我为你用凳子搭个小床吧…”

最终那铺盖还是到了那用凳子搭起的小床上。

嗅着上面淡淡的气息,那是她睡过最安稳的一觉。

“月白,身为女子,还是少与这些蛇虫亲近的好,不然日后怕是难找夫家。”

看着这个男人叹息着摇头,夏月白那时也是赶紧扔开了手中的虫蚁。

不是怕他所说的“难找夫家”,只是简单的不想让他失望。

那时她还年岁不大,这个男人看着她一脸的惶恐,还会摸着她的头安慰一番。

“单是为着习学药理,你接触些也不算什么过错,若是不怕这些,偶尔为之便可。”

她自是不怕的。

以前饿极了的时候,这些东西…也都是吃过的。

她很喜欢这个男人摸她头,会让她有一种被关爱着的感觉。

只是随着年岁渐长。

渐渐的不再这般了。

“师父,今日怎的饭菜这般丰盛,还有我最喜欢吃的花糕!”

听得她问,这个男人总是那般温和笑着。

“今日又是夏至,你不记得自己生辰,便就以为师遇着你那日为生辰吧。”

生辰不生辰的事情,那时的夏月白不懂得那么多。

只知道若是逢着生辰都有这般丰盛的吃食,甚至还有这个男人亲手做的花糕,那其实随便算在哪一天都是可以的。

“师父,那以后每年夏至时分,你都会给我做花糕吗?”

“会啊,只要月白不嫌弃的话。”

夏月白看着这个男人。

那么淡淡的暖暖的笑容,是和那些花糕一样香甜的味道。

“月白,什么叫喂喂喂的?我是你师父!你就不能好好的叫一声吗?”

虽是这般语气重的说着,但是夏月白自是知道这个男人并不是真的生气了。

“就不嘛!你看你这脸!看着比我都年轻,走出去要是叫别人听见了我那般叫你,岂不是要被别人笑话!”

相处久了,摸清了这个男人的脾性,也就并不是很怕他了。

只要课业做好了,这般的小事通常都不会苛责于她。

而恰好的是,她的课业,非常不错。

因为,每每考教她完成的好,这个男人都会温和的笑着夸她几句。

为了那几句话,多费些心思在课业上,实在是不当得什么了。

“二位,需要几间房?”

出诊晚归,若是平日,这个男人多半就要说开两间了。

“华郎。”

那时的夏月白抱住了这个男人的胳膊。

“给我们开一间就好了。”

趁着店家去安排的空档,她也是对着这个男人小声哀求。

“反正平常开两间,我也不睡床上嘛,多浪费钱呀!好不容易来次城里头,咱们省点钱明日能多买几份花糕呢!”

这个理由,有些牵强。

不过总算是说服了这个有些顽固的男人。

钱的事,她知道这个男人总觉得对她有所亏欠的。

“你我虽为师徒,但也需注意男女大防,若是坏了你名节,日后找不着夫家可有得你哭!”

虽是这般说着,却被她一句话又给顶了回去。

“若是我嫁不出去,不是还有你嘛,华郎!嘻嘻!”

“你这劣徒!没大没小的!明天罚你少买一份花糕!”

“不要啦!人家说说而已嘛!”

最终还是少买了一份花糕。

只是相比起那晚因为第一次那般亲近的称呼,而激动的半宿都没睡着。

一份花糕,也没那般重要了。

“妖怪…”

“不老…”

“说不定吃人呢…”

许是日子过得长久了,周遭渐渐的有了些流言。

通常而言,关于某个人的传言,那个人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这个道理在夏月白这里有了些偏差。

关于这个男人的传言,她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比这个男人知道的都晚。

所以她在赶集归来只见到一封留书而不见这个男人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个事实。

那时候颤抖着手拆开了那封信。

只看了不到一半,她就已经瘫坐在地,哭的撕心裂肺。

是的,她已经可以独立行医谋食,不用这个男人再操心了。

是的,她也早就意识到这个男人的年龄出现了问题。

这个男人在信里交代好了一切。

这间简陋的茅屋也好,那些积藏的医书也好,还有那些微薄的钱财也好。

全都留给了她。

甚至还为未能帮她找个好夫家而道了歉。

从捡到她开始,十数载年华弹指而过,而这个男人的面容就从未发生过丝毫变化。

她真的没有半点怀疑过吗?

怎么可能!

不过是她害怕真的说出口了,就会像这般一样失去他罢了!

“原来你还有一招长生没有教给我!我怎么能就这么让你跑了!华郎!”

通过曾经试探性的让这个男人吃下去的虫卵找到他的时候,她的这番话让这个男人头一次在她面前皱起了眉。

比起继续玩那些师徒过家家游戏,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个男人正视她了。

而那瞒过这个男人的虫卵,也证明了她在某些方面已经超越了他!

“你这辈子都别想甩开我!就算是跑到天涯海角,我都一定能把你给找出来!”

医蛊不分家。

就算是被厌恶,也好过再一次被抛下。

可能是驱使那些蛇虫找寻这个男人耗费了太多心血。

夏月白的身体开始每况愈下。

没遇着这男人的那些年里,本就亏空了许多。

就算是后头弥补上了不少,终究也还是力有未逮。

再这般折损了一番,寿数也是折进去了不少。

既然是师徒,她能明白的事情,自然瞒不过这个男人。

“我确实不知这长生之法,如今你可信了?”

说这话的时候,这个男人的状况,已经比她还要差上许多。

生机尽去。

这是药石罔效之象。

明明外表还是如初遇之时一般的模样,内里却是垂垂老去的枯朽情形。

“我不信!一定是你私藏了!我不信我不信!”

夏月白知道哭也解决不了问题。

只是除了哭,她也确实无能为力。

她已尽得这个男人所学,他身体的状况如何,无须多言。

自那次这个男人不辞而别之后,二人已是辗转许久。

事到如今,这般强作凶恶的样子早就被看穿了。

“月白,终是我误了你。”

这个男人时隔多年,终于又摸了摸她的头。

没有顾忌那些什么男女大防。

“我虽已无多少回圜余地,但你这身体还是有些弥补可能的…”

“他到时候了吧?”

那是夏月白第一次见到那个鬓角斑白的男人。

她是抱着希望而来的。

既然师父说这人能治好她,说不定就也可以治好师父。

“是。”

面对这没头没尾的问题,她甚至都没有多问半句。

因为所有想问的问题,都在看见那个男人的第一眼就得到了答案。

那是一张,和她师父一般年轻的脸。

“你能救我?”

“能。”

“你能救他?”

“…,能。”

“那…”

“但我不会救他。”

夏月白是带着失望走的。

“你不要我救?你终究是他送来的,若你想,我会救你。”

夏月白还是走了。

“我会想办法救自己,也会想办法救他。”

“他教你的东西,救不了他。”

“…,若救不了他,我也就救不了自己。”

她终究是找到了那个办法。

既能救自己,也能救这个男人的办法。

那个鬓角斑白的男人没有说错,她从这个男人身上学到的东西,的确救不了他。

但是…

她有些东西,不是从这个男人身上学到的。

那就是…

“月白!人有生老病死,此乃天理轮回!你这般法子,便是治好了,又同死人何异!”

这个男人总是这么顽固。

就算是已经虚弱的躺在床上,连挣脱她的手都做不到。

也还是秉承着这样那样的理念。

就同那些自小就教过她的“祖训”。

死板,不知变通。

她受够了!

早就受够了!

明明这个男人医术通神,为什么非得生活的这般清贫困苦!

明明这个男人总是这般好心,施恩不图报,为什么却要被人说闲话,遭排挤而流连辗转!

明明…

明明她这么喜欢他,为什么这个男人就非要顾及那些条条框框而拒绝她!

她不是一个听话的徒弟。

所以。

她选择了再一次反抗师父的决定。

“我不准你死!”

夏月白一身白衣,蹲在土坑边上。

看着这个男人慢慢的睁开眼,从土坑里坐了起来。

“这是哪?你是谁?”

这个男人眼中的迷惘,让夏月白笑的格外明亮。

就算是有许多的弊病。

她终究是找到了那条路。

那条恒久而又全新的道路——长生。

“我来接你了,青衣。”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他!”

夏月白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这么对人低三下四的跪下了。

这会让她想起那些还没遇见这个男人的日子。

但是当这个男人突然倒在了她面前,而且就算她用了最后的手段都没能救醒他的时候。

她还是求到了那个鬓角斑白的男人面前。

不知是出于什么缘由,那个鬓角斑白的男人没再提起那些曾经说过的话。

“你这法子积毒已深,便是治好,也会失去诸多记忆,你可还要治?”

她自是愿意的。

只要能治好他,记忆有否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你呢?你这发病也不过早晚之事。”

“…”

夏月白沉默了。

那花糕的味道。

那每年夏至的庆贺。

那与这个男人相处的每时每刻。

他的笑,他的教导,他对自己每一次的拒绝,他被旁人排挤时的失落,他短于钱财时的窘迫…

还有那句最初的…

“你可有姓名?”

“今日夏至,晨间新月未落,便与你取名…夏月白,如何?”

若是忘了这些,便是活着,怕是还不如那时没遇着这个男人,早早的死在了那个早市哪天的巷口更好些。

“我…我便不治了。”

夏月白也想学着这个男人常有的那种让人心暖的笑容。

只是一个笑容挤出来,竟是变作了一行清泪落下。

如今看着这个男人就坐在距离自己这般近的沙发上。

露出那每次见到都会让她心中一痛的陌生眼神。

夏月白不由得摸了摸脖颈上被纱巾盖住的伤口。

清丽淡雅的脸上绽出一个温和的笑来。

“那就拜托你了,一定要治好我呀。”

这么些年了,她终于学会了不在人前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