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家门口遇见了那个人之后,小人鱼一直有些闷闷不乐。
那段黑暗的时光,在他被爸爸带回家之后,就永远尘封在了心底,可那个人的出现,再一次让他回忆了起来。
老师在讲台上讲课,小人鱼的思绪却陷入了过往的泥泞里。
其实说起来,074对他并不算坏。
那个时候所有实验体都被关在一起,食物要靠争抢,实验体之间的关系并不和睦,甚至是敌对的。他性格绵软,并不擅长争斗,时常会有抢不到食物饿肚子的时候。那时只有074愿意搭理他,虽然偶尔也会恶劣地捉弄他,但也会分给他珍贵的食物。
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大多时候074都对他和颜悦色,他却总是有些害怕对方。
他看到074的感觉,就像看到那些给他注射针剂、将他带去做检测的研究员一样,总忍不住浑身发毛。
其实真正说起来,所有的实验体都按照出生顺序进行编号,074应该比他还要小一些。但他不仅十分擅长打架争斗,而且善于玩弄人心。
他可以为了一支营养剂,挑唆其他的实验体打斗;也可以单纯为了找乐子,栽赃陷害其他实验体,然后再向研究员检举揭发。
当实验室里的实验体越来越少的时候,他会打心底感到恐惧害怕,但074却总是笑的很开心。
甚至会语气轻快地对他说:“今天又少了一个呢。”
在每一个无眠的夜晚,074还会跟他讲很多自己的野心和计划,他甚至还费尽心思地弄清了实验的目的,在某个深夜兴冲冲地告诉他,他会成为最终被选中的那一个人。
他说他一定会成为圣子,会更好活下去。
那时候他的眼神很深很沉,像看不到底的深潭。
他们完全不一样,074野心勃勃,最终也实现了当初的誓言;而他却选择用自欺欺人、停止生长来逃避一切。
——在他发现所有成年后被带离实验室的实验体其实都死了之后,他就偷偷地藏起了生长药剂,不愿再长大。
可实验室里的实验体还是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074,和一直没有再生长的他。
074跟着研究员离开实验室的那天,笑得格外开心。
偌大的实验室,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那段时间他很害怕,既怕074回不来,最终和其他实验体一样,被毫无生机地扔进垃圾堆里;也害怕074回来,下一个就轮到他。
然而有些事情,无论怎么拖延和逃避,该来的还是会来。
他没等到074回来,先被送上了实验台。
那些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禁锢住他的双手和尾巴,给他注射一管管的针剂,观察记录他的反应。他想活着,于是只能一次次咬牙撑过了痛苦的药物反应。后来那些人又说他的鳞片硬度比其他实验体更高,于是将他鱼尾上的鳞片一片片拔了下来。
实验体是没有资格注射麻醉剂的,他只能清醒地承受着鳞片被拔除的痛苦。
一开始很疼,到了后来,渐渐就麻木了。
其实他的嗓子在那时候,就已经因为过度嘶喊损坏了。
再后来,他在意识模糊时,似乎听到那些研究员说,074合格了,所有的实验体全都要清理掉,包括他。
他试图挣扎逃跑,却被划伤了脸,割断了喉咙,扔进了一直深深恐惧着的尸体堆里。
偌大一艘运输船里,全都是死去的实验体。他们拥有一样颜色的瞳孔,一样的发色,甚至一样的面孔。
他们没有名字,只能靠耳后编号确认身份。
无数刻着编号的、已经死去的尸体堆叠在一起,大睁着眼睛,不甘地看着苟延残喘的他。
他不知道自己在运输船里呆了多久,只记得在运输船停下来时,隐约看到了光,强烈的求生欲驱使他挣扎着朝光源处爬过去,最后随着那些倾泻的金属垃圾一起,被埋在了垃圾场里。
直到今日,他仍然庆幸自己唯一一次勇敢,如果不是坠落在垃圾场,他就不会被爸爸捡回去。
有了家,也有了自己的名字。
他再不是实验体047,而是阮月白。
不知不觉间,已经下了课,教室里变得喧闹起来,幼崽们吵吵嚷嚷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小人鱼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发现诺塔他们正在叫自己。
他茫然地睁大了眼。
小狐狸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疑惑道:“放学了,你怎么还不收拾东西?”
小龙崽则一副抓到了小辫子的样子:“你上课发呆!!”
站在两人后面的阮骄挤进一颗脑袋,歪着头,额前的触须轻轻碰了碰他。
被家人关心的感觉可真好啊,身体里浮上来的阴冷退去,变得暖洋洋。小人鱼抿唇笑起来,快速收拾了东西,和他们一起往学校外走去。
走到校门口时,他脸上的笑容又陡然僵住——学校斜对面的一辆陆行艇上,玻璃窗降下,074正看着他笑。
小人鱼假装整理东西,低头避开了对方视线,跟小崽们一起上了陆行艇。
回家的路上,总是热闹的。
小狐狸和小龙崽叽叽喳喳说着学校里的事情,小人鱼侧耳听着,努力甩开了刚才的阴影。
不论074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他都不会让他伤害爸爸和赫里他们。
阮时青带着幼崽们到了家,发现院子里还停了另一艘陆行艇。
见过一面的蓝发青年站起身,和他打招呼:“阮先生,又见面了。我的陆行艇半路上出了点故障。”
“没有大问题吧?”阮时青看了一眼陆行艇,熊圆圆和熊方方已经在做检测了。
“问题不大,就是燃料软管断了。”熊圆圆摆了摆手:“我们能搞定。”
兰辛也接话道:“你这里的修理师技术相当不错,检查完立刻就确认了故障部位。”
阮时青客气了两句,又让09端了一壶茶过来,歉意道:“家里的幼崽们刚放学,我得先失陪一会儿,您稍坐片刻,更换燃料软管差不多半个小时就好了。”
“没关系,您不用理会我。”兰辛依旧一副很好说话的温和模样,目光扫过后院走去的幼崽时,神色感慨道:“您对幼崽可真好,连放学都亲自去接。”
阮时青将幼崽们送去后院,转身离开时,却被小人鱼抓住了衣摆。
小人鱼看着他,欲言又止。
“月白有什么话要跟爸爸说吗?”阮时青温声询问。
小人鱼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又松开手,摇了摇头。
再等等,等074走了之后,再和爸爸说吧。
见他一脸落寞,阮时青安抚地揉了揉他的发顶:“家里有客人,要是现在不想说,等客人走了,爸爸再听你说好不好?”
小人鱼点了点头,乖巧地朝他挥了挥手。
阮时青折回前院,接上了方才的话题:“作为父亲,接送幼崽上学放学是应当的。”
兰辛深感赞同,却又道:“但并不是每个父亲都像您这样负责。”
他语气一转,骤然变得低落起来,似乎是被这个话题触及了伤心事:“像我的父亲就不怎么负责,我还有一个哥哥,但从我们出生之后,父亲就没有管过我们,只有我和哥哥相依为命。”
“真羡慕您家里的幼崽,能有您这样负责的父亲。要是我的父亲也这样负责,我哥哥就不会……”说到这里他陡然打住,神色伤感。
被勾起了伤心事,蓝发青年眉眼忧郁。
阮时青只好出言安慰:“童年阴影需要很长的时间去治愈,但人总不能一味沉湎在过去。”
“是啊。”兰辛重新笑起来,神色开朗,没有半分阴霾:“人还是要朝前看,但我的哥哥却总不明白这一点。他太胆小了,因为害怕面对未来,于是选择了停留在原地,裹足不前。真希望他听了您的话之后,能变得勇敢一些,不再自欺欺人。”
他后面的话语总有些奇怪,阮时青皱了皱眉,却还是客气地朝对方笑了笑。
半个小时后,兰辛的陆行艇修好,向阮时青告辞离开。
站在大门前,他抬头往前院和后院的连接通道处看了一眼,并没有看到那道蓝色的影子。
无趣地撇了撇嘴,兰辛坐上陆行艇,低低道了一句“胆小鬼”。
果然不论过去多久,047还是一如既往的胆小啊。
但越是这样,他却越是想步步紧逼。
看看逼到什么地步,他才会奋起反击。作为实验室里唯二活到最后的两个人,他们本质上就是一样的人。
启动陆行艇,兰辛屈指轻轻敲打控制台,嘴角愉悦地勾起,朝身后做了个再见的手势。
下一次再见面,他可就不会如此温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