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
已是六月。
沈百终静静地站在冰窖前,等里面的宫人取冰。
再厉害的武林高手也是人,人在恶劣的环境下总要有些反应,沈百终虽不会出汗,也用不着避暑,却依然会感觉到热。
这种热他当然可以忍受,只是总要考虑皇帝。
皇帝自己当然忍受过比酷暑要难受许多许多倍的事,但这也并不妨碍他享受沈百终的关心。
取到冰后,沈百终顺着墙沿掠到瓦上,踩着琉璃瓦走在屋顶上,一路穿过高阁金殿,最后落在南书房门前。
李全吩咐人把冰拿下去。
门是紧闭的,沈百终进不去。
所以他只有问,“难道今天有什么要紧事?”
李全笑了笑,道,“陛下要出宫去。”
“为什么我不知道?”
“因为这是刚刚才决定的。”
“去哪里?我可不可以跟着?”
皇帝突然从拐角转了出来,笑道,“我不要你跟着,还要谁跟着?”
沈百终扭头去看,皇帝已换了一身常服,看样子早就准备好。
宫外也热。
此时正值中午,烈日当空,长街上空无一人,就连猫猫狗狗,也缩进角落里不肯出去。
长街笔直,一直伸到前方。
阳光从木叶中射下来,一块块照在地上。
一丝风也没有。
皇帝慢慢地走着,沈百终在他身后一步左右的位置跟着。
他们真的就这样出来了,没有鱼家四兄弟,没有大内高手,也没有随从,只有他们两个人。
皇帝突然道,“你热不热?”
沈百终摇摇头。
皇帝道,“我很热,我本想着你若也热,我们就进茶楼里坐坐。”
沈百终道,“我热。”
皇帝故意道,“你明明没有流汗,之前也摇头了。”
沈百终沉默片刻,道,“现在热了。”
要他憋出这样一句话实在很不容易,皇帝也已经很满意他的反应,脚下一转,就带着沈百终进了茶楼。
茶楼里倒是凉快,因为老板深知做生意的秘诀,很多人只顾着菜好吃,服务周到,却忘了冬暖夏凉的道理,所以每到夏天,他总花最多的钱在冰上,每到冬天,他也总要花最多的钱在炭上。
这么舍得的人真的很少,所以每到夏冬之际,他这里的客人真的也最多。
窗边有人要走,正好空出一张桌子来,皇帝坐下,点了一壶香片,叫沈百终也坐。
沈百终的飞鱼服虽不多见,在京城里也并不稀奇,更何况锦衣卫也总要吃饭,在饭馆里见到的锦衣卫,大多不查案子只吃饭,所以除一些市井小人多看了几眼,留神注意以外,没有引发慌乱。
半壶茶消失以后,茶楼里突然走进一个老人,老人穿着蓝色长衫,手里横拿一支旱烟,已经很老很老,身后却跟着一个年轻美丽的黑辫子姑娘。
老板看见他们两人走过来,眼前一亮,立刻要跑堂的搬来椅子桌子,请他们在正中间坐下。
茶馆里除了江湖人,还有许多匠人、农民、读书人、商人,他们虽身不在江湖,心里却对江湖豪杰、武林大侠们的事迹感兴趣得要命,纷纷住口,所有的眼睛都盯了过去。
说书人嘴里的江湖,比真正的江湖要美得多,既有侠骨柔情,又有血雨腥风,而且比真正的江湖还要刺激。
无论是恩将仇报,还是行侠仗义,经过他们以后讲出来,都要动人一些。
皇帝仔细瞅了几眼,突然扭头道,“这两人是谁?”
沈百终道,“是天机老人和孙小红。”
“天机老人?他是不是在兵器谱上排第一?”
“嗯。”
“他们到底是说书的,还是练武的?”
这句话问的很有水平,若是说书,就是已退隐江湖,若是练武,就只怕是借说书来传播消息,达到目的罢了。
沈百终道,“练武的。”
皇帝提起兴趣来,准备好好听一听这两人会讲些什么。
孙老先生抽一口旱烟,吐出一口烟气,慢慢道,“最近江湖上的大事,诸位可都知道?”
孙小红笑道,“知道的人当然是有的,但想必也有些人没有听过,爷爷您就讲一讲吧。即使听过了,再听您老人家讲一讲,不仅多些乐趣,而且也不碍事,对不对?”
立刻有人喊道,“对!”
孙老先生于是道,“那么提起大事,最大的自然就是这无争山庄的惨案。”
说到这里,在座的江湖豪杰们已有人捶胸顿足,哀叹连连。
“无争山庄立足江湖数百年以来,名侠辈出,无不是淡泊名利、心怀天下之人,只可惜这一代出了原随云,百年清誉毁于一旦。”
孙小红立刻叹道,“是呀是呀,听说就连庄主原东园,也被残忍杀害了。可原随云究竟做了什么呢?怎么对自己的亲爹也下得去手?”
孙老先生道,“他在海外修了一个销金窟,专卖江湖上没有的东西,各门各派的武林秘籍,无论藏得有多深,他都能偷出来,各家各府的美人,无论平时出几次绣楼,他都能掳走,各式各样的金银珠宝,无论……”
孙小红接道,“无论有多珍贵,也会跑到他那里去,是不是?”
孙老先生点点头。
孙小红又道,“原随云有这样一个销金窟,想必网罗了不少高手吧?”
孙老先生道,“不错。这销金窟里终年不点灯火,漆黑一片,被邀请而去的名流大侠,到了那里以后,谁也不认识谁,起初也未必对财宝动心,拍卖开始后,见身边之人买下秘籍,又怎么能忍得住?”
这话不错,很多事情,有的时候并不是人要去做的,只是各方势力席卷而来,各种力量推着你走,不做也得做了。
天机老人继续道,“在黑暗中,人与人本就不信任,本就不容易交心,甚至他们的思维也会不如往日清楚。其实不管他们买了什么,原随云都会借这些秘密控制住他们。”
孙小红惊讶道,“这样说来,他的目的岂不是称霸武林?”
“不仅如此,原随云幼时失明,成年后心胸狭隘,只想着天下豪杰都如自己一般才好,尤其嗜好挖人双眼。销金窟中有一千六百二十五位姑娘,都被他用极残忍的方式缝住了眼睛。”
茶楼里聚精会神的普通人和江湖人,也都吃了一惊,他们先前虽听过这故事,却绝没有任何一个说书先生能讲得这样详细,更别提说出姑娘的数目。
孙小红叹道,“这人真是蛇蝎心肠,这些姑娘后来怎么样了?”
“她们已被沈百终送去神水宫。”
孙小红鼓掌道,“好,真好。神水宫自水母阴姬与指挥使一战后,已开了宫门,门中弟子虽仍不通外务,却个个武功高强,把她们送过去,正好与那些弟子一起学习学习,更何况在那里,也不会有人欺负她们。”
孙老先生慢慢抽了口烟,微笑道,“这法子当然不错,江湖人最佩服的,也正是这一点,无论沈百终为天下除去什么祸患,他的安排都绝不是常人能想象的。”
孙小红道,“对,他的安排实在又妙又稳妥,若是不在朝廷任职,只怕早就当上武林盟主啦!”
皇帝听得很满意。
其实他当然比天机老人知道得要多。
比如沈三娘的下落,天机老人就绝不可能知道。
沈三娘已被沈百终送去陪伴林开关,有这样一位绝世高手教导,《怜花宝鉴》里的东西,只要练成一样,已足够她行走江湖。
皇帝知道的虽多,却喜欢听别人夸奖沈百终。
用别的话来讲,这就叫天机老人的路走宽了。
孙小红又道,“除了这件大事,还有没有别的?”
“有。”
“是什么?”
“当然就是楚香帅的事情。”孙老先生放下烟斗,喝一口凉茶,慢慢道,“据说花蝴蝶胡铁花被带去销金窟时,最先并没有打算去找陆小凤的,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按道理来说,胡铁花和楚留香是好朋友,应该会先去找他才对呀!”
“没错。他之所以和陆小凤一起去了,就是因为找不到楚留香!”
“楚留香在哪里?”
孙老先生笑了,道,“他在昆仑之巅!”
“他怎么会去哪里?”
“他是去游玩的。”
“游玩又算什么大事呢?”
“因为罗刹牌丢了!”
孙小红大吃一惊,道,“罗刹牌能号令整个西方魔教,本身也是千年古玉,如此贵重的东西,怎么会丢了?”
孙老先生道,“这正是因为玉罗刹的阴谋!”
“他的阴谋?”
“是。”
孙小红道,“罗刹牌是玉罗刹的东西,自己的东西丢了,怎么能叫阴谋呢?”
“这是因为他自己已假装自己死了!”
“您老人家怎么知道他是假死呢?”
“因为他绝不会死得这样消无声息,除非得了急病。”
“那么说不定就是急病呀!”
“得了急病怎么会一个医生也不请呢!”
天机老人继续道,“他甚至为这计划专门培养了一个废物儿子。”
“哦?”
“此人名叫玉天宝,楚留香正是与他同行,才遭了算计。”
孙小红道,“楚香帅轻功绝顶,聪敏异常,既然是废物儿子,怎么能算计了他?”
“因为玉天宝死了,就死在楚留香眼前。西方魔教来收尸时,他身上的罗刹牌已经不见了。”
孙小红叫道,“呀!那怎么办呢?”
“他没有办法,只有逃。”
孙小红已站起来,又黑又亮的辫子甩来甩去,跺脚道,“逃到哪里去?他能逃到哪里去?”
厅中众人的呼吸不由停住,只等老人说话。
老人叹道,“西方魔教雄据关外,他只有向关内逃,越接近中原,他的生机越大。”
“生机越大?”
“不错,最好的地方,就是这天子脚下!”
“难道他的朋友没有去帮他?”
孙老先生道,“有!据我所知,胡铁花、姬冰雁、左轻侯都已日夜兼程,朝这里赶来,除此之外,还有无数英雄好汉,要来助他一臂之力。”
孙小红放心道,“这下总没事了吧?”
孙老先生仍然道,“还有!”
孙小红大叫道,“还有?”
“对。就在三天前,六分半堂悬赏一百万两白银,要楚留香手里的罗刹牌。要对付六分半堂,这些人怎么能够?”
“您老人家这样说,楚香帅岂不是死定了?”
说到这里,孙小红看了看窗边。
孙老先生目光如电,径直穿过人群,看着坐在那个身穿飞鱼服的男人,厉声道,“他还有一线生机。只要北镇抚司愿意借个地方让他躲一躲,楚留香说不定就能活下来。”
“可这罗刹牌又怎么办呢?”
“这也得看北镇抚司。”
“您说的是不是那个人?”
“若还有一个人能解决这件事,这个人一定就是沈百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