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笔直地伸向前方。
尽头是雪。
荆无命跟在上官金虹身后,一双死灰色的眼睛茫然地盯着他的背影。
金钱帮的帮主从不肯坐马车,这也是江湖上的一庄奇闻。这只因他觉得人生着两条腿,就是要用来走的,所以才不肯坐车。每一次他要去哪里,都要走上很久很久。
如果你见到他,说明他至少也已准备动身,准备了几个月。
这次也一样。他为了得到《怜花宝鉴》,其实已在两个月前出发。
他虽算准事情会在这时结束,却没算准结局。
上官金虹突然停了下来。
荆无命也立刻住了脚。
他们之间的默契已不是别人能比的,就像他们之间的感情,也不是别人可以猜明白的。
上官金虹根本用不着说,也用不着示意,他连半点暗示都不需有。
他停下,荆无命也一定会停的。
“上官飞呢?”
荆无命道,“他跟着百晓生。”
上官金虹叹了口气,他突然发现自己竟已和儿子很生分,他虽然还是很听话,但到底不愿意和自己亲近了。
荆无命没有问他为什么叹气,只是低头看着地上的雪花。
上官金虹瞧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走?”
荆无命点头。
“他的武功竟然毫无破绽,我连一丝把握都没有。”上官金虹皱眉道,“就算加上你,也撑不了多久。”
“是。”
“更何况那里还有陆小凤和李寻欢。就算我们赢了,也还要再对付他们。”
“嗯。”
“石观音与水母阴姬的武功都不在我之下,可她们还是死得很快。”
荆无命不知道她们的武功如何,所以没出声。
上官金虹又开始走。
他的腿一动,荆无命的腿也立刻动了起来,竟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两人连接起来。
“此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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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无法想象。”
沈百终搬了个凳子,坐在窗边,正在擦自己的绣春刀,抽空看了他一眼。
陆小凤皱着眉,翘着腿,将手里的油布包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只烤鸡来,道,“我无法想象这事情会解决得如此简单。”
上官雪儿探过半边身子,从那只烤鸡上揪下一个鸡腿来,不屑道,“那还能怎么样呢?只要你们这些男人不上当,林仙儿当然再没有半点法子。”
“她只能伤害爱她的人,也只能骗到爱她的人。”上官雪儿继续道,“而这里并没有这种人,连半个也没有,所以她就会立刻变得很普通,普通得要命。”
陆小凤看着自己的烤鸡,突然转头道,“给钱。”
“什么钱?”
“一只鸡腿十两银子。”
“你这是什么鸡?什么鸡能卖得这样贵?”
陆小凤笑道,“这只鸡本来倒也不贵,可它现在是我的,我想怎么卖,就怎么卖。我看你年纪还小,就只好卖得便宜点。”
上官雪儿眼睛一转,也笑道,“你拿什么证明我的鸡腿是从你的烤鸡上取下来的?”
“因为它现在只有……”
“一条腿的人就有很多,一条腿的鸡为什么不能有?它一定是天生就只有一条腿的。”
这边两个人在拌嘴,那边燕十三也拿了一块布,坐在门对面的椅子上。
他擦的是自己的剑。
这把剑对他来讲还有些长,有些重,剑上的十三粒明珠也很容易招人惦记,但是他却依旧擦得很认真。
除非这剑断了,否则他绝不会轻易用别的兵器。
过了半晌,他才问道,“那本书已搜出来了么?”
沈百终道,“嗯。”
燕十三问道,“我听说林仙儿把书藏进了伊哭的身体里?”
“她用了一种很特殊的法子去做这件事。”沈百终道,“只是她没有想到伊哭的尸体并不是由她去埋,她也没有想到自己无法向上官金虹传递消息。”
燕十三道,“如果上官金虹愿意再等一等,说不定真的可以拿到秘籍。”
“他正是以为自己上了林仙儿的当,所以才那样急。”
燕十三道,“上官金虹也不过如此。他甚至不敢与你交手。”
沈百终收刀入鞘,摇摇头道,“不是这样。他是一个很好的对手。”
“为什么?”
“他很讲求效率,也很懂得进退。”
“他虽派了很多人过来,但那些人却并没有什么用。”
“这是因为他在试探。”沈百终道,“他在试探我的态度,也在试探李园的危险程度,只要他觉得这里有一丝无法掌控的事情,他就不会来。”
燕十三不说话,已在思考。
沈百终继续道,“他一定要得到《怜花宝鉴》,可那也一定要是在他能控制的情况下得到。等他到了这里,发现自己失策时,就不惜丢掉自己的骄傲,也并不再想那本书。”
放弃有的时候并不比执着简单,对于上官金虹这样的枭雄就更难。
这说明他并没有因为地位的崇高和武功的境界而迷失自己,他还很擅长思考,而且也不怕丢脸。
“你不动手,是不是因为你担心金钱帮的势力?”燕十三问道,“你担心他们没了帮主,会做出别的事来。”
金钱帮网罗天下高手,分舵中更有数不清的江湖侠客,其中参杂有混混、杀手,专门培养的打手也有不少,一旦脱离管束,谁也不知道他们会闹出什么事来。
沈百终只是道,“要再等等。”
燕十三点点头,追问道,“荆无命怎么样?”
沈百终道,“他算不上是一个剑客,你不必执着于他。”
燕十三已将夺命十三剑练到十二剑,自觉不久后该出门去闯荡一番,所以最近已在注意很多剑客的消息。
荆无命的名声不小,他当然也想会一会。
听到这样的评价,燕十三不免有些诧异,“为什么?难道他的剑法并不好?”
沈百终并不想对燕十三多讲这些,只是道,“他的剑法很好,但他自己却只是一件工具。”
燕十三道,“哦……”
沈百终把手放在他头上,像摸小黑那样摸了摸,温和道,“你还需要再练一练,陈绝音的剑法很好,你可以和她学。”
燕十三道,“她很冷漠。”
沈百终笑了,道,“你也很冷漠。”
燕十三淡淡道,“至少我不会让别人觉得自己欠了钱。”
就在这时,铁传甲突然敲门进来,告诉他们已将车马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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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紫禁城里下了雪,要比平时更好看些。
城墙边最不起眼的那座茅屋前,放着一个又破又烂的板凳。又破又烂的板凳上,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
他的胡子已经很长,乱糟糟得结成一团,和脑袋上垂下来的乱发成了亲家,配上他已露出棉絮的衣服,只好像是个被人踩脏的棉花团。
他每劈完一根柴火,就抬头用混浊的眼睛看一眼别的房子,也不知是不是在羡慕别人的家庭。
西北角的屋子虽然都破,像他这样破的倒也是独一份,看到这样的房子,寻常人只怕都不敢接近,因为它看起来实在是下一刻就要坍塌。
在这一带住着的都是太监们的本家亲戚,先帝晚年时宠信宦官,那时他已不能相信任何一个官员,就连自己的儿子,他也看不顺眼,到了最后,陪在他身边的竟也都是些太监。
所以这些房子在十几年前甚至是修在城里的,新帝登基后,才不得不搬到城外来。
沈百终翻过围墙,穿过狭窄的巷子,路过几间嘈杂的茶馆、麻将铺子和脏污的饭店,一路来到这一间最破的茅屋前。
门轻轻地开,轻轻地关。
“林师傅。”
林开关睁开一只眼睛,虚虚地瞧了瞧,就又闭上,慢慢剥着手里的干玉米,把掉下来的玉米粒拢成一堆,收进碗里。
原来这个“棉花团”的名字是林开关。
“沈百终。”
沈百终躬身道,“是。”
“你有什么事?”
沈百终老老实实道,“我来放一本书。”
“又是剑法?”
沈百终道,“是一本杂学秘籍。”
林开关应了一声,“去吧。”
沈百终点点头,走进那一间破茅屋,蹲在地上,伸手抬起一块木板来,顺着台阶走进黑漆漆的洞口。
这间密室与外面全然不同,干净得多,也奢侈得多,墙壁上镶了许多夜明珠,确保明亮的同时,也不至使这里失火。
这里的地板上更是铺着光滑平整的石板,一直通到每个房间里去。每个房间里都至少有十几个书架,存放着绝大多数江湖人都愿意拿命来抢的武林绝学。
沈百终已来过这里许多次,上一次来这里的时间也并没有过去很久,就是他从神水宫回来的那一天。
萧太妃在丢了剑谱后悔恨不已,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本事去看护这一本绝世武学,所以就将它托付给了林开关。
把书从萧太妃那里拿来到这茅屋的,自然就是沈百终。
林开关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好笑,却并不是假名。因为这个名字就是林开关自己取的。
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就好像是别人手里的开关,按一下就开,再按一下就得关,不关不行,不动也不行,他根本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
他要拿这个名字来嘲讽自己,概括自己的生活。
因为他虽然知道自己活得很苦,却也知道像自己这样的太监很难再有正常的生活,他早就离不开紫禁城,所以才在先帝死后出宫当一个大内看护。
沈百终还是个小孩子时,就跟着沈父来过这里,林开关的武功可能比不过他,但也绝不会相差多少。
这样的密室书馆,已由林开关看管了几十年。即使是北镇抚司,也不会比这里更安全、更隐蔽。
沈百终放下《怜花宝鉴》后,很快就从门里出来。
林开关已在用一口破锅煮粥。
锅虽然破,米却不错。这米是沈百终上个月送来的新米。
“坐下来喝粥。”
沈百终伸出去的腿立刻回来,人也坐在了一个破凳子上。
林开关那张布满了痛苦与绝望的脸上,总算露出一点笑意来。
“你这一次出去,有没有遇上什么对手?”
“没有。”
林开关点点头,盛了一碗粥递过去。
“以你现在的武学,当今世上,上官金虹之流,都算不得什么威胁。”
谈到武功,这位老者的眼睛里立刻放出锐利的光来,一字字道,“即使我是个死太监,也能觉出最近的风气不对,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你一定要记好。”
“是。”
“想打败你只有一个法子。”林开关指着自己,“我的天赋还不够,但总要有人够的。只要那人像我一样练了《葵花宝典》,他就一定是你最大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