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物是人非

那孩子只觉头上一轻,就没了动静,等他再抬头看时,就看到了一个一身黑衣的年轻人。

这人看起来既不凶恶,也不残忍,眼神更是毫无波动,可他把铜钱拿下来的时候,诸葛刚就好像见了鬼,连一句话都不敢说,喘气都不敢喘,豆大的汗珠更是顺着鬓角向下淌。

沈百终拿着铜钱看了看,轻轻对着陆小凤问道,“这是什么规矩?”

陆小凤道,“这似乎是金钱帮的规矩,他们要办事的时候,就把人带着,放进圈子里去,再往头上放一枚铜钱,铜钱若是掉了,脑袋就也得掉。”

沈百终点点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司空摘星蹲在房顶上,就好像一只下不来的猫,恨不得去挠那些瓦片,他想说话,偏偏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陆小凤也不急着和他打招呼,他的表情很平淡,就好像屋顶上的真的是一只猫。

因为司空摘星今天扮的是一个小厮,而且易容很认真,不仅相貌普通,灰布衣服上也布满油烟,显然下了苦功夫,这种苦功夫一般用来对付眼尖的高手。

陆小凤就是眼尖的高手。

他平时也很喜欢吃豆腐脑。

所以陆小凤立刻就猜出司空摘星是为了对付自己,看见司空摘星吃瘪,他就高兴。

锦衣卫指挥使沉默片刻,才掏出一块牌子来,对着周围的人展示一圈,淡淡道,“锦衣卫办事,请散了吧。”

牌子一出,大家立刻四散开来,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空手来的空手走,买到东西的就扛着东西走,小商小贩更是直接卷起家伙事儿跑远。

就连这个豆腐脑摊子的老板,都麻利地带着今天收的收成溜走。

只剩下那孩子的母亲还留在这里。

她的一双手已紧紧攥住自己的衣服,她并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也不知道该怎么求江湖上的“豪杰大侠”放过自己的孩子,她能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站在这里,死死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她绝不会走。

就算天塌了,她也不会走。

她走的时候一定要带走自己的孩子。

寒风吹过,吹动酒家红色的旌旗。

诸葛刚打了个寒颤,勉强笑了笑,道,“沈大人……”

沈百终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和这两人有仇?”

诸葛刚摇摇头。

“难道他们做过什么坏事?”

“这,我不知道。”

“你们之前并不认识。”

“是。”

沈百终伸手把那孩子推出诸葛刚用拐杖画的圈子,“和你的母亲走吧。”

孩子愣了一会儿,才猛地扑进母亲的怀抱里。

母亲也猛地搂住他,然后突然跪下来,磕了几个头,抱着孩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想必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曾经差一点死掉,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比别的孩子更早地面对了死亡,也永远不会忘记母亲的爱。

他以后一定会再听话一点的。

诸葛刚看着母子二人跑出菜市,才扯起一个笑来,恭敬道,“沈大人,在下是金钱帮的……”

这句话还没说完,诸葛刚就瞧见沈百终抬了一下手,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感觉头上多了什么东西。

沈百终拾起店主用来烧火的铁棍,慢慢走过去,弯腰绕着诸葛刚的脚画了一个圈。

“你就在这里站三天。”沈百终抬头看一眼司空摘星,冷冷道,“司空摘星陪你一起,铜钱若是掉了,你就死。三天过后,你就可以离开这里,自己去六扇门自首。”

司空摘星本来在偷偷笑,现在他的笑已僵住,好像带了个小丑面具。

诸葛刚既然要站三天,他当然也得等三天,而且中间自然也不能离开。

诸葛刚脸色苍白,刚想要点头,想起自己还有个铜钱在头上放着,又硬生生忍住,生怕惊动了它。

平常他都是让别人受这种罪,担这种心的,现在总算轮到他自己了。

陆小凤对着司空摘星笑道,“你平时总偷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现在被制住了,就好好在这里反省反省吧,省得你总是惹祸。”

司空摘星终于从屋顶上掉下来,落下地上,瞪了陆小凤一眼,一句话也不说,搬来一个板凳一屁股坐下,双臂环抱,死死地盯住诸葛刚,好像要把眼睛黏在他身上。

陆小凤立刻点点头,摆出一副教书先生的表情来,心里虽已大笑出声,面上却要严肃道,“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即便是猴精,多磨磨性子,也一定能变沉稳的。”

司空摘星瞪着眼睛。

诸葛刚看着沈百终逐渐走远的背影,咬咬牙,急道,“沈大人,其实我来这里,是有要事想告!”

他紧闭着眼睛,硬生生喊完了话,“只要沈大人放了林仙儿,金钱帮必有重礼相赠,帮主上官金虹也一定会亲自上门道谢!”

“要是不放呢?”陆小凤问道。

诸葛刚道,“那我们这里自然也还准备了另一份礼物,这份礼物沈大人一定会动心的。”

沈百终道,“我从不动心。”

陆小凤笑了,也道,“没错,他从不动心的。”

诸葛刚道,“可是这件礼物,我保准沈大人会喜欢。”

陆小凤道,“哦?”

诸葛刚一字字道,“我们愿意把一些和九公子有关的情报送给沈大人!”

九公子这三个字就好像什么魔咒,不仅沈百终停了脚步,陆小凤的脸上也露出了很奇怪的表情。

“九公子?”

诸葛刚道,“正是。关于九公子的事,金钱帮正好知道一些,沈大人若是想要,我们必定……”

就在诸葛刚以为此事已可以商谈时,陆小凤却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径直走出菜市去,忽然不见了。

沈百终自然也早就不见。

司空摘星冷笑一声,道,“我劝你还是莫要再讲话了,铜钱可不是帽子,远没有那么牢靠。”

诸葛刚的脸色憋得通红,司空摘星虽是他的仇人,他却半点也不敢动,而且还要受他的监督。

他们非要在这里耗上三天才成。

诸葛刚盯着司空摘星,突然展颜一笑,道,“偷王之王可知道沈大人为什么不答应我们的请求?”

司空摘星翘起二郎腿,晃着脚丫道,“你叫我一声爷爷,我就告诉你。”

诸葛刚立刻道,“爷爷。”

他真的说叫就叫。

以他的年龄,司空摘星叫他爷爷都没问题。

但他既然叫了,司空摘星也只有回答,“因为九公子。”

“九公子怎么了?九公子的人不是一直在与锦衣卫作对么?”

“嗯。”

“沈大人为什么不肯答应?”

司空摘星笑了,“因为你们和九公子一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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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萧瑟,龙小云在门口冻得发抖,却还是不肯进屋去。

因为他讨厌屋子里的人。

但他也不能离开,因为在屋里的人还有他的母亲。

林诗音坐在李寻欢对面,已沉默了很久。

李寻欢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痛苦与愧疚几乎要把他溺死在这里。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闭上眼睛,一口口地往嘴里灌酒。

在这十年里,他已离不开酒。只有酒能让他短暂地忘记曾经的一切,也只有酒能稍稍放松他的心灵。

林诗音想到沈百终对自己说的话,下定决心,缓缓道,“我要走了。”

李寻欢道,“走了好,走了好,你要去哪里?”

林诗音道,“我要出关去。”

李寻欢知道关外的艰险,不由失声道,“出关?你为什么要出关?”

“因为我要离中原远一点。”林诗音轻轻道,“我要开始新的生活,新的生活总要在新的地方,你说对不对?”

李寻欢怔住,“你,你,大哥呢?大哥和小云怎么办?”

林诗音道,“小云是我的儿子,他和我一起走。兴云庄,李园的财产都还给你。”

这消息太过突然,李寻欢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愣愣地看着林诗音。

林诗音美丽的眼睛里已满是痛苦和温柔,但她每说一句话,痛苦就会少一些,温柔就会多一些。

她用那双温柔的眼睛看着李寻欢,逐渐抚平了他的悲伤与惊讶。

“你知不知道锦衣卫今早审出的消息?”林诗音柔声道,“赵正义、田七、秦孝仪、公孙摩云都是被龙啸云请来的,他叫他们来,就是为了陷害你,因为他生怕我会和你一起走。”

李寻欢握紧手里的酒杯,颤声道,“我确实不该回来的。”

林诗音道,“难道你还把他当作你的大哥?他是救了你一命,可你也早就不欠他什么,你明不明白?”

“你把自己拥有的东西全部给了他,可他毕竟不领情的。他已想不到你的好,他只觉得你是在侮辱他,甚至觉得你是他最大的仇人。”

李寻欢不说话。

林诗音继续道,“别人给你的,你总要还他三四倍,可你,可你也要知道,你也是个人,人总要为自己考虑考虑的。”

李寻欢突然道,“我送你,我送你出关,兴云庄的财产本就是你的,你都带走。”

林诗音摇摇头,“沈大人已安排好了人,出关以后,谁也不会找到我们的。”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道,“我欠他的实在太多。”

林诗音道,“我也欠他许多。但我也明白一件事。他帮我们,除了因为他本性如此以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还惦记你,他总想要你过得好一些的。”

李寻欢道,“我知道。”

林诗音温柔地看着他,就像十几年前那样,她看着他的眼神,确实是在看自己的爱人。

这本就是谁也不能否认的。

他们当然还爱着彼此。

“我还想要你明白。”林诗音的目中已流出泪来,一颗颗落在桌上,“我只恨自己没有告诉你,我除了你以外,谁也不喜欢,除了你以外,我谁也不嫁。”

李寻欢也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他的眼泪也已经涌了出来。

“我以前不懂武功的好处,只觉得江湖里到处是可怕的仇杀,人人都没有善终,也不会有归处,所以,所以隐瞒了一些事。”林诗音道,“但我已明白,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能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

“我这里有一样东西,是王怜花前辈留给你的。”林诗音取出一本书来,轻轻放在桌上,道,“希望你不要怪我。”

李寻欢立刻道,“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

“现在说这些已经太迟。”林诗音道,“我以后一定会过得很好,我会学着出去做事,练武,交一些朋友。因为我已经知道自己除了爱情,还可以拥有很多。”

李寻欢只能点头,他已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动作。

林诗音道,“我以前想错了事。你有江湖,你有朋友和自己的事业。而我,我只能呆在家里等你回来,就好像是一朵无用的菟丝花,也许我们本就不适合在一起的。”

李寻欢几乎要忍不住去握她的手。

他到底还是忍住了。

他实在很会忍耐。

他已把半辈子的时间花在忍耐上。

“你不要再为我担心。”林诗音道,“我也不会为你担心。我们两个过得好,就足够了。我走了以后,你要注意身体,不要再喝酒,也不要去赌,遇到喜欢的女孩子,就娶她。”

李寻欢道,“诗音,诗音,我……”

林诗音抬手拭干眼泪,笑了笑,“我说不定也会嫁人的!世上哪里会有完美的事情?大家都有伤心事,凭什么我们非要要死要活?”

李寻欢颤声道,“你说得对,我祝福你,我祝福你以后可以过得更好。”

说完这句话,小屋里彻底寂静下来。

他们死死地看着对方的眼睛,恨不得把对方的身影刻在脑海里,好在以后的日日夜夜里回想。

龙小云站在屋外,不知不觉已靠在木门上,呆呆地盯着屋檐下的冰柱子发呆。

屋子里的对话,他当然都听在耳朵里,就连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似乎已是最好的结局。

过了很久很久,林诗音才回过神来,坚定道,“我走了。”

“嗯。”

“我绝不会再回来。你也绝不能来找我。”

“好。”

林诗音笑了笑,接着整理好衣服,站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根本没有回头。

李寻欢只是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连酒壶倒了也不知道。

酒液顺着桌角一路淌下,一滴滴落到地上,汇成一摊。

它们下落时无论要花费多久,都总是要落地的。

人岂不也是一样?

糊涂痛苦了多久,还是要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