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
雪终于停了。
李寻欢一步步走在雪花上,低头看着地上的泥泞发呆。
他已陪着沈百终找过了暗窖、假山与亭子,而这些地方当然是一个人都没有的。
沈百终看过这些地方后,就转身去了冷香小筑,人在哪里丢的,他就要去哪里找。他并不相信林仙儿的话,所以他一定要去看看。
铁传甲突然道,“这里总算清净了。”
李寻欢知道他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配合道,“嗯。”
所有人都在大厅里等着,梅园自然没有人,兴云庄的热闹总算暂时结束,这里终于变得更像昔日的“李园”一点。
想到这里,李寻欢不由叹了口气,把头缓缓抬起来,看向林诗音所在的小楼。
那座小楼在十年前就是那样的,现在也一样,里面的人呢?人有没有变?她是不是还是喜欢在冬日赏梅?
铁传甲皱起眉,心里已把自己骂了十七八遍,只恨自己不会说话,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在看什么?”
阿飞从一棵树后走出,静静地看着李寻欢。
李寻欢喜道,“你怎么在这里?我以为你……”
阿飞道,“我本来正在吃早餐,突然有人叫我出去。”
“嗯。”
“他说沈大人要所有人去正厅。”
“嗯。”
阿飞继续道,“我们走到半路时,就遇见了他。”
李寻欢笑了,道,“他一定对你说,你不用去那里,对不对?”
“是。”阿飞点点头,“他叫我来找你,看住你,不准你做出什么错事。”
李寻欢还没有说话,阿飞就问道,“沈百终为什么要我看住你?你会做出什么错事来?”
李寻欢叹道,“我这一辈子已做过很多对不起别人的事,再多一件也是有可能的……”
阿飞忍不住问道,“你究竟做过什么事?他为什么会对你生气?”
李寻欢道,“我有一件事没听他的话。”
是什么事?
这句话阿飞很想问出来,但他还是没有,因为他已看出李寻欢并不想说。
阿飞绝不会逼迫自己的朋友,他知道人在做自己不愿意的事时有多痛苦,他知道这种感觉,也早已下定决心不让别人体会。
“你要去哪里?”阿飞道,“我们一起去。”
李寻欢道,“我,我不知道,我只想在这里站一会儿。”
阿飞道,“那么我们就站着。”
李寻欢暗叹一声,阿飞一定已看出这里的人都是什么德行,也一定看出他们都不喜欢自己,所以才这样担心。
“站着有什么意思?”李寻欢笑道,“我突然不想站着了,我们去转一转,找找那两个孩子,好不好?”
阿飞道,“什么孩子?”
李寻欢这才发现他什么都不知道,“就是跟着沈百终的那两个孩子。”
“他们怎么了?”
“他们今早失踪了。”
阿飞道,“他们会不会是自己走的?”
李寻欢道,“我们在路上说,不要浪费时间。”
“哦。”
铁传甲总算松了口气,他知道李寻欢一直在雕刻林诗音的木雕,也知道李寻欢一直在思念她,可他实在不愿意让李寻欢见到林诗音。
就连李寻欢看着那小楼,铁传甲都会心悸。
那对两个人都只是一种伤害……
他们不见面会很痛苦,难道见了面就会更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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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上。
一枝梅花插在瓶中,静静开着。
这枝梅花开得很好,和外面的一样好。
林诗音也很喜欢它,因为它是龙小云为她采的,她就像天下大多数母亲那样爱着自己的孩子,每当别人提到龙小云时,她都是骄傲的、开心的,因为他已是她的血、她的肉、是她生命的寄托。
自从嫁给龙啸云以后,她已经很少去园子里赏梅了,她更喜欢坐在自己的小楼里,哪里也不去,谁也不见,什么话也不听。
若要赏梅,她只需看瓶子中的一枝就已足够。
她的生命,已随着十年前的那道背影一起消失了。
支撑她活下去的,究竟是什么?
林诗音没有想过这问题,她也并不敢想,她只是坐在椅上为龙小云补衣服。
一针一线……一针一线……
时间就在这针线里流逝……
这十年,她是不是就是这样度过的?
门外突然有了动静。
“谁?”
门外无人应答。
林诗音拿起桌上的剪刀,握在手里,一小步一小步走过去,轻轻抚上木门。
“是我。”
林诗音松了口气,慢慢打开门,笑道,“仙儿,你怎么来了?”
林仙儿一见到林诗音,就哭了出来。
只见她衣衫凌乱,云鬓不整,衣裙上处处是泥水,神情更是憔悴,显然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你怎么了?”林诗音急道,“你受伤了?是谁干的?”
林仙儿扑进林诗音怀里,痛苦道,“姐姐,我,我已成了废人。”
“废人?”
“我和小云一样了!”林仙儿道,“我被,我被青魔手伊哭废了武功。”
林诗音颤抖道,“怎么会这样?他为什么要对你动手?”
林仙儿道,“我也不知道,也许,也许他是想对我做出那种事……他不是人,是个魔鬼!”
林诗音道,“他怎么敢!你们有没有捉住他?”
“我们还没有找到人。”林仙儿目中流出泪来,泣不成声,“姐姐,我来这里,并不是要向你诉苦的,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小心,他一次不得手,也许就会再来的!”
“再来?”
“她再来时,也许就不是要找我了!”林仙儿道,“你一定要小心,我只有你一个姐姐,我们虽不是亲生姐妹,但我,我早就把你当成亲人。”
“我一定会的,你快躺下睡一会儿,我去替你打些热水来。”
林仙儿听话坐下,垂着头,捏紧衣角,看着林诗音忙碌的身影,突然轻轻道,“我与别人还有约会,就不在这里留下了,姐姐你小心就好。”
“约会?”林诗音担心道,“就算有约会,也要先安顿好自己才是。”
林仙儿捂住脸,指缝里透出一片粉色,道,“他,他是不会嫌弃我的,我知道他不会的。”
这样的姿态,谁能看不出她在想什么?谁能看不出她有了心上人?
林诗音脸上露出微笑来,抚上林仙儿的头发,柔声道,“仙儿长大了,真好。”
林仙儿道,“我知道他一定会保护我的,在他身边,我什么都不会怕,因为,因为他的飞刀是那样厉害……”
林诗音脸色苍白,只觉得一道晴天霹雳打在自己头上,将自己震成好几片,连话也听不清了。
“谁?他是谁?谁的飞刀?”
林仙儿喃喃道,“就是他呀,小李飞刀,例无虚发,就是他呀……”
“哪个小李飞刀?”林诗音的右手紧紧握住左手,几乎要将它折断。
“就是,就是李寻欢呀。”林仙儿的脸红得就像一颗苹果,可她的脸却要比苹果还娇嫩,苹果也绝不会有她这样动人的美丽与香气。
她还年轻,她还有许多许多的时间,林诗音却已经老了。
她不由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日子,那个时候她还过得很快乐,很幸福,她也像林仙儿那样年轻……
虽然年轻,那时候她却已觉得自己活得很满足。
每到下雪时,她就会和李寻欢一起赏梅,一起吟诗,他们还会依偎在一起看漫无边际的苍穹。
他们永远是那样的懂得彼此。
可是现在呢?现在她已经是龙啸云的妻子,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怎么可以去想李寻欢?
那样不仅侮辱了龙啸云,简直也是在侮辱她自己!
李寻欢与谁在一起,和林诗音又有什么关系?
等到林诗音终于流出泪时,林仙儿已经走了。
她甚至不知道林仙儿是什么时候走的,就像她也不知道龙小云是何时来的。
龙小云穿着一件红色的衣服,安静站在阴影里,替自己的母亲点上了一盏灯。
“云儿?是你么?”
龙小云不说话,只用一双眼睛狠狠凝视着窗外,好像是一只随时要蛰人的毒蝎。
“云儿?云儿过来。”林诗音勉强笑道,“你好些了么?”
龙小云终于挤出一个微笑来,道,“我已经好很多了,母亲。”
林诗音走过去,蹲下,搂住他,柔声道,“你有没有吃晚饭?”
龙小云摇摇头,道,“我没有胃口。”
林诗音道,“你以前总是很喜欢吃虾球的,我去给你炸一些好不好?”
龙小云不开口,把头靠在了林诗音的肩膀上。
林诗音轻轻道,“你以前总是要吃许多碗饭的,今天怎么会没有胃口呢?难道有什么烦心事?”
龙小云嘶声道,“我怎么会吃得下?我的武功……”
说到这里,他就闭了嘴。
他总算还有一点好处——他总算还把自己当作一个人,当作一个母亲的儿子。
林诗音痛苦地将他抱紧,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生活为什么总是如此痛苦?
大家的生活是不是一样痛苦?
真正快乐的人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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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仙儿觉得很愉快。
她走在梅林中的雪地上,就好像走在云端一样高贵,她的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却比任何人都要温柔。
她虽有仙女一般的外表,却有比魔鬼还可怕的心。
她看到别人痛苦,自己就会觉得兴奋、觉得快乐,现在她已几乎要燃烧起来。
这不仅是因为她刚刚才欺骗了林诗音,更因为她已有了新的目标。
她喜欢男人,喜欢有趣的男人,只要是男人,她就喜欢。美丑胖瘦、年纪老幼,全无关系。
陆小凤很好,李寻欢也很好,沈百终更是不错。
就连那个像狼一样跟着李寻欢的少年,她也想勾引勾引。
只要这四个男人到手,江湖里就没有她去不了的地方。
九公子又算得了什么呢?就算他还想要威胁自己,叫自己继续为他做事,也不再有可能了。
林仙儿吃吃地笑了起来,就像一个孩子看到糖那样愉快,她知道林诗音已被自己打动。
她的儿子、她的姐妹,都已被人废了武功,她还有什么理由不拿出那本《怜花宝鉴》呢?
等自己拿到宝鉴,又怎么会把它给九公子?
林仙儿想跟着沈百终回京。
她已觉得皇后这个位子不错。
她确实该有这样的自信。
至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拒绝她。他们即使心里瞧不起她,但身体上却也会总为她折服的。
林仙儿哼着歌,转进了廊下。
她怎么会不快乐?
她已把痛苦都交给别人来承受,这样的人,也许会永远快乐下去……
这样看来,痛苦是不是也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