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最终还是没有讲出什么原因来。
上官雪儿虽然很好奇,却也没有再问,她知道眼前这人既然和沈百终做过朋友,就一定有过人之处,一定是个很不错的人。
就算他们最后因为什么原因分开了,也绝不可能是因为李寻欢做出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如果他真的做了,沈百终一定会亲手去惩罚他的。
上官雪儿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她甚至已可以想出李寻欢的经历来。
这样一个爱喝酒的人,这么痛苦,又说自己对不起朋友,是不是因为他做出了让大家都失望的事情?就连他自己,也已经厌恶自己?
独孤一鹤突然放下碗筷,道,“我们走吧。”
上官雪儿问道,“我们去哪里?”
独孤一鹤道,“我们……回峨眉。”
“师父,你刚刚说话时,是不是停顿了一下?”上官雪儿甜甜地笑道,“我知道你也想见见他的,峨眉又没有什么事发生,我们为什么不晚一点回去?”
独孤一鹤叹了口气。
片刻后,在小孩子清脆的欢呼声中,所有人都坐上了李寻欢的马车。
独孤一鹤拿雪儿实在没有办法,她一撒娇,这位老人家就只能投降。更何况他也确实想念沈百终了,年纪越大,他就越喜欢热闹,越喜欢怀旧。
车上不光有独孤一鹤和上官雪儿,还有霍香和宗也白。
李寻欢一出门,就见到这两位老人家走进雪里,既没有马,也没有马车,好像竟要靠腿走出一条路来。
他当然不知道有锦衣卫的人马来接,所以就把这两位老人也请上车来。
你可以说他傻,说他笨,看不起他,却不能否认他的人格和灵魂,“人予一分,报之三分”,就是李寻欢的信仰,他总是在关心别人,却总是忘了自己。
世上已很少有他这样的人,他已将生命置之度外,心里想着的永远是一个女人,做梦时,他要喊她的名字,空闲时,要雕刻她的人像……这个女人曾是他的未婚妻,现在,却已成为好友的妻子。
他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朋友,为了爱人,为了别人的期待,还是为了一种谁也说不清的痛苦?
天寒地冻,车上也冷,李寻欢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坛酒来,舀起一碗,两口饮下,再舀起一碗,又饮下,舀起,饮下……
霍香看了又看,忍不住冷哼一声。
李寻欢立刻停下,问道,“是不是我的酒气让老先生不快?”
霍香冷冷道,“你再这样喝下去,一定会死。”
李寻欢道,“每个人都会死的。”
“你一定会死得比其他人都早很多,说不定明天就会死,而且死得很痛苦。”
霍香刚说完这句话,李寻欢就弯下腰去,低低地咳嗽起来,等他直起身时,衣袖上已多出一抹血花。
上官雪儿瞪大眼睛,她知道李寻欢的病很严重,却没有想到有这样严重,忍不住道,“你别再喝了,你忍一忍吧!”
李寻欢慢慢道,“为什么要忍?”
“因为你……你再多活一会儿,就可以见到沈百终啦!”上官雪儿道,“一个人要死的时候,总会有遗憾的对不对?你就算想死,也可以求得沈百终的原谅再死啊!”
李寻欢沉默良久,叹了口气,道,“我实在没有脸见他,不会和你们一起去的。”
上官雪儿也叹气,道,“你这人真奇怪,你总是一副对不起别人的模样,可是为什么又不肯去改变现实?你觉得对不起别人,做错了事,就想办法弥补呀!”
李寻欢笑了笑,刚要开口,马车就突然停下。
铁传甲一拉缰绳,跳下车去,皱眉盯住拦车的三个“雪人”。
这三个被埋在雪里的人竟是刚刚还在客栈里吹捧自己的诸葛雷、孙老二和洪汉民。
他们的眼睛都瞪得很大,脸上布满恐惧,浑身看不出半点伤口,只有脖颈处露出一点血迹来。
铁传甲失声道,“好快的剑,好稳的手!”
李寻欢掀开貂皮帘子,仔细看了看,脸上露出笑意来,道,“是阿飞。”
上官雪儿问道,“阿飞是谁?”
李寻欢道,“阿飞就是阿飞,是一个剑客。”
上官雪儿也不必再问,因为他们很快就都见到了阿飞。
阿飞提着一只刚刚死去的兔子,正在赶路。
李寻欢一见到他,就把他请上车来。
这辆车为了装他的酒,做得很大,为了承载这些客人,李寻欢不得不把他的酒全部抛下车去,他嘴上说着自己没了酒不能活,心里却又把客人看得比酒更重要,扔掉这些东西时,没有半点不舍。
上官雪儿更加好奇,她实在不明白这样的人到底犯了什么错。
阿飞坐在独孤一鹤对面。
独孤一鹤第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剑,这把剑没有剑鞘,也没有剑柄,只不过一条任谁来看也十分儿戏的铁片而已。
但独孤一鹤的肌肉立刻紧绷起来,他从这少年身上感受到了一种野兽才有的杀气,那一种独特的野性和剑气混合起来,已经足够让他这种□□湖警惕。
阿飞好像半点都不知道独孤一鹤已在警惕他,只是慢慢道,“我又欠你一个人情。”
李寻欢笑道,“但你也可以不进来的,不是么?”
阿飞笑了,他笑得时候和他不笑得时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样子,却一样有一种摄人心魄的英俊。
上官雪儿问道,“你刚刚杀人了么?”
阿飞道,“嗯。”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阿飞道,“因为他们要杀我。”
他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到不正常。
上官雪儿觉得他有一点点像沈百终,因为沈百终在她心里是最好的,所以她并没有觉得这少年很傻很呆,反而觉得他也挺不错。
“他们为什么要杀你?你惹到他们了?”
“我没有。”阿飞道,“我只是不小心听到他们在谈话,他们在说一样东西。”
李寻欢皱眉道,“他们是为了这东西,才要将你灭口的?”
“嗯。”
阿飞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件金光灿灿的衣服来,放在众人面前。
这衣服看起来很是柔软,却又泛着一种金属般的光芒,好像金银铁铜一起铸成,不似凡物。
“金丝甲!”上官雪儿失声道。
李寻欢也叹息道,“想不到金丝甲竟会在金狮镖局手里。”
独孤一鹤道,“这金丝甲在你手里,想必梅花盗一定会来找你,你可要小心一点。”
阿飞问道,“梅花盗是谁?”
“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盗贼,近来已重出江湖,做出许多听起来就令人作呕的恶心事。”
“他很有名吗?”
“有名极了。”
“很好,让他来找我吧。”
独孤一鹤失笑道,“你不害怕?”
“我不害怕,我一定要出名,比谁也出名。”
车里自然没有一个人会贪图他的金丝甲,所以也没有一个人叫他把金丝甲交出来。
李寻欢有些担心阿飞,却也知道少年人总该闯一闯的,阿飞的剑法即使在他看来,也已经很高,只暗道自己以后该多注意些,别让阿飞被梅花盗暗算,其余并没有再想。
车又走了三四个时辰。
雪又大了一些。
上官雪儿已缩在披风里睡着了,等她再醒过来时,马车就已经停下。
“我们到哪了?”
独孤一鹤柔声道,“我们在梅大先生的府邸里。”
“梅大先生是谁?”
“梅大先生就是梅二先生的哥哥。”
“梅二……”
“梅二先生是七妙人里的一个,医毒双绝。”
上官雪儿还是不认识他们,连听也没有听说过,她对江湖上的事,知道的还是太少。
李寻欢道,“老先生,你们不是要见梅大先生么?请下车吧。”
李寻欢一点也不好奇霍香和宗也白为什么会认识梅二先生,他一向尊重别人,也尊重他们的秘密。
霍香却没有动,突然问道,“你们知不知道我们是谁?”
铁传甲的手臂紧绷,顿觉不妙,这两人难道是来找麻烦的不成?
他们莫非是李寻欢的仇人?是故意上车来的?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要动手呢?
李寻欢还是在微笑,道,“在下并不清楚。”
霍香道,“我们是锦衣卫的人。我管江湖事,他管朝廷的事。我叫霍香,他叫宗也白。”
上官雪儿的眼睛亮了。
“梅二先生是我的笔友。”霍香继续道,“我们这就要去找他,你明白吗?”
李寻欢苦笑道,“我好像不太明白。”
“那么我就和你说明白。”霍香冷笑道,“我的意思就是,沈百终也在梅二先生那里,我要你和我一起去,去见一见他,够不够清楚?”
“够了。”
宗也白继续道,“我们本来是不认识你的,沈百终也根本没有和我们说过你的事,但是听你的话……”
“不管你究竟做了什么错事。”霍香道,“你的身体确实已经很差了,既然后悔,就去见见他吧,你该去的。”
李寻欢黯然点头,默默下了车。
铁传甲立刻翻出一件狐裘来,为他披上,紧紧跟在他身后。
他脸上竟是一种怜惜同情之色,只有他知道,李寻欢在关外的这些年过得有多痛苦,受了多大的委屈,有多么重的心伤。
也只有他最清楚,李寻欢有一种多么伟大的品性,为了这种品性,他又在自己身上留下过多少伤痕。
现在叫他去见沈百终,真的有效果么?
铁传甲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他对沈百终不甚熟悉,只有一点点印象,又听了马车里的讨论,自己总结出一些结果来。
这人是锦衣卫的指挥使,按理说应该是朝廷中人,却因为天下第一的武功,在江湖上也地位超群,他似乎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但却又好像为人温和……
这一车的人,还有这宅子里的人,好像都和他有关系。若是动起手来,自己和李寻欢真能全身而退么?
他已不能再想,因为他们已走到了院中。
穿过小桥,就是两三间柴房,再穿过小路,就是一大片梅林,梅香清幽,在寒风中更显动人,已传入所有人的鼻子。
院中站着一个人,黑衣如墨,正在抬头看梅上积雪。
铁传甲一看到他腰间的刀,就知道他必定是沈百终。
这个人只能是沈百终。
除了沈百终,别的人绝不会这样的“稳”。
霍香突然道,“百终,我们带了客人来。”
沈百终扭回头来,还没有开口,就看见了李寻欢。
李寻欢也正看着他,他那双春水一样多情、一样温柔的眼睛里已满是不安和痛苦。
他知道自己愧对于自己的朋友。
沈百终道,“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