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纷飞。
红叶洒满街道,长街远处突然有一道马蹄声响起,一匹快马带着一个人疾驰而来。
楚留香翻身下马,走进大堂里。
“他们怎么样?”
“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不是去看了么?”
楚留香长叹一声,“这是人家的家务事,我怎么好知道呢。更何况,情人之间离别的时候,谁能忍心看呢?”
陆小凤在瓜果盘里挑挑拣拣,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拿,手一转,端起一杯酒来。
“左明珠和薛斌的婚事,是绝不可能的。左轻侯绝不会答应,薛衣人也绝不会答应,更不要提丁家。”楚留香道,“施茵与叶盛兰的事情……”
陆小凤接上他的话,道,“这个也是没有法子的。”
“没错。”楚留香叹道,“这两对情人都没有可能在一起。”
“所以你一定是去找叶盛兰了。”陆小凤道,“你担心他被花金弓直接打死!”
楚留香摸摸鼻子,道,“我到的时候,他已被打折了好几根骨头。”
“施孝廉把施茵嫁给谁,也不会嫁给叶盛兰的……”陆小凤道,“他那样的人家,毕竟很看重家世。”
楚留香也端起一杯酒,突然问道,“沈百终在哪?”
陆小凤指了指外面,道,“去买纸墨了。”
他的脸上显露出一种很得意的、幸灾乐祸的表情,只吐出两个字,道,“练字。”
楚留香也笑了,他们都知道学字练字有多枯燥。
就在这时,街上又奔来一匹快马。
陆小凤仔细看了几眼,就认出这是左家的快马,又看了一眼,他就认出骑在马上的那人是左轻侯的亲信左升。
他们的行踪并不是什么秘密,可是左轻侯来找他们做什么呢?左明珠的事情已经结束,难道她这次真的病了?
健马嘶鸣,左升勒住缰绳,跳下马来,作揖道,“陆大侠,楚香帅,我们老爷有请。”
搞清楚掌上明珠的病情,掷杯山庄非但没有再热闹起来,反而又冷清了不少。
左轻侯披着一件外衣,坐在走廊里看风景,他看着那片红叶缓缓落下的神情,就好像从树上掉下来的是他的心一般。
见到他们两人来了,左轻侯立刻站起来,快步迎过去,紧紧扣住楚留香的肩膀。
“我要求你们一件事。”左轻侯慢慢道,“我要在明天和薛衣人决斗。”
陆小凤失声道,“明天?”
“对。”左轻侯点头道,“我们都认为最近的事有些乱,有些麻烦,所以决斗应该越早越好!”
此事实在太过突然,就连楚留香和陆小凤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左轻侯继续道,“我们两家迟早要决出一个胜负,斗出一个结果的,你们明不明白?”
他们都很明白。
“我若是活下来,倒没什么可说的。”左轻侯叹道,“万一,万一我死了,明珠她……”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想要我们替你保护她?”
左轻侯摇摇头,道,“我想请你们把她带走,带到哪里去都可以,她绝不能继续呆在松江府,绝不可以和薛斌见面。”
楚留香道,“左二哥,你莫非是担心她嫁给薛斌?若你真的有什么不幸,想必明珠也就不会还要……”
左轻侯狠狠拍了一下大腿,“这倒是小事!我已经死了,哪里还管得了她嫁给谁呢?只要她过得幸福,薛斌王斌又有什么区别?我只是担心,我担心就算明珠有心嫁去,那个姓薛的小子会疑心她是要替父报仇,对明珠不好!”
左轻侯连侯爵之位都要轻视,最不屑计较小事,只热衷于广结好友,此时却为了女儿再三思量,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们只有答应。
左轻侯见他们答应下来,长舒一口气,道,“你们两位自便,就把这里当作自己家。”
说完这句话,左轻侯扭头就走,他要去静室坐下,等到明天出来时,他的心里就可以没有女儿,没有世俗,到了那个时候,他的武功才能发挥出最好的效果。
薛衣人已心存死意,比以前更难对付,当一个剑客已不在乎生死时,他手里的剑才能叫做剑!
刺出一寸,就是一寸,只有剑!
剑就是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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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这一场决斗,几乎所有人都来了。
天地间充满肃杀之意,红叶落下,就已被杀气与剑气席卷,散到一边,拱卫出一片平台来供他们交手。
燕十三死死盯住薛衣人的剑,一双总是很冷漠的眼睛里,已充满激动的神色。
沈百终低头看着他,缓缓道,“你还不行。”
燕十三问道,“那么你看我什么时候行?”
“再过十二年。”
燕十三沉默片刻,道,“你在十几岁时,就已名动江湖。”
“那是因为我已在过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沈百终淡淡道,“没有谁的地位会凭空而来。”
“那么我十几岁时,也应该出去见血。”
“好。你可以接北镇抚司下发的悬赏。”
“嗯。”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京城去?”
燕十三道,“嗯。”
沈百终似乎总是很精通如何拐人,他也总能成功,三言两语就骗得人找不着北,偏偏每一句都是真话。
他自己没有感觉,周围却已有很多人把他当成一种信仰。
薛衣人缓缓从山下的台阶走上来。
他走得虽慢,气息却很稳,每走一步,气势就强一点,等到完全踏上山巅之时,他已不再是一个和善的老人,他已变成了一把利剑!
左轻侯死死盯着他,道,“你来了。”
“我来了。”
“请。”
“请。”
左轻侯挽起袖子,左脚向前踏了一步,一只手竖直,另一只手当胸横举,摆出飞花手的起势。
“噌”的一声,剑已出鞘。
红叶卷起,两人的内力之深厚,已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的,他们交起手来,也快得很,漫天飞叶中,只有沈百终三人能瞧见他们的动作。
燕十三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剑气,他能觉出左轻侯在不断地闪避,也在不断地出手。
他的一双手掌下,使出的是至阴至柔的掌法,绵绵不断,生生不息,只要一掌击中,就绝不会断开,但这并不是兵器,所以他也只有躲,躲到自己可以击中薛衣人时。
只要击中哪怕一下,他就可以回去陪着女儿了。
就在这时,沈百终突然拔刀出鞘,转身一刀,就挡下了好几枚暗器。
叮叮当当的响声过后,地上就已插着许多碧绿色的铁针。
“毒针?”陆小凤道,“这毒似乎……”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又有铺天盖地的暗器飞来。
在这暗器之中,一道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奔来,一眨眼就跳进红叶之中。
沈百终刚要去拦,就又停下了。
因为他认为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薛衣人一剑刺出,破开无数飞叶,当他看见飞叶之下左轻侯的脸时,目中露出一丝释然,一丝平淡。
到了他这样的年纪,拥有一个敌人已是很难得的事情,敌人是最了解他的人,有一个敌人,他总是在漫漫寒夜中不太寂寞。
现在这个敌人就要死在他的剑下。
而自己也马上会去陪他,这岂不是一件很妙的事……
左轻侯瞳孔紧缩,面带恐惧,一掌打出,本来用足的十分力气,竟成了十二分——也许薛衣人并不能要我的命,只能切断我的手!
手拍中人。
薛衣人和左轻侯都怔住。
你怎么会在这里?
薛衣人虽没有说话,却无疑是这个意思。
薛笑人大笑起来,将还在席卷腾飞的红叶震开,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你以为我还是那个只会听哥哥话的小鬼?”
薛衣人全身颤抖,连剑也握不稳了,哽咽道,“你这个,你这个……”
“你还想要骂我逆子不成?”薛笑人吐出一口血来,却还在笑,笑得竟也很开心,“我的老爹可不是你,你只是我的哥哥。”
薛衣人怒吼一声,接住薛笑人倒下的身体。
左轻侯已经傻了,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当然认得薛笑人,可他认得的是那一个傻子才对。
薛笑人突然朝着不远处喊道,“你们告诉中原一点红!告诉中原一点红!”
“告诉他,他已不欠我什么!”
“他是不是已经结婚了?”
薛笑人的脸色虽越来越白,声音却越来越大,“你们替我送一个贺礼,就送我死了这个消息。”
“他的剑法很不错,非常不错。”薛笑人继续道,“只要他不再学我,未来的成就一定不在薛衣人之下。”
说完这句话,他就看向自己已泪流满面的兄长,吃吃笑道,“你看,你看,他是我教出来的,我是不是比你要强?”
薛衣人痛苦道,“你是你,我是我,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
薛笑人不说话,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合上双眼,喃喃道,“我也不是总要听哥哥话的,对不对?你是个好哥哥,只可惜我却不适合做你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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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我却不适合做一个好弟弟……”
白发苍苍的老人此话一说完,满堂的人就都叹了口气。
故事已经说完,大家自然要讨论一番。
大伙儿听故事都听得很入神,寒冬腊月里,饭菜自然就凉了,掌柜的笑眯了一双眼睛,吩咐跑堂的赶紧再去上菜,好酒温上,好肉放进锅里再炒几盘,自然可以让这些走江湖的汉子多吃一些,他也多赚一些。
听完这样的故事,谁也没空去计较小小的饭钱,倒是便宜了老板。
“这薛笑人实在是个人物,想不到中原一点红也是他的门下。”
“他杀了那么多的人?还叫人物?”
“我要是他的哥哥,只怕早就把他吊起来抽。”
“你们光顾着说他,难道没有人夸一夸别的人?”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都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
“怎么?”
“你在放什么屁?陆小凤和楚留香需要我们夸?还是沈百终需要我们夸?他是天下第一,你懂不懂什么是第一?我看你是脑子里进雪了,是不是昨天摔的?”
“我倒觉得是赌钱把脑子输出去了!”
刚说完书的老人搬来一张椅子,取了一壶酒,坐在窗边,吸一口旱烟,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慢吞吞道,“你知不知道李寻欢?”
讲故事时替他帮腔的辫子姑娘立刻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爷爷你糊涂了么。”
老人又喝了一口酒,叹道,“他正往这里走呢。”
“他回来这里,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辫子姑娘问道,“我们和他并不熟呀。”
“我们不熟,自然是有人和他熟的。”
老人只说了这一句话,就再也不开口了。
门外冷风如刀,积雪千里。
已是隆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