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家庄离薛家庄不远,骑马很快就到。
这三个山庄都怪得很,明明关系不怎么样,却偏偏建得近。
施孝廉为人孤僻,惧内,同僚不多,客人也不多,仅有的几个朋友,也因为害怕花金弓不敢多来,和掷杯山庄全然不同。
这也许就是施孝廉和左轻侯关系不和的原因之一。
今天客人却有四个。
施孝廉是个举人,本就不敢拦住沈百终,因为自己的身份,就更加不敢造次。
他娶的老婆是“金弓银弹铁鹰爪”的花金弓,儿子的老婆是薛衣人的女儿薛红红,就算不是江湖人,也是半个了。
施孝廉是个又大又高的胖子,胆子却小得很,他一点也不明白锦衣卫为什么会找上门来,更不明白陆小凤和楚留香为什么会来,只能战战兢兢地叫人上茶水。
沈百终开门见山,道,“我们想看看施茵的尸体,这并不是因为施家犯了什么大事,只是想查一查别的东西。”
施孝廉呼出一口气,道,“好,好,我这就叫人带你们去。”
这里好像很流行种竹子,施茵的小屋也在竹林里,她的尸体虽在棺材里,棺材却也还在屋子里。
她的母亲光记得去掷杯山庄要说法,说女儿去世是因为左轻侯请走了所有名医,却偏偏忘了安葬自己的女儿。
守在这里的只有一个奶娘,叫梁妈。
梁妈身边还有一个小伙子,帽子戴的很低很低,看不清脸,只能瞧见露出的一点点皮肤,他的下巴倒是很白,像是不出绣楼的姑娘家。
他们站得实在是太远了,就算看得见,也根本听不清这两人在嘀咕什么。
燕十三抱紧怀里的剑,道,“我去。”
“你去?你的轻功怎么样?”陆小凤笑道,“我看这种偷听人家讲话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人士来干。”
专业人士自然就是楚留香。
楚留香也很好奇,他很想自己去听听,但如果燕十三要去,他是不会和小孩子抢的。
他知道燕十三被他们的推论打击了自信,变得有些沮丧,正是需要一件事找回信心的时候。
燕十三道,“我不需要轻功,我还是个小孩子,他们不会太警惕我,也许只会给我几块糖,叫我到一边去玩。”
说到最后几句,燕十三眼里流露出一种很不屑的神色,让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小孩子,这种神色也让他看起来更孤独、更冷漠。
没有混过江湖人永远也不知道小孩子的可怕,燕十三显然已被这样对待过很多次。
如果他们对他的态度很警惕,那么这两个人一定有什么秘密要藏起来,最起码也可以说明这两个人和别人很不同。
燕十三走了。
他走的时候把剑给了沈百终,让沈百终替他拿着。
陆小凤叹了口气。
他从不会无缘无故叹气的,所以沈百终立刻道,“你怎么了?”
陆小凤道,“他好像已很相信你。”
“嗯。”
“像他这样的孩子,父亲母亲都已不在,又在江湖上一个人闯荡过一段时间,应该是很难相信别人的。”陆小凤道,“更何况这孩子简直就像一匹孤狼,或者是一只孤鹰,叫这样的人付出信任来,比我不喝酒了都要难。”
楚留香完全同意。
“他和我们认识不过一两天,就肯叫你拿着他的剑了。”陆小凤接着道,“我看北镇抚司里又得多准备一个房间。”
沈百终道,“那不是很好么?如果他愿意留下,就可以住下。”
陆小凤向后靠在凉亭的柱子上,喃喃道,“这人可真是好说话,白有那么冷的外表。”
屋子里,燕十三已一脚踏了进去。
这里是一个很好的房间,有雕花梳妆台和精致的花架,只可惜正中间停了好大一口棺材,叫人心中顿生凉意。
现在他倒是能瞧得见这年轻男人的脸了。
他不光下巴白,整张脸都是白的,手上的皮肤也很嫩,五官精致俊秀,举止文文弱弱,倒好像是女扮男装。
但燕十三心里很清楚,他也有能力辨认出来,这一定是个男人。
“你是谁?”年轻男人说话带着京味儿,细声细语。
梁妈拍他一下,让他不要说话,自己道,“这位少爷,你是不是迷路了?你是不是我们老爷的客人?”
燕十三摇摇头,道,“我是施茵派来的。”
年轻男人目中放出光来,已迫不及待地要说话。
梁嘛却抢着道,“我们小姐已经死了!你在胡说些什么?”
燕十三不说话,用一种很平淡的眼神看着梁妈。
梁妈于是去看年轻男人,两个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梁妈道,“小姐不是昨天才传过消息么?怎么又有?”
燕十三冷冷道,“我不知道昨天的事,我只有今天的消息。”
梁妈道,“是什么?”
燕十三道,“她问你们怎么处理得这样慢。”
年轻男人叹口气,道,“花金弓一心想着去掷杯山庄找麻烦,不肯回来主持葬礼,我们又能怎么办呢?这件事该问问左明珠的,她叫自己的老爹服个软,说不定就成了。”
“哦。”燕十三应了一声,道,“我还有一件事要说。”
“快讲!”
“沈百终,陆小凤还有楚留香来了,就在前厅。”
梁妈一脸茫然,不知道这三人是谁,年轻男人的脸色却变了,从那一种很独特的白色变成了死灰,急道,“他们来做什么?这里难道有什么案子?”
燕十三道,“他们是受了左轻侯的委托来的,目的就是查一查他女儿被借尸还魂的原因。”
年轻男人哗的一声站起来,对着梁妈道,“我们得走了!这三个人一定可以把我们所有的老底都揭出来!我得带着施茵走!”
梁妈也急,道,“可是尸体还没有下葬……”
“来不及了!这件事就拜托您老人家了。”年轻男人握住梁妈的手,“您对我们实在有大恩大德,如果我们还能回来,一定会把您接走,去安度晚年。”
梁妈笑道,“我已经是个老太婆了,还能图什么好事呢?只要茵儿过得好,我就心满意足了,你们快走吧,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年轻男人道,“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说完这句话,他就一压帽子,立刻走了,他的轻功倒也真不弱,腿上的功夫很好。
梁妈看看燕十三,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你准备怎么出去?”
燕十三道,“这个不需要你管,我这就走,我也一定出得去。”
燕十三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消失在梁妈的视线里。
陆小凤看着那年轻男人远去,小声道,“他走起路来的样子倒有些眼熟。”
楚留香道,“你认识他?”
“不认识,但是眼熟。”陆小凤沉思道,“你们觉不觉得他走起路来的样子像是一个花旦?”
沈百终道,“很像。他好像是京城大栅栏‘富贵班’里的叶盛兰。”
陆小凤道,“就是我请你去看的那个戏班子?”
“嗯。”沈百终指着叶盛兰道,“当时就是他在唱那一出戏。”
“施孝廉不喜欢这些东西,他一定不会请花旦来家里的。”陆小凤道,“他一定就是施茵的情人。”
燕十三踩着石阶走进凉亭,道,“他已经去找施茵了,他们准备马上离开。”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去把这件事告诉施孝廉,你们先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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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庄。
薛衣人一只手举着灯,另一只手阖上门,走进一条又黑又长的石道。
石道尽头是一个洞穴,冷气森森,深处里躲着一个人影,似乎在动。
“你在干什么?”
薛笑人冷冷道,“你难道没有眼睛?我在写信。”
薛衣人脸色变了变,道,“给谁写?”
“自然是给别人写,难不成给你?难不成给沈百终?”
“这信最好不要是写给你手下的刺客。”
薛笑人笑了,道,“我写给谁,和你有什么关系?痴傻的薛笑人已经死了,我现在只是个,是个……”
是个什么,他倒是说不出来了。
薛衣人看着他,沉默了很久,叹道,“你,你又何必和我生气?”
薛笑人也沉默,也过了很久才说话,道,“我确实没有资格和你生气,你从小就教我学字,教我读书,还教我练剑,我会的东西全部都是你的,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哥哥,但是我,我却……”
薛衣人颤抖道,“不,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有教好你……”
“你究竟想怎么做?”薛笑人失声道,“你以为你的法子可以骗得过他们?你从没有做过坏事,这第一件,就做得露洞百出!”
薛衣人道,“你不用管我,你只需记得一件事,从今以后,你要做一个好人,不准杀人,也不准谋财,但凡违背了一件,你就不准再姓薛。”
薛笑人道,“你是不是想替我顶罪?你是不是,是不是要在杀了左轻侯以后,去找沈百终自首?”
薛衣人却指着角落里的一张石床道,“你去睡吧,等后天再出来。”
薛笑人霍然起身,怒道,“你凭什么管我?我自己做的事情,我难道不敢承认?”
薛衣人只道,“你是出不去这间密室的,睡吧。”
薛笑人还想再说些什么,就见薛衣人已经转身,头也不地走了。
“你站住!”薛笑人跺脚道,“我们两个联手,未必杀不了他们!”
薛衣人摇摇头。
薛笑人冲上前去,想要拔剑,却根本没有武器,想要用上手脚,却也没有内力,只能胡乱朝薛衣人腰腹攻去,一边打一边大声骂。
“你要是还把我当兄弟,你就不准一个人去!你凭什么管着我?你以为我为什么装疯?别人都管我叫薛衣人的弟弟!我难道永远比你差?就连一个恶名也不配有?”
薛衣人长叹一声,目中已有泪花,凄然道,“是我害了你……”
他只反手一劈,薛笑人就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石门大开,薛衣人大步踏了出去,屋外阳光正好,薛衣人却只觉得寒意从心底里升起。
因为他要赴的是一个死约会——赢过了左轻侯,就要死在沈百终的手上,赢不过左轻侯,也就没有之后了。
他永远也想不到自己会迎来这样的结局,永远也无法想到自己的弟弟竟已在不知不觉中毁了他自己,更想不到他也会做出冒名顶替之事。
这事间的事情,岂非永远是没有规律的?
秋风乍起,吹动薛衣人白色的衣角。
他已又换上一身白衣,薛衣人,血衣人,这次的衣服,溅上的只会是他自己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