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百终回头看去,他的背后果然燃起了一片大火。
就在他转身的这一会儿功夫,山庄里所有的人都已被惊动,门房、丫鬟、小厮全都从睡梦中惊醒,慌乱起来,四处乱跑着去找水。
“这是哪里着火了?”陆小凤问道。
“好像是树林里面的宅子。”
“树林里还会有宅子?”
“你莫忘了,薛笑人今天就是向树林里跑的。”
“确实如此……”
陆小凤那个时候光顾着笑蝴蝶了,哪里还能注意到薛笑人在做什么。
“这场火实在蹊跷,你去不去看看?”
“当然要去!”
他们说走就走,穿过夜色中的庭院和竹林,穿过小桥,在薄雾中奔跑,一转眼就到了密林里。
林中浓烟遍布。
薛衣人在宅子前大吼道,“水!去找水来!”
这位名震江湖的剑客,此时却只不过是一位胡子已被烧掉的老人,他已急得满头是汗,衣服上蹭了许多黑灰,脚上的一双布鞋也已穿错,左脚穿了右脚的鞋,右脚穿了左脚的鞋,再没有之前那么稳重。
“老爷,水缸里没有水了!”
“去山上的溪水里挑!”薛衣人怒吼道,“这点事你还要我去吩咐?”
薛衣人一边大吼,一边挥舞手臂,竟已没有半点武林名宿的风采,无论武功再有多高,面对大自然的灾害时,也是没有法子的,他的弟弟虽在里面,他引以为傲的剑法却用不上分毫,只能等水来。
可是水在哪里?
水已用尽。
后山的溪水取来时,只怕一切都已晚了。
这个道理薛衣人当然是明白的,只是他却不愿明白。
陆小凤捂住口鼻,喊道,“薛二爷在不在里面?”
薛衣人急道,“他怎么会不在?他白天虽喜欢到处乱跑,晚上却一定要回来睡觉的!”
薛笑人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宝宝,宝宝怎么能不好好睡觉?
最起码他总要让别人这样想才行。
沈百终眯着眼睛,盯住小楼楼顶处的火光。
“薛二爷若是在里面,总会有点动静的,你不要急。”陆小凤劝道。
薛衣人道,“我怎么能不急?他,他的脑筋有问题!这场火他只怕是以为别人在和他玩呢!”
这好像确实是有可能的,陆小凤不说话了。
沈百终突然道,“我进去看看。”
陆小凤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沈百终就已经动了,提起最后一桶水,泼在自己身上,脚尖一点,就冲进了火里。
燃烧着的小楼已有些残破,许多横梁已被烧毁,噼里啪啦的向下掉,掉下时带着火焰,坠到地上溅起大片火星,继续点着周边。
沈百终目中一片赤红与黑灰,好不容易站在一片空处,却不知道该怎么走。
噼啪。
一根极为粗重的主梁突然掉了下来,沈百终扭头一看,就见到它砸向一个人影。
薛笑人?
冷刀出鞘。
一刀挥出,横梁已断成两节,沈百终飞身踩在其中一节上,向下看去,却发现这人影已是个死人。
焦黑的死人。
沈百终皱了皱眉,弯腰去确认,却突然又有好几块木头砸下来,翻身一躲,就已错过时机。
这下连尸体也没有了,沈百终只模糊瞧见一片花花绿绿的衣角,就再也没了视线。
小楼外,人已越来越多。
楚留香披着外袍,咳嗽几声,道,“怎么回事?沈百终进去多久了?”
陆小凤道,“约莫小半个时辰。”
燕十三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左转右转,恨不得跑进火里。
陆小凤虽对沈百终很有自信,却也想进去。
他已在心里数数,决心数到九百时,沈百终还没有出来,就进去找他。
幸好他数到三百时,沈百终就出来了。
他的衣服虽烧掉一点边角,身上带着烟火味,除此外却全然不像在火里走了一圈。
“你怎么样?”
“我没事。”沈百终摇摇头,“我没有见到薛笑人。”
“你有什么发现?”
“我只见到一具焦黑的尸体。穿着花绿色衣服的尸体。”
薛衣人腿脚一软,脸色惨白,身体似乎已经僵硬,神色崩溃,许久说不出话来。
等他能开口时,神色却更加悲凉,问道,“花绿衣服?沈大人,你,你有没有看清?”
沈百终很不习惯告诉别人坏消息,只得道,“火势太大,我只是看到一眼。”
薛衣人彻底瘫倒在地,沉默良久,长叹一声,哽咽道,“罢了,罢了,这样不清不楚地活着,若他还清醒,想必也是不愿意的。”
陆小凤忍不住蹲下身来,扶住薛衣人的肩膀,缓缓道,“你该去睡一觉,沈百终虽看到一具尸体,却也不一定是令弟的,是不是?”
“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薛衣人目中流出泪来,“有谁会专门穿着他的衣服跑到这栋小楼里,任由火烧死自己呢?”
陆小凤道,“也许那本就是一具尸体,只不过被穿上了薛笑人的衣服。也许这火是别人放的,薛笑人图好玩,就把这人捉住,给他穿上自己的衣服过家家玩。”
薛衣人道,“薛家庄里有什么可惦记的?为什么会有人要放火……”
这话说到一半,他的神色就又变了,从苍白变成铁青,好像是被人捅了一刀。
“我的剑!是不是我的剑?”
提起剑来,薛衣人又有了力气,一个翻身,就从陆小凤手下出去,冲进后山。
燕十三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问道,“他的剑怎么了?他的剑不是该带在身上么?他有很多把剑?”
楚留香心中突然有些别扭,有些不对劲,苦笑道,“像薛衣人这样的剑客,最喜欢收藏名剑,这些剑全部千金难求,任意拿一把出来也足以挑动腥风血雨……”
天亮了。
天亮好像总是一瞬间的事,谁也说不准太阳是何时升起的。
这里火光冲天,早已染红半边天空,浓烟滚滚下,更没有人能注意到太阳。
就当太阳升起的那一瞬间,薛衣人已从一处山洞中冲出来,脸上布满怒火,直直地盯住楚留香。
大家都盯住楚留香。
楚留香勉强笑了笑,道,“宝剑莫非已全部不见?”
薛衣人怒发冲冠,又看向沈百终,大声道,“没错!剑室里的剑已全部丢了!”
楚留香叹道,“薛前辈,你也不用看沈百终,剑若真的是我偷的,他一定不会包庇我。这口黑锅我是万万不可以背的。”
——薛衣人如此重视自己的剑,平日里一定小心看管,今晚只是因为这一场大火才丢了东西,偷剑的人岂不就是因为放了火,才有了机会?
这一口黑锅上,不仅有剑,还有一条人命和一场大火。
薛衣人冷冷道,“你今天刚来,我这里就发生这种事……”
楚留香道,“我也去过很多人家里,难道他们都丢了东西?”
薛衣人冷哼一声,道,“你和左轻侯是朋友,所以才来偷我的剑,好让他赢!”
这猜测很有道理。
陆小凤道,“楚留香可是从不杀人的,这火又是谁放的?”
薛衣人道,“这……这也只是江湖传言,他杀不杀人又有谁真的清楚?”
沈百终突然动了,他一动,就再也没有人可以不去看他。
“我们一定会查出究竟是谁拿走了你的剑,也一定会查出是谁放了火,如果薛笑人还没有死,我们也一定可以找到他。”
薛衣人的嘴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突然有一样东西砸向他。
薛衣人伸手一捞,就把这样东西拿在手里。
“绣春刀?”
“嗯。”
“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刀给我?”
“要是我们没有成功,这把刀你拿去融了做剑。”
薛衣人转身就走,他已没有什么好再说的。
不愧是从前的天下第一剑,他的心已经冷静下来,就好像大火中剩下的余灰,虽有火星,却不再燃烧。
可是凶手呢,剑呢?
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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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薛家庄已有人在打扫,打扫大火带来的灰尘,打扫客人们退下来的房间。
“我们算不算是被赶走的?”陆小凤笑道。
楚留香也笑,他好像根本没有把自己被误会当作一回事,笑道,“我们顶多算是被请出来的。”
燕十三看看他们两个,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还笑得出来。
他索性不去看他们,回头去看沈百终。
沈百终感觉到有人在自己,也低头去看燕十三。
“他们为什么还在笑?”
“因为他们并不着急。”
“可是我认为情况已经很凶险。”
陆小凤笑了,拍拍燕十三的脑袋,道,“你觉得楚留香有没有偷剑?”
燕十三摇头道,“我已看出他对剑没有兴趣,也不会为了左轻侯去偷东西。”
“那么偷剑的是谁?”
燕十三沉思道,“是不是刺客组织的首领?”
“放火的又是谁?”
“也是他?”
“那么他是不是已经着急了?”陆小凤耐心道,“你说他这么做是不是就是为了让薛衣人对楚留香出手?”
“好像是的。”
燕十三的眼睛越来越亮,他发现这种说法实在很有道理,这件事也好像只有这一种可能。
沈百终却抬手把陆小凤的手从燕十三头上拿开,淡淡道,“骗小孩子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陆小凤得意道,“我本就不是东西。”
燕十三皱眉道,“他骗我?”
“嗯。”
“他骗我什么?”
“薛衣人与楚留香作对并没有什么好处。”沈百终解开拴在树上的缰绳,黑色的袖子在燕十三眼前晃来晃去,几乎要挡住他所有的视线。
他突然想起了父亲的黑色衣服。
这个想法很奇怪,所以燕十三立刻将它忘了。
“有我和陆小凤拦着,薛衣人和楚留香之间根本不会发生什么。”沈百终继续道,“这样做只是出力不讨好。”
“所以有人想要我们以为……”
“没错。”陆小凤点点头。
“那么这个人一定是薛笑人!”燕十三道,“他肯定还没有死,也只有他能轻易偷出薛衣人的剑。”
“你说的很有道理。”
燕十三接着道,“可是,可是薛衣人一定不会信的,他是个好哥哥。”
这次连沈百终也笑了一下。
楚留香笑道,“你还需要多在江湖上闯荡闯荡。江湖上的事,总是很可怕,很离奇的,只要有一丝不对,你就要立刻去想。”
燕十三不明白。
沈百终道,“我和陆小凤能迅速赶过去,是因为我们本就在院子里。以楚留香的轻功赶过去,都花了不少时间,薛衣人又凭什么那么早就在呢?”
楚留香继续道,“薛衣人在那里,是因为他本就知道那里会着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