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百终要去见薛笑人。
薛衣人当然不会拦着他。
他认为自己的弟弟虽然生了病,却也没有什么好羞愧的,每个人都会生病,薛笑人的病只不过特殊一点、奇怪一点,他还是可以想见谁就见谁,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只不过需要自己多叫人看着他些。
当哥哥的,本就该照顾弟弟。
他已很好地照顾了薛笑人几十年,并不差这些时候。
所以沈百终他们正走在去别院的路上。
除了陆小凤以外,他们都走得很大方,很轻快,只有陆小凤,好像是一个偷偷啄米的小鸡,东看看,西看看,生怕有谁突然冒出来捉住自己的鸡脖子。
陆小凤这样的霉运不是谁也能倒的。
薛红红好像真的认准了他,已经为他下厨去了。先不说她的厨艺是不是真的很好,就算做了出来,也没人敢吃。
“薛衣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女儿?”燕十三突然问道。
他还没有见识到顶级剑客的风采,就先见识到了薛红红的风采。
这个风采几乎让他要躲到地缝里去。
“因为薛衣人已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剑上,剑就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儿女,他已……”
说到这里,陆小凤打了好几个喷嚏,用力摇了摇头。
——薛红红抹的粉实在太多、太香。
“你说得有道理,练剑确实需要专注的。”燕十三瞪着陆小凤,继续道,“可是专注于练剑的人,并不一定就是一个不好的父亲。”
陆小凤立刻想到中原一点红,忍不住点了点头。中原一点红虽然还没有孩子,但谁也不会怀疑他是不是一个好父亲。
燕十三道,“我的父亲就是一个剑客。”
“你背上的剑就是他留给你的么?”楚留香笑道。
“你怎么知道我背后的东西是剑?”
燕十三一惊,躲到了沈百终身后去,左手又紧紧地抓住布包,只要楚留香一来抢,他一定能立刻拔出剑来。
他的年纪虽然小,人却真的很聪明,他当然已听说过天下第一的名声,所以在他知道自己比不过这些大人时,就立刻为自己选好了靠山。
其他人在七八岁时,大概只知道活泥巴,捉蚂蚱的。
陆小凤道,“你那样背着它,它难道还能是一个琵琶不成?”
楚留香也道,“等你在江湖上多走动几年,也可以一眼看出对方藏起来的兵器的。”
燕十三冷笑道,“他是楚留香,楚留香是干什么的,你难道不知道?”
陆小凤笑了,立刻点头,很快往旁边走了几丈,来表示自己的清白。
楚留香苦笑道,“其实我也不是什么都偷的。”
“你要是偷了,该怎么办?”
沈百终终于开口道,“他要是偷了,我就替你把他关进牢里去。”
燕十三抬头看看他,沉默片刻,慢慢道,“我的母亲也是一个剑客。他们虽然很早就死了,但是却对我很好,也给我留下了很多东西。”
“这把剑呢?”
“是我父亲的。”
“这把剑有什么不同?那个要拐走你的人,是不是想要它?”
燕十三摇摇头,道,“这把剑上镶有十三粒明珠,锋利无比。可剑虽然很好,他更想要我和他走。”
“你是不是有什么家传剑法?”陆小凤问道,“如果你也没有,他也许是想培养你去当一个死士。”
燕十三怔住,犹豫道,“我父亲教给我的是夺命十三剑,他是不是想要这个?”
“夺命十三剑?”陆小凤也怔住,道,“你的父亲是不是在华山之巅和夏侯飞山比过剑?”
燕十三道,“没错,夏侯飞山就是输的那一个。”
这下三个人都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了。
这样的剑确实很值得被偷,这样的剑法也确实很值得被人窥视。
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他会不会就是刺客组织的首领?他是想要夺命十三剑,还是想要燕十三做他的刺客?
燕十三一个小孩子,又是怎么发现他藏在薛家庄里的?
沈百终有个好习惯,他想不通的东西就会去问。
对于他信任的人,他从不会先去查一件关于他们的他不懂的事。
就好像是两个朋友闹别扭,有一个若先是去查,不管查什么,他们的感情都不会像原来那样坚固了。
所以沈百终就问了。
燕十三也没有瞒着他,沈百终这个人很难叫别人有戒心。
“有人告诉我他在这里。”
“你认识那个人?”
“不认识。”
“你为什么相信他?”
“因为就是他把我从要怪我的那个人手里救出来的。”
“嗯。”沈百终应了一声,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他长什么样子?”
燕十三努力形容,“他穿着一身白衣服,看起来很傲气,可能是谁家的公子……”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沈百终就从衣袖里摸出了一张纸,放在了燕十三面前。
燕十三立刻道,“就是他!”
陆小凤凑过来一看,惊道,“宫九?”
沈百终道,“嗯。”
楚留香看他们两个如此严肃,忍不住也起了好奇心,问道,“宫九是谁?”
陆小凤的脸已经黑了,冷冷道,“宫九是一个病人。”
“他有什么病?”
“他脑子有病。”
陆小凤只说了这一句,就再也不肯说了。
楚留香突然想起很多事情来,他想起天一神水的事,还想起张三的事来,这些事沈百终都没有告诉他。
沈百终并不是这样的人。他要是不说,就是真的不能说,真的不想说。
这些事隐隐约约好像都和这个宫九有关。
楚留香暗叹一声,已决定回去就想办法打听一下哪一位皇室子弟是叫做宫九的。
燕十三盯住沈百终,犹豫道,“他是一个坏人?他告诉我的,莫非都是假的?”
沈百终的眼神柔和一点,道,“他没有说谎。他是故意叫你来的,他想叫你遇上我们,接机除掉那个人。”
燕十三道,“你要怎么办?”
“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你那样不就上当了么?”
“这是阳谋。”沈百终淡淡道,“他虽是故意的,我也只有这样做。”
燕十三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似乎是觉得自己很不争气,很没有用。
大家偶尔都会这样的,半夜的时候就更多,恨不得拿头去撞墙,痛骂自己为什么这么没用。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个花花绿绿的人跑了过来。
这人看起来四五十岁,头发花白,脸上抹着红胭脂,衣服是红绿两色的,鞋子却也是,上面还坠着许多红绒花。
他跑起来的时候,虽没有脚步声,却叮叮作响,定睛一看,竟是在脚上套了许多金银铃铛。
这一位肯定就是薛二爷。
薛笑人疯疯癫癫地跑过来,猛地一跳,就扑出去三四丈,等他站起来时,手里已捏着一个蝴蝶。
蝴蝶的翅膀是很脆弱的,他捏起来,却好像在捏一个铁锭,怎么拿也没事,手上的功夫实在不弱。
薛笑人笑了几声,突然扭回头来,道,“你要不要蝴蝶?”
燕十三也回头看看,呆呆道,“你在和我说话?”
“我当然是在和你说话。”薛笑人笑嘻嘻道,“你旁边的都是大人呀,小孩子怎么能和大人玩呢?”
燕十三咽了一口口水,道,“你几岁了?”
“十二岁。你呢?”
“八岁。”
“哦。”薛笑人叹了口气,“原来你才这么大,难怪不够稳重,我可是一个天才儿童,是不会和小朋友一起玩的,你走吧,我要把蝴蝶送给别人。”
一直努力模仿父亲做一个冷漠剑客的燕十三简直要气死,他最讨厌别人把他当作小朋友,最讨厌别人说他不够稳重。
薛笑人继续转了转,突然把蝴蝶递给沈百终,道,“你要不要?”
沈百终点点头,伸手去接蝴蝶。
他的手还没有接到蝴蝶,一只鸟就从天上飞了下来,一张嘴,就衔住了蝴蝶,再一张嘴,就吞下肚去。
吃完这只蝴蝶,它竟立刻飞走了。
陆小凤简直要笑破肚皮,使劲掐了自己一把,才把笑憋了回去。
薛笑人却拍了拍手,大笑道,“吃得好!吃得好!鸟儿再飞高一点!”
他一边跑,一边跳,跑出院子去,径直跑进了树林。
陆小凤偷偷笑够了,一抬头,就看到沈百终正盯住自己,忍不住干咳几声,严肃道,“看来这位薛二爷真的有些痴傻。”
楚留香虽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也帮衬道,“嗯,这倒真是一个活宝。”
燕十三道,“但是他的武功很高,那个想绑架我的人,武功也很高。”
陆小凤道,“一个傻子的武功再好,也办不成什么事的。”
沈百终道,“我们再试探试探,如果他真的是,不可能没有破绽,如果他不是,刺客组织的首领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只有这个法子了。
他们毕竟还要等薛斌。
黄昏。
山上的黄昏好像总要来的早一点。
山上的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好像都会很早来。
鸟儿已经归巢,青山蒙上薄雾,灯笼高高挂起,厅里的蜡烛也已点上。
薛家庄的仆人全都忙碌起来,为主人和客人准备晚饭。
薛衣人、薛红红、薛笑人都坐在了椅上。
沈百终、陆小凤、楚留香、燕十三也坐在了椅子上。
桌上的菜很好,酒也很好,不喝酒的话,茶也非常不错。
陆小凤低头猛吃,看也不看薛红红,他要是看的话,一定会挨饿,所以他连一点点的大动作也不敢有。
连菜都是沈百终给他夹的。
燕十三也猛吃,他虽然不说,其实已饿了很久,一个八岁就出来闯荡江湖的孩子,没有被人暗算、被人捉去卖了已经十分难得,能妥帖照顾好自己,简直是不得了。他饿一点,实在是可以接受的事情。
沈百终看了他一会儿,就放弃了陆小凤,去给燕十三夹菜。
还顺便给他倒了几杯水。
陆小凤吃着吃着,没见到菜,忍不住抬了一点点头,这么一抬头,他就连薛红红也不在乎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小孩子是不是总是吃香一点的?”
薛笑人就坐在他旁边,笑道,“没错没错,大叔你知道就好,大人就该让着小孩子的。”
陆小凤只能苦笑,他还年轻,就已被四五十岁的人叫做大叔了。
“大叔,你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是不是来找我哥哥的?”
陆小凤还没有找上他,他倒先来试探了。
“我是来……”
陆小凤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口就扑进来好几个人。
这几个人你推我,我推你,推了好几丈远,才走到桌前——薛家庄这种富贵地方,大厅里本就大得很。
薛斌就在这几个人最前面。
他出去时穿着一身紫色华服,骑着高头大马,回来时却是被人抬来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布满尘土,不仅脸上青肿一片,就连鞋子丢了一只。
他的腿真的断了。
薛衣人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
他虽然不太会管教儿女,却足够严格,足够正派,该打的时候,绝不会留情,也绝不会心疼。
薛衣人放下筷子,冷冷道,“你不愿意回来?”
薛斌不说话。
他不敢说。
薛衣人冷笑道,“家里有客人找你,你不回来,我打断你的腿,客人要是不满意,你就别再想出门。”
薛斌终于说话了,“客人是谁?你凭什么叫我让他们满意?你究竟是不是我的亲爹?”
他一问,就问了三个问题,薛衣人只答了一个。
“客人是沈百终、陆小凤和楚留香,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