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庄也建在山上。
薛衣人没有在这里种枫树,他种了不少竹子。
这也许恰恰代表了薛衣人和左轻侯这两个人的态度和看法,薛衣人喜欢苦修、喜欢淡雅,左轻侯却喜欢享乐、喜欢奢华。
薛家庄的仆人全都不苟言笑,神色冷漠,虽然彬彬有礼,却好像总没有特别在乎客人。
沈百终他们并不想强行闯进去,就只有在门口等人进去通报。
楚留香抬头看了看建在山顶云雾飘渺的薛家庄,又低头算了算门童的速度,叹道,“我们似乎要等上一段时间了。”
陆小凤已经找地方坐了下来,悠悠道,“我每次来这里都要等很久的。”
“很久是多久?”
“半个时辰。”
楚留香也立刻坐了下来,能坐着他就绝不会轻易站着。
现在只剩下沈百终还一本正经地等在门口。
在他又等了一会儿回头看时,才发现陆小凤和楚留香竟已由坐变躺,就差睡过去了。
他们两个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沈百终沉思片刻,绕着薛家庄在山下建起的围墙向里走去。
黑衣人是刺客组织的首领不假,可他也是中原一点红的师父,中原一点红的剑法一定是他教的,那样狠辣的快剑,师父用出来一定比徒弟要可怕很多。
薛衣人的剑法走的是快疾的路子,他会不会和这个黑衣人有关?难道他就是这个黑衣人?
沈百终又走过一个拐角,他打算再去前面看一看,要是还没发现什么不对,也就准备回去了。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了很轻很轻的动静。
这动静虽轻,在沈百终这里却已经很清晰。等他顺着声音找过去,就看到了一个蹲在围墙上的小孩子。
这孩子一身黑衣,安安静静地蹲在墙上,呼吸声十分微弱,看来已修出不少的内力,算得上登堂入室,这样小的孩子有这样的武功,固然奇怪,可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眼睛。
这双眼睛很像中原一点红,也有点像叶孤城,沈百终还没有见过西门吹雪,可他觉得这孩子的眼睛一定也有些像西门吹雪。
因为这是剑客的眼睛,它们相似的地方并不是形状,也并不是神色,而是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就是剑一样的锋芒。
沈百终并不知道这个孩子是谁,也并不明白这个孩子为什么要偷偷观察薛家庄,但他知道自己已经该走了。
门童的脚程即使再慢,也不会比乌龟还慢。
等沈百终转身以后,这个孩子却也跳了下来。
他一跳下来,就瞧见了转身要走的沈百终,顿时浑身冰凉,双手忍不住握紧了身后的布包。
“你是谁?”
沈百终扭过身去。
“你在问我?”
“嗯。”
“我叫沈百终。”
“沈百终?……你是不是锦衣卫?是不是锦衣卫指挥使?”
“我是的。”
黑衣小孩盯着他看了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问道,“要是有人想拐小孩儿,你管不管?”
沈百终立刻严肃道,“我管的。”
“我叫燕十三。”
“是谁要拐小孩子?那个小孩子又在哪里?”
燕十三一步步走过去,淡淡道,“那个小孩子就是我!要拐我的人就在这个薛家庄里。”
沈百终还没听懂,燕十三就已拉住了他的衣袖,拽着他往前走去。
走了十几步以后,燕十三却先停下了,诧异道,“你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们还不熟,因为我在拉着你走。”
“我不生气。”
“哦。”
燕十三干干巴巴地应了一声,闷头继续走。
沈百终觉得这个孩子也许是有些害怕,也不太会讲话,于是也没有开口。
他觉得陆小凤和自己的父亲讲得都很对,他确实是一个闷葫芦,既然不会安慰小孩子,就总该让小孩子自己发泄发泄。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来找人。”沈百终道。
“找谁?”
“薛衣人。”
燕十三的眼睛立刻亮了,道,“你找他做什么?”
“我想问他一件事,我还想见他的二公子。”
燕十三道,“你能不能带我进去?”
“你要进去找那个要拐你的人?”
“我现在已经不想找他了,我更想见到薛衣人!”
“因为你练剑?”
“是!”
“可是你还小。”沈百终道,“你只有七八岁。”
燕十三道,“我已是一个剑客,再小的剑客也是剑客。练剑的人不应该怕死,怕死的人就不该练剑,即使练了,练出来的也只会是一个废物。”
“你要和他比剑?”
燕十三摇摇头,道,“我并不是一个傻子,我只想见见我未来的对手。”
“见过以后呢?”
“见过以后,当然是要练剑!”燕十三道,“等我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时,就会出去闯荡江湖,去决斗,杀死别人,直到被别人杀死。”
他是一个天生的剑客。
顶尖的剑客们好像都总是在随时准备死亡的。
江湖人的生活本就伴随着死亡与孤独。所以他们才总会做别人根本不能理解的事情,爱上别人根本不会欣赏的人,拥有别人永远也理解不了的勇气。
“好,我带你去。”沈百终道,“但是我们也要解决掉想要拐走你的人。”
“嗯。”
沈百终没有去问他的父母,燕十三也没有开口去说,这是一种不需要说出来的默契,如果他的父母还在,他又怎么会一个人来打探薛家庄呢?
如果他的父母还在,他却还是一个人来这里打探,这样的父母,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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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们该怎么解释他的身份?”陆小凤问道。
楚留香道,“带着一个练剑的孩子上门,确实有些奇怪。”
这就好像带着耍大刀的去找关公,不是求指点,就是来决斗,否则一定是脑子有问题。
短短半个时辰内,见到三个天下闻名的人,燕十三的表情却还是很镇定,没有半点激动,也没有半点害怕。
这样的孩子,随意拿一个身份糊弄薛衣人,是绝对不行的。
沈百终看了看陆小凤,眼里充满肯定。
陆小凤叹口气,拍了拍燕十三的肩膀,道,“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侄子?”
燕十三立刻道,“我不愿意。”
“那你愿不愿意做楚留香的侄子?”
燕十三摇摇头。
亲戚家的小孩子带在身边好像还很正常,朋友的小孩子带在身边好像就不是那么名正言顺了。
其实就算是亲戚家的小孩子,也是很奇怪的。天底下若有做家长的,愿意让自己的孩子跟这两个倒霉蛋身边,一定是得了失心疯。
陆小凤不说话了。
楚留香突然道,“也许我们不用在这里苦恼,薛衣人应该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他应该不会主动去问什么的。”
薛衣人果然没有问。
他的一双眼睛都要黏在沈百终身上了,哪里还有空去管什么小孩子。
就算突然有一条狗冒出来,嘴里牵着十几只老鼠遛弯,薛衣人也绝不会给它半个眼神。
“沈大人。”
“是。”
“沈大人来我这里是为了什么?”
“我来找薛斌。”
薛衣人的脸立刻黑了,黑的好像锅底,他的头上也冒出青筋来,怒道,“这个逆子,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只要沈大人拿出证据来,我一定立刻一剑杀了他。”
所有人都看出他是认真的。
看来这位薛公子并不是一个很正派的人,起码一定已有了许多前科。
陆小凤立刻道,“他并没有犯什么事,我们只是想问他一点事情。”
薛衣人的脸色还是很不好,什么事情能要沈百终、陆小凤和楚留香三个人来问?
他甚至要认为自己的二儿子在造反。
薛衣人挥了挥手,叫来一个小厮,指着后院道,“去把那个逆子叫来!”
“老爷,二少爷好像出门了。”
“那就去外面找!”薛衣人道,“他要是不肯回来,就打断他的腿,再给我拖回来!”
“是。”
这小厮刚应下,就不知从哪里找出了十几二十个人来,浩浩荡荡得出门去,又过了一会儿,就响起了许多马蹄声,通通去找那个不知道在哪儿的薛斌。
“沈大人还有什么事?”薛衣人客气道。
“我在调查一个人。”沈百终也很客气,“这个人用剑,他的剑很快,就住在这一带,薛前辈有没有什么消息?”
“他用剑?”
陆小凤道,“不仅用剑,还是一把快剑,很快很快的剑。”
薛衣人立刻否认道,“整个松江府,除了我以外绝没有什么快剑。”
楚留香摸摸鼻子,接着问道,“当真没有?”
“没有。”
这句话一出口,薛衣人脸上竟又露出一丝迟疑来,犹豫道,“确实还有别人,但不管你们要查什么事,都绝不会和他有关。”
“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的弟弟。”薛衣人道,“他已经痴傻了七八年,一个傻子,绝不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的,就连吃饭,他也要别人去催的。”
陆小凤和楚留香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事有点奇怪。
但奇怪在哪里,他们也说不上来。
闻名天下的剑客,家里为什么不可以有一个痴傻的弟弟?
每个人的家里都总要有些难念的经。
薛衣人还想再说些什么,就被一道声音打断了。
院中的屋子里,突然走出一个人来。
一个很香很香的女人。
这个女人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衣服,脸上的粉简直有一块糕饼厚,鼻子大嘴也大,偏偏眼睛小得很,虽不能说难看到要吐出来,却也绝对称不上漂亮。
“爹爹——”
燕十三的眼神突然变了,因为他发现这个女人叫的就是薛衣人。
他也突然发现自己的见识还非常浅薄。
“爹,他们是谁?刚刚为什么有许多人出去?”
楚留香突然觉得薛衣人家的经比别人家的难念多了,起码难念了几十倍。
薛衣人冷冷道,“他们是谁,和你有什么关系?”
薛红红跺脚道,“你是不是想要赶我回去?”
“是。”
“你难道不是我的亲爹?”
“我当然是!”薛衣人冷笑道,“但你已经嫁出门去,成了施家的儿媳妇,怎么能总往我这里跑?”
薛红红不说话了。
薛衣人脸色和缓一些,拱手道,“在下还有一些事要忙,几位暂且住下,等人寻到以后再做定夺。”
这句话一说完,薛衣人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薛红红见他走了,才幽幽道,“施传宗就是一个废物!我嫁给他,还不如嫁给一块炊饼!”
陆小凤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么一笑,他就被薛红红盯上了。
陆小凤来薛家庄的次数并不少,有好几次薛红红也在,她虽认不得沈百终和楚留香,却很熟悉陆小凤。
“陆大侠。”薛红红一溜烟,就溜了过去,要往陆小凤怀里靠,“陆大侠,你说施传宗是不是一个废物?你说他是不是很蠢?”
陆小凤嗯了几声,恨不得拿绳子栓住她,然后系在树上。
薛红红眼前一亮,嘟嘴道,“我下厨给你做鱼好不好?就做四鳃鲈鱼。”
沈百终突然拉住燕十三,把他拉到了自己身后去。
燕十三立刻顺着力道站好,用沈百终的背影洗了洗眼睛。
他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乖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