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在喝酒。
他的酒虽已送出去不少,自己却也留了一些,他从地底下把酒挖出来以后,竟还吃了一惊,因为他也是才发现自己原来已埋了那么多坛子酒到地下去的。
这些酒当然都是好酒,所以陆小凤立刻又送了一些给蛇王和胡铁花。
蛇王带着一对新婚夫妇去了五羊城,来参加婚礼的宾客们也早已回去,沈百终的生活重新规律起来,变得既无聊,又单调。
这种看法当然是陆小凤提出的。
沈百终觉得安静下来很好。
他可以练一练功,喂一喂小黑,给乌龟缸换一换水,再用很小很小的时间来顺便抄几个大臣的家。
陪陆小凤玩也是沈百终生活的一部分。
陆小凤喜欢刺激的生活,他在京城的日子里,每一天都过得很有趣,他要给司空摘星挖蚯蚓,要陪龟孙老爷赌钱,还要拉着沈百终一起听戏。你若是见到他闲下来,那么他一定是病了。
如果不是病了,就一定是醉了。
如果还没有醉,那么一定是在醉的过程里。
梧桐叶落,秋意更深。
沈百终盯着地上的叶子看了一会儿,转身去取扫把。
陆小凤咂咂嘴,又喝了一口酒,跟着摇椅晃来晃去,突然道,“我好像还有一件事不知道。”
“什么事?”
“你给中原一点红和曲无容送了什么礼物?”陆小凤问道,“我好像并没有见到你送的东西。”
“我送了酒,司空摘星送了轻功,楚留香他们三人送了暗器和人皮面具,蛇王送了一套房子。”陆小凤数了数,接着道,“宗老爷子送文房四宝,霍老爷子送药包,孙学圃先生送了一幅画……”
陆小凤还没有数完,沈百终就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确实还没有送。”
“哦?”
“我想送一点特别的东西。”沈百终慢慢道,“送他们至少十几年的安稳日子。”
陆小凤坐直了,道,“难道那个想要独孤九剑的人已有了消息?”
“一个要发号施令的人,总是瞒不住自己的位置的。”沈百终道,“更何况在他手下的是一个已经赫赫有名的刺客组织。”
陆小凤道,“不错,刺客总是要杀人的,只要杀人,就会闹出动静来。”
再小的动静也是动静。
这个人不但想要抢夺独孤九剑,还经营着如此恐怖变态的组织,即使没有中原一点红的事情发生,锦衣卫也总要去查清楚他是谁。
沈百终继续道,“我在前几天已收到消息,我们虽没有查清楚他到底是谁,却查出了刺客组织在哪里接受命令。”
“在哪里?”
“松江府。”
松江府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地方,这里不仅有闻名天下的四鳃鲈鱼,还有许多武林世家。
这里有掷杯山庄,还有施家庄,更有薛衣人住的那一个薛家庄。
掷杯山庄的主人是左轻侯,左轻侯的掌法飞花手冠绝江南,做出的鲈鱼脍,名声却也丝毫不逊色于他的掌法。
施家庄的主人施孝廉,是个举人,和左轻侯本是好友,后来却又成了仇人,他这个人没什么出名的地方,只有一样,所有人都总是要提出来说一说。
施孝廉怕老婆。
他娶的老婆简直好像一头狮子一样可怕,这倒也不能怪他。
大多数人都害怕狮子,不怕狮子才是一件怪事。
最后再来说一说薛家庄,薛衣人是当世武林名宿,一手剑法出神入化,早年间行走江湖,喜欢将敌人的鲜血溅在自己的衣服上,并且还要把这些衣服带回去收藏,所以有一个“血衣人”的称号。
这三人中薛衣人的武功最厉害,名声最大,他的女儿嫁去了施家庄,他自己却和左轻侯是仇敌,最要命的是,这三个人你恨我,我恨你,却偏偏都住在松江府。
他们都住在松江府倒也罢了,更神奇的是他们都和陆小凤是朋友。
这样的事情,好像也只有陆小凤做得到。
陆小凤翻身下马,把缰绳系在山脚下的柳树上,等沈百终也下了马,就也帮他做了这件事。
“山上就是掷杯山庄?”
“嗯。”陆小凤点点头,“左轻侯一定在家里,他并不喜欢出门。”
“你认为他知道刺客组织的消息?”
“这只是一个猜测。”陆小凤道,“如果他不知道,我们还可以去问问施孝廉,问问薛衣人,如果他们都不知道,那松江府就绝不会还有人知道。”
这话很有道理,他们三人已将松江府的势力瓜分干净,松江府除了他们,再没有什么别人了。
掷杯山庄当然是个很漂亮的地方,左轻侯在这里种了许多枫树,现在这些树的叶子都已变红,从山脚向上看去,就好像是一片日出时的朝霞。
陆小凤停了下来,想要欣赏一下。
沈百终几乎和他同时停下,他们喜欢的东西其实很相似。
就在这时,树林里突然钻出一个憔悴的老人,一边叹气一边向山下走,眼里好像根本看不见别人,沈百终和陆小凤就站在他面前,这位老人也还是闷着头走。
“左轻侯?”陆小凤惊讶道。
老人终于抬起头,也惊讶道,“陆小凤?”
“是我。”陆小凤快步走过去,扶住他的肩膀,道,“你怎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左轻侯长长叹了口气,一句话也没有说。
可是这样一个不喜欢出门,热情好客的老人,怎么会一个人忧愁地走在小路上?
他怎么会没事?
陆小凤问了好几遍,左轻侯才终于吐出一句话来。
“明珠病了。”
明珠就是左明珠,也就是左轻侯的女儿。
“她得了什么病?”陆小凤问道,“大夫怎么说?”
“我已经请了张简斋来为明珠治病,可这都是没有用的。”左轻侯更加忧愁,胡子眉毛简直快要皱到一起去,一边叹气,一边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没有用的。”
“怎么会没有用?她的病难道已经……”
左轻侯脸上的忧愁变成了一种惊恐,惊恐几乎又立刻变成了一种无奈,叹道,“她的病本来很严重,甚至她的人在昨夜也已经死了,可是,可是她又突然活了过来!”
死了,然后又活了?
陆小凤突然觉得秋风不再那么凉爽,他突然觉得背后有些阴森。
“她活过来以后,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我的女儿,她说自己是施家庄的施茵,是施孝廉那个混蛋的女儿!”
“你有没有去查一查这件事?”沈百终问道。
左轻侯这才发现沈百终,不由惊讶道,“这位是,这位莫非是北镇抚司的沈大人?”
“他是的。”陆小凤道。
左轻侯终于勉强笑了笑,提起一点精神来,要请他们去山庄里坐一坐。
路上也净是些红叶,这次却没有人想要欣赏。
大雾突起,遮住青山。
雾色中发生再离奇的事似乎都并不奇怪。
左轻侯继续道,“其实楚留香也在这里。”
“楚留香也在?”陆小凤忍不住问道。
“是。”左轻侯道,“我知道他一定是来我这里吃鲈鱼的,若在平时,我也一定会为他做,最起码也要为他做七八条,只是现在我早已没有那种精力。”
“他一定已为你去查这件案子。”
“他去了一趟施家庄,天亮时回来的,现在已经睡下。”左轻侯慢慢道,“施茵果然也已死了,她房间里的东西,果然和明珠说得一模一样。”
“她要用这种法子来证明自己是谁?”
“明珠怎么会知道施茵穿着什么衣服,用着什么东西呢?”
“所以施茵真的已在左明珠身上复活?”陆小凤喃喃道,“我从没有听过这样的怪事,世上难道真的有借尸还魂这种事情?”
“楚留香不会看错的。”沈百终道,“施家庄里的事不会有错。”
左轻侯痛苦道,“我正是知道这一点,才觉得难过,明珠已经不把我当做她的爹爹了,可她明明就是我的女儿!现在她一门心思想到施家庄去,我怎么能放心?”
“你当然不能放心。”
“我现在都要急死了。”左轻侯道。
陆小凤立刻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们一定会替你解决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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掷杯山庄一下子来了这么多贵客,左轻侯不但有了信心,还有了一些精力。
他知道仅凭自己是远远无法解决这件事的,所以一有精力,就下厨去做菜,他已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想办法让客人开心一点。
临走时他还拉住陆小凤的手,告诉他可以去掷杯山庄的任何地方,哪怕烧了这里点火玩也可以,只要他的明珠可以回来。
江湖上最能解决麻烦事的,除了楚留香就是陆小凤,这两个人现在都在这里,要是连他们都没有办法,左轻侯就真的只能认命了。
陆小凤左看右看,见不到张简斋,也见不到左明珠,只好去看沈百终。
“你为什么要看我?”
“我想看出你是怎么想的。”
沈百终沉默片刻,把刀抱紧了一点,一个字也不说。
“你相不相信世上会有借尸还魂?”
沈百终摇摇头。
他的这种情况只能算是投胎没有喝干净孟婆汤,借尸还魂他连半点也不信。
陆小凤喃喃道,“我也不信。”
“左明珠一定是在演戏。”陆小凤继续道,“如果她是别人易容的,楚留香一定可以看出来,所以这个人当然就是左明珠。她也一定是在撒谎。”
沈百终道,“病人在撒谎,大夫一定也在撒谎。”
左轻侯请来为左明珠看病的张简斋一定也在瞒着他们什么事。
“没错!”陆小凤在大厅里来回踱步,皱眉道,“即使真的有借尸还魂,还魂在一个病死的人身上,也一定不会那么快好起来的。”
“这种假死的戏码我见多了。”沈百终淡淡道,“很多人都喜欢用这种法子来逃避该有的责任。”
“左明珠有什么责任?”陆小凤问道,“左轻侯很宠爱自己的女儿,左明珠要星星,他就绝不会给月亮,他从没有逼过左明珠做任何一件她不喜欢的事。”
“她确实有一个责任。”
楚留香穿着一身亵衣,从外面走了进来,昨夜的旅程,让他看起来还有一点疲惫,但是谁也不能说他不够精神。
他的眼里散发着一种光芒,一种聪明人才会有的光芒。
“左明珠就要嫁人了。”楚留香道,“她要嫁给丁氏双侠里丁二侠的儿子丁如风。”
“施茵呢?她真的死了么?她的责任是什么?”
“我确实见到了尸体。可她也要嫁人了。”楚留香道,“她要嫁的,就是薛衣人的二公子薛斌。”
事情似乎已经很清楚了。
他们三个人凑在一起,简直立刻就要破开这个谜题。
陆小凤问道,“那么我们现在该去哪里?”
“先去薛家庄。”沈百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