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的山茶花开了几朵,有一种非常浓烈的生机在这几朵花上迸发出来。
蛇王捂着嘴咳嗽几声,把这盘花搬到了桌上去。
他以前是很喜欢闻一闻这盆总是在开花的山茶的,只可惜他最近的病情又重了一点,连这样的花香也已闻不下去,闻一闻就要咳嗽,咳嗽起来没有十几天总是好不了的。
蛇王还不想死,他想活得再久一点,能有多久就有多久。
有一些病人总是不愿意听大夫的话,蛇王却绝对是最乖的那一个。
但即使是最好的大夫,也治不了多年的内伤,所以在这样热的夏天,他也还是穿着厚厚的貂袍,坐在裹着虎皮的椅子上,面前摆着一个大大的炭盆。
他已经结束了自己为数不多的工作,刚刚才从寒冷的江边回来,王安要的东西他全部已亲自监督着卸下了货船,也亲自安排人手送到了王府去,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事,那个老太监都与他没有关系了,这岂不是很让人舒心?
蛇王实在不愿意管王安的事情,可他身在五羊城,是这里的地头老大,就不能不为自己的手下考虑,王安虽愚蠢,却曾是大内总管,怎么也不能轻易得罪的。
窗边吹来夏风,吹进一阵浓浓的烤肉香气,再一吹,就又吹进来一股酒香。
这正是楼下传来的香气。
蛇王的手下们已在喝酒,此时虽是正午,但他们却从不会在乎这些的,要喝就喝,要吃就吃,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世上能束缚住他们的只有恩情与义气,别人的眼光又算得了什么?
大笑声、吆喝声、酒碗碰撞的声响、酒气、烟气还有肉香通通蒸腾而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冒出汗来,红光满面,像是在赌钱,又像是在斗殴。
就在二楼,这里已用了巧妙的设计减弱声音,蛇王听着朦朦胧胧的声响,慢慢闭上眼睛,轻轻靠在了柔软的垫子上。
就在蛇王要睡着时,小楼里悄然出现一个人,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上来的,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出现的,当蛇王发现他时,他就已站在了自己的屋子里。
楼下的声音还在继续,竟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们要守护的小楼已被人闯入。
蛇王虽然从没有见过这个人,却还是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石田斋彦左卫门?”
来人穿着一件和中原很是不同的服饰,外面套着一件外褂,脚上踩着已很少有人会穿的木屐。
头发花白,身体矮小,这已是一位老人了。
老人点点头,脸上皱纹随着笑容堆起来,道,“阁下认识我?”
“不认识。”蛇王淡淡道,“我虽不认识你,却能猜出你是谁。所以也请你不要高看了自己。”
石田斋彦左卫门点头道,“你是个聪明人,消息也很灵通,想必已看出五羊城要到的风雨。”
“你是不是想要我加入你们?”
石田斋彦左卫门道,“没错。只要你同意,五羊城就会变成一块铁板,谁想来踢一脚,都会折断骨头。”
“沈百终也一样?陆小凤也一样?”蛇王皱眉道。
“自然。”石田斋彦左卫门道,“你永远也无法想象我们能做出什么,你永远也无法想象出自己这一次投资后会带来多大的效益。”
蛇王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会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最起码这一座五羊城会是你的。”石田斋彦左卫门温和道。
“既然你能给我五羊城,为什么现在还来找我帮忙?”蛇王冷冷道,“没想到你这样的大人物会看上我这么点地盘。”
石田斋彦左卫门道,“我们不要你的地盘,要的是你这个人。”
“哦?”
“我们要你的手下。”石田斋彦左卫门继续道,“你管着五羊城里所有的黑街,逃犯、打手、小偷都听你的对不对?”
“没错。”
“你的手下有三千人,是不是?”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蛇王冷冷道,他面上虽冰冷不屑,左手却已悄悄握住了藏在腰间的剑柄。
“当然有关系。”石田斋彦左卫门的神情还是很温和,举止也依然很优雅,他的口音虽奇怪,这种场合下听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可怖,“你可以不同意,我也可以让你永远也无法同意。”
“你在威胁我?”
“对。”石田斋彦左卫门四下看了看,突然拾起蛇王放在矮几上的一根银筷子,直直举起,对准了蛇王的咽喉,笑道,“在下发现阁下腰间似乎也是缠着一把软剑的,我们为什么不比一比?”
蛇王也一笑,已是皮包骨头的手握住椅子扶手,撑住自己站起来,缓缓自腰带中抽出了一把又细又窄的百炼利器。
正是他已十多年没有再见过血的灵蛇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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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吃,拿去换。”皇帝淡淡道。
“是。”张平野端起桌上的大群翅,慢慢拿下楼去。
皇帝拿起桌上放着的折扇,饶有兴致地将其打开看了看,他很少摆弄这些风雅的东西,这次出门,却给自己带了不少。
折扇,玉坠,宝石,腰带,宝剑,世家公子哥该有的东西他全部都为自己配了一套,所以他现在不仅觉得新鲜,还觉得有些好玩。
司空摘星战战兢兢地坐在旁边,一双手死死按住自己的大腿,却还是觉得它们马上就要不听话了。
若是人的身体能分成两半儿活动,你一定会见到一双腿自己跑下楼去。
这双腿也一定会马上就被人套麻袋带走,偷王之王的腿总不会是好找的。
但司空摘星还是要特别一点,一般人觉得害怕,只有腿不听使唤,他有点害怕的时候,连嘴也不听使唤。
现在他的嘴就不听话了。
“您已经换了五六道菜了,还没有半道满意的?”
皇帝诧异地看了一眼司空摘星,似乎是在疑惑他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话。
“这些菜不好吃,我叫他去换,有什么问题?”皇帝笑眯眯地问道。
“当然没有问题。”司空摘星赔笑道,“只是在我看来这菜已经不错了。”
皇帝的目光盯着扇面上的山水画,似乎对司空摘星说了什么一点也不在乎。
“我这个人的胃口已经被养刁了。”皇帝淡淡道,“我家的那些厨师做得确实好吃一点,难道不是吗?”
这实在是句废话,御厨做得饭要是还不够好吃,全天下就找不出一个厨子来了。
更何况他也并不是真的胃口刁,起码司空摘星在路上时已见到他吃了干粮。
但他只能道,“是。”
就在这时,张平野已端着一盘新菜上来,恭敬得把它摆在了桌子上。
司空摘星只看了一眼,就看出这是一盘百花鸡,这菜也难做得很,做好了也好吃得很,就是不知道他身边的这位祖宗满不满意了。
一想到这里,司空摘星就悲从中来,他从大漠回来以后,又背上了偷窃独孤九剑剑谱的嫌疑,从那以后就一直很乖很乖地呆在京城,没想到这次却又被北镇抚司那几个老爷子以“特别擅长溜肩耍滑”的优点给派了过来。
造孽啊,陆小鸡,我可恨死你了!下次抓到你,我一定要剁了你的鸡爪子,砍了你的鸡屁股,拔了你的鸡尾巴,做成毽子踢……
咔哒一声,茶碗落在桌上,吓了司空摘星一个机灵。
都说小偷最怕捕快,这位可直接是天子,司空摘星只觉得自己已经倒霉到家。
而且这位天下共主的心情显然不是很好,司空摘星虽不明白为什么,却也当然能看出他是在故意刁难张平野。
因为这份百花鸡刚端上桌来,皇帝就搁下了筷子,连一口也没有动。
“我们为什么还不走?”皇帝问,“从这里到五羊城还要多久?”
“两天。”司空摘星道,“要是快一点,只需要一天半。”
“嗯。”
司空摘星一边追着皇帝下楼梯,一边问道,“皇,老爷!”
“你讲。”皇帝站在门口,眯着眼睛看车夫去牵马。
“您老人家真的只带了我和张平野两个人?”
“还带了四个人。”皇帝淡淡道,“只是这四个人你是见不着的。”
“竟然有人比我还会躲?”
“他们的轻功也许不如你,但论起敛息来,十几个你加在一起也是比不过他们的。”
司空摘星懂了一点,却还是问道,“六个人也不够呀,我们最起码要带上几百个人才像话!”
“那么他们应该怎么跟上我?”皇帝问。
司空摘星闭上嘴,过了一会儿,却又问道,“这位车夫是不是我们的人?他是不是那四个人里的一个?”
“不是。”皇帝道,“他只是一位普通的老人。”
司空摘星一下子紧张起来,恨不得跳起来去看看哪里有刺客,“难道宗也白竟要我来保护您?”
“你是用来挡剑的。”皇帝拍了拍司空摘星的肩膀,笑道,“遇到危险时,你就要先冲上去,我相信你绝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对不对?”
司空摘星勉强笑了笑,挺着胸脯道,“我当然是!”
“很好。”皇帝笑道,“那么我就再告诉你一件事,我的那位叔叔绝不会允许我死在半路上的,你大可把心放下去一点。”
马车疾驰起来,无论路有多陡,马车里面也绝不会让人有半点不适。
车夫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驱使的马有多么名贵,永远不会知道车里坐着的人是谁,也永远不会知道车顶上还有一个人。
车顶上的人当然是司空摘星,你就算给他一剑,他也不愿意和皇帝一起坐在马车里。
以他那样的出神入化的轻功,坐在多么快的马车上也不会掉下来的。
车上的人嘴里在灌冷风,车里的人也不好受。
“爱卿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朕叫来?”
“臣不知道。”
“当然是因为百终。”皇帝微笑道,“朕知道爱卿也很想念百终,所以才特地把爱卿也带上了。”
“臣……”
“百终见到了爱卿一定也会很高兴的。”皇帝笑道,“无论是谁,只要不太过分,他总是很喜欢那个人的,对不对?”
“沈大人他自然……”
“对了。”皇帝抚掌而笑,“爱卿既然叫百终一声大人,又何必替他买什么玻璃鱼缸呢?”
张平野的冷汗已浸湿后背,头上也沁出一些汗来,勉强笑道,“臣并不知道那一只乌龟是……”
皇帝却成心不让他把话说完,淡淡道,“朕忙得很,没有空关心爱卿的想法,朕只想知道爱卿还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当然不会。”
“好。”皇帝叹道。“朕就知道爱卿向来知错就改。”
司空摘星坐在车顶,听了一肚子威胁来威胁去的话,这话虽对着张平野说,司空摘星却总觉得自己也有份。
他又想起了自己在北镇抚司里扫地的日子。
一想起那些日子来,司空摘星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一声气叹出,就在这一刹那,司空摘星不仅听到了自己的叹气声,还听到了鞋子踩在树叶上的声音。
这声音极轻极微,不是司空摘星这样的老手,根本听不出来,连半点觉察也不会有,而这踩着树叶的人,也早已立刻停了下来。
司空摘星面上不动声色,仍然翘着二郎腿,暗地却举起酒葫芦喝了一口,随意将葫芦在车顶放下。
这番动作看似没什么大不了,就连暗中观察的那几人也没觉出什么不同,坐在车里的皇帝和张平野却听出来重重一声。
“有人来了。”皇帝道。
话音刚落,路边的树林中就冲出四个人来,这四个人手一挥,就放出了铺天盖地的毒蛇和毒蝎子,密密麻麻地爬向急驰而来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