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找了好几个时辰,也没有看到沈百终。
他找了一处地方坐下,长叹一口气,不得不确认他们确实是分开了。
有些时候你越担心什么,就越要发生什么。
陆小凤坐了一会儿,喝了几口水,就又站了起来,他得检查一下自己的骆驼。
沙尘暴过去,骆驼已不害怕,陆小凤请朱停做的盒子和水袋都好好地挂在骆驼身上,短时间内,陆小凤想要渴死饿死都不太可能。
只要找到绿洲,就可以找到沈百终。
想通了这一点,陆小凤就又觉得愉快起来,他本就不是一个容易悲观的人,越是可怕,越是困难的情况下,他就越会给自己找乐子。
生活已经很困难,又何必自己为难自己呢?
又过了三四天,陆小凤的视野里还是没有出现半点绿色。
他不禁有点怀疑自己的地图,沙漠里的河流本就容易改道,沙漠里的植物为了水分也向来生长的很快,等河流改道的时候,它们也枯萎的很快,所以绿洲时常会有变化。
地图上的绿洲会不会早已消失?
陆小凤不知道。
他从没有来过沙漠,他现在做出的一切行动,都只是靠着他积累的知识和身体的本能,也许是对的,也许会出现一些错误。
错误在沙漠里已非常可怕,更何况是一些错误。
不过陆小凤还是照原路决定走下去,既已弄不明白该怎么做,索性就按计划来,结果总不会比这更差。
一天以后,陆小凤总算见到了绿洲。
他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就察觉出不对劲。
天色已晚,可这绿洲里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隐隐有烤肉的香气和酒气飘散过来,陆小凤爬上沙丘一看,竟还看到了几块大红布。
难道这绿洲里竟有人结婚不成?
绿洲里有许多人已足够稀奇,谁又会专门跑到绿洲里来娶新娘子?
有能力在沙漠里聚集这么多人的只有昔日的札木合和如今的石观音,又会是谁在这里?
陆小凤把骆驼安置好,等到天黑后,就趁着夜色悄悄摸了进去。
绿洲里有好大的一个湖,水色清冽,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光点,风吹过时,有树叶落在水中。
外面是冷风习习的沙漠,又干又冷,这里却有一个如此大的湖,对比之下,倒显得像是天堂一般了。
陆小凤打晕一个仆役,套上他的衣服顺着湖边往前溜,这样热闹的婚礼,人们一定会聚集在厨房和火堆附近,湖边定是不会有太多人的。
只可惜陆小凤这次想错了,湖边不但有人,这人还是一个高手。
一个敛息的高手。
陆小凤没有听到一丝动静,他却在暗处借着月光看到了风一般掠过的陆小凤。
这个人不但敛息功夫巧妙,就连轻功也无比高绝,一瞬间就跟上了陆小凤,再过几瞬,竟隐隐要抓住陆小凤的衣角。
除了司空摘星和沈百终,陆小凤还从没有见过这样厉害的轻功。
他是谁?
难道他早就在这里等着陆小凤?这场婚礼是不是也只是针对陆小凤的一个陷阱?
陆小凤转身与他交起手来,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有破空声响起,别人也许看不出怎么回事,但他们其实已交手几十招,只是僵持之下,谁也奈何不了谁。
这个人的手似乎很灵活,可陆小凤也绝不会差,他的灵犀一指有谁能比得上?
哪怕是沈百终,哪怕是西门吹雪,他们的手指头也绝不可能比得上陆小凤的手指。
夜风吹过,陆小凤忽然嗅到了一缕香气。
一嗅到这缕香气,陆小凤的动作就迟缓下来,而那个人好像也确认了什么,动作也立刻变慢。
最后两个人竟都停下手来,面对面站着不动了。
“这是郁金花的香味。”陆小凤笑了,“你是楚留香!”
楚留香也笑,“灵犀一指,你一定是陆小凤。”
“你怎么会在这里?”陆小凤问,“你的红颜知己找到了?”
“还没有。”楚留香摇摇头,“我们的水袋被人刺破了,只有进这里的绿洲来。”
“我和沈百终走散了,也只有到这里来。”
“你们竟会走散?”楚留香诧异道,“难道你们已遇上了石观音?”
“那倒没有。”陆小凤叹气,“若是遇上石观音还好,我们是遇上了沙尘暴!”
“这确实是没法子的事。”楚留香也跟着叹气。
两个人默默无语间,都觉得自己很是倒霉。
陆小凤正准备叹第二口气,就看到了近处的湖,他一看到湖,就想到了天一神水,一想到天一神水,就忍不住要笑。
“楚留香,我要告诉你一件事。”陆小凤忍住笑,严肃道。
“什么事?”
“你在沙漠的这段日子,我和沈百终已解决了金鹏王朝的案子。”
“恭喜。”
“不但幕后之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们这边也没什么太大的损失。”
“这难道不是很好么?”
“可那个人确是被毒死的。”陆小凤道,“不仅他是被毒死的,金鹏王朝的上官飞燕也是被毒死的!”
楚留香已有不详的预感。
“你知不知道毒死他们的是什么?”陆小凤问。
“我不知道。”楚留香勉强笑道,“世上的毒药那么多,总不可能是天一神水吧?”
陆小凤赞许地看着他。
楚留香再也笑不出来。
他不仅笑不出来,还想一头栽倒到湖里洗洗脑子。
“这世上能偷得了天一神水的,似乎只有我和司空摘星。”
“没错。”
“司空摘星那段时间恰好在北镇抚司,这件事一定不会是他做的。”
“当然不是他。”
“就算是司空摘星,水母阴姬知道他是你的朋友,也不会追究这件事的。”
楚留香越想越苦恼,“我刚解决了一个黑锅,竟还有一个黑锅要往我头上扣,莫不成我上辈子是个厨子?”
“不一定。”陆小凤一本正经地安慰他,“你不一定是个厨子,也许是个卖锅的小贩!”
话刚说完,陆小凤就忍不住笑了。
楚留香也笑,并不是那种懊恼的、痛苦的笑,而是轻松的、愉快的笑,不管怎样,在这种令人绝望的大漠里能见到熟人,当然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这里是龟兹国王的绿洲。”楚留香道,“这里正在办他女儿的婚礼。”
“看来我赶上了一个喜庆的日子。”陆小凤把身上属于仆役的衣服脱下,又变成了那个风流潇洒的陆大侠,“这样的阵仗,不是公主在嫁人,就是王爷在娶亲。”
“嗯。”楚留香点头,“这位龟兹王似乎急着要用江湖人士,不惜用自己的女儿来做引子,也要留住我们。”
“留住谁?”陆小凤问,“莫非是你要娶公主?”
“当然不是。”楚留香摇头,“是胡铁花。”
“就是别号花蝴蝶的那一位胡铁花?”陆小凤摸摸胡子,“我记得你和他是很好的朋友。”
“没错。”楚留香道,“这次和我来大漠的不仅有他,还有姬冰雁。”
“他们愿意和你来大漠,说明他们一定把你当作很好的朋友,他们已愿意为了你拿命去冒险。”
“对。”
“胡铁花一定想不到陪朋友走一趟,还能多出一个老婆来。”陆小凤笑了,“这岂不是很划算?”
“确实很划算,不过这里面也不是那么简单。”
楚留香带着陆小凤走近绿洲中心的三个大帐篷。
这里本来只有三个帐篷,因为公主要办婚事,就又临时在旁边搭了一个小的。因为要招待楚留香和他的朋友,小帐篷旁还有一个更小的帐篷。
虽说是比小帐篷还小的小小帐篷,它却也已有普通人家的房子大,只是和大帐篷比起来不值一提罢了。
帐篷中的空地处聚集了许多人,沙漠里的汉子豪爽,姑娘也不差,喝酒喝到兴头上,他们早已不分老少,不分男女,手拉着手跳起舞来,四下里到处都是欢笑声,和外面的沙漠简直如同两个世界。
几个只穿着裤子的男人抬进来一个大铁架,铁架上放着一只香喷喷的烤骆驼,骆驼在火光下冒着油花,散发出浓浓的香气来,一个姑娘拿着碟子正给它刷着酱料。
所有人都在大笑,所有人都在唱歌,就连龟兹王也不例外,是以竟没有一个人发现走近的楚留香和陆小凤。
“这一定就是他们用来招待贵客的食物。”陆小凤忍不住瞅了几眼,任何一个人从沙漠出来,都会忍不住被这样的烤骆驼吸引的。
陆小凤为了赶路,已连着好几天只啃又干又硬的饼,现在看到这样的烤肉,口水都要流到地上去了。
“我听说这样的骆驼里会有一匹马,马里会有一只羊,羊里有一只鹅,鹅里又有一只鸡,鸡里会放一个鸭蛋。”
“没错。”楚留香笑道,“我倒是对这点很有自信,因为我今天下午已忍不住去看了他们的厨房!”
“你一定是想吃那颗鸭蛋!”陆小凤道。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我就是想吃的。”
再有几步就要走出树林,陆小凤和楚留香不约而同地停下来。
“我只是想找点东西。”楚留香道。
“什么东西?”陆小凤问,“你是不是在这里找石观音想要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
“你们若真的只是水袋破了,又何必拜见这位龟兹国王呢?在湖边取水后立刻离开岂不更省事?”陆小凤定睛去看坐在高处的龟兹王,“胡铁花既已可以娶公主,你们一定已留了一段时间。”
“没错。”楚留香叹道,“不愧是陆小凤。”
“其实我平时没这么聪明。”陆小凤说这样的话丝毫不脸红,“只不过我最近遇到的公主实在多了点,遇到的国王也实在多了点,对这样的事我似乎已很有经验了。”
“你既然有经验,就来听听我这几天遇到的事情。”楚留香笑道,“我们总归都是要对付石观音的。”
“我要先问一个问题。”
“请讲。”
“石观音为什么要绑架你的三位红颜知己?”
“我不知道。”楚留香摇头,“也许是因为天一神水。”
“你认为天一神水是石观音拿走的?”
“我还是不知道。”楚留香叹气,“也许她只是害怕水母阴姬,所以一心要我顶罪,可她又害怕我查出真相告诉神水宫,所以就要我死在沙漠里。”
“会不会是因为丐帮的事?”陆小凤问,“无花和南宫灵也许与她有关。这两件事实在挨得太近,又都和天一神水有关,这说不定本就是一件事!”
楚留香沉思片刻,“你说的有理。”
“我从少林的天峰大师那里得到一个消息。”楚留香接着道,“无花和南宫灵其实是兄弟,他们的父亲就是来自东瀛的天枫十四郎。”
“这消息我已听沈百终讲过。”
“嗯。”楚留香点头,“他们的母亲叫做李琦,是昔日黄山世家的女儿,东渡后学来了一身忍者的本领,杀光了华山七剑的传人为家族报仇。”
“你认为……”
“我认为李琦就是石观音!”楚留香道。
“你有没有证据?”陆小凤问道。
“我没有。”楚留香道,“但是我有几个很模糊的线索。”
“很好。”陆小凤道,“有线索就是一件好事,我们不防乱猜一猜,猜错了也不会掉下肉来,又有什么可怕的。”
楚留香微笑,他的两位朋友虽然都很好,但论起查案子来,还是陆小凤和他更对胃口。
“你现在不妨说一说你的事。”陆小凤道,“我已经等不及了。”
“你等不及要知道?”
“我等不及要去见龟兹王!”陆小凤道,“他说不定会把我当作客人,说不定还会请我吃他的烤骆驼!我现在已恨不得整个人追着活骆驼啃了。”
楚留香笑出声,“那你听好。”
“快讲。”
“我们在沙漠里遇到了彭家的镖队。彭家五虎的镖局在江湖中一向很有信用,他们的人也一向很有才能,很沉稳,可我们遇到的这几个人却发了疯,拼命地对着空气乱砍。”
“这听起来像是致幻的毒药。”陆小凤道,“我知道的就有十三种,每种都可以达到你说的效果。”
“我们当时已断水几日,并没有心思去查明他们中的毒。”楚留香道,“他们保的是一箱红货。”
“是什么?”
“极乐之星。”楚留香淡淡道,“这就是石观音想要的东西,这也是龟兹王想要的东西。”
“极乐之星似乎是宝石的名字。”
“没错。”楚留香点头,“一颗宝石本没有什么特殊,只是大漠里传说这颗宝石指引着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埋藏着龟兹国代代积累的财富,一旦王室遇到困难,就可以用这笔财富来复国。”
“复国?”陆小凤瞪大了眼睛,“这位龟兹王也……”
“不然他为什么会到绿洲里来呢?”
陆小凤靠在背后的树上不动了,“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
“你不是要追着骆驼啃么?”
“我不想了。”陆小凤闭上眼睛,“我现在只想睡一觉,然后立刻拍拍屁股回中原去,等我一回到中原,就要去找一座庙好好拜一拜!如果庙里的住持师父同意,我不如就直接剃度出家得了。”
“因为你最近总是遇上落难的国王?”
“这难道还不够奇怪?”
楚留香也靠在树上,“我也该去拜一拜的,你一定要叫上我,我常年住在海上,对中原的庙宇并不十分熟悉。”
“因为你总是遇上被天一神水毒死的人?”
“这难道还不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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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即使是沈百终也已开始生气。
他已按照地图走了好几日,还是什么也没有见到,没有水,没有草,没有花,没有树,最重要的是没有陆小凤。
也许是做久了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沈百终对自己的朋友和下属总有一种非同一般的责任感,就像是这次。
皇帝刚刚登基时,残存的皇子和站错队的大臣不知道派了多少杀手过来,沈百终一个人抱着刀守在南书房的大门口,只用了一夜,鲜血就已需要整整八个宫人冲洗。
换班的宫人见到顺着白玉台阶流下的鲜血,甚至也吓晕过去好几个。
宫九要造反的消息对于沈百终来说很重要,但他还没有放在眼里,他很相信远在紫禁城的皇帝,也很相信自己。
所以这次来大漠,沈百终第一想要解决的就是石观音。
他想要为孙学圃报仇。
帮助楚留香追回红颜知己的事排在第二。
因为沈百终与楚留香还并不熟悉,他们可以算是一小半的朋友,但孙学圃已成了锦衣卫的人。
锦衣卫的人,怎么能够让别人欺负?
陆小凤万一遇到了石观音怎么办?
一个人着急的时候,就会忍不住生气的。
沈百终牵着骆驼走在夜间冰凉的沙子上,他的表情还是很平淡,神色还是很冰冷,可你若是熟悉他,就能发现他已在死死地握着绣春刀的刀柄。
苍穹中的星辰闪烁,夜风在黑色的衣角下吹拂而过,沙子在脚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沈百终似乎已气昏了头,若在平时,他走在沙上根本不会有半点动静。
沈老前辈在沈百终还只有五岁的时候就开始教他练功,等沈百终十岁时,就已可以自由行走在太和殿的琉璃瓦上不发出声响。
他本不会离开陆小凤的。
他们只要顺着绿洲找到石观音,再杀了石观音,就可以打道回府,陆小凤还说要去京城找他的朋友李燕北住几天,他在京城的日子里,他们还可以一起去看几场戏。
只是那日的沙尘暴里,在谁也想不到的角落里,射出了几十道暗器,那样大的风沙,本不会有什么暗器可以直线飞过。
可那些暗器被狂风吹过后,竟随之改变轨迹,划出一个半圆来要飞向沈百终,等他避开了这些暗器,就又遇上了另一批……
天亮的时候,别说陆小凤了,就连东南西北沈百终都几乎已要找不到。
这件事最好不是石观音做的,否则她不会愿意知道后果。
沈百终抬起头来看了看天上的星星。
不管你在哪里,总有一两颗星星可以为你指名方位。
等他低头的时候,突然看到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白影。
沈百终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任由那匹马走到了自己身边。
马尾上还有熟悉的明黄色绸带,马背上的包袱当然已经不见,可谁也不能否认这就是他当初从紫禁城里牵出的御马。
马绕着沈百终转了几圈,又去蹭他的衣袖。
这无疑是一匹好马,它懂得辨别主人。
可它怎么会在沙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