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百终其实并不喜欢在夜间行动。
他更喜欢清晨的新鲜空气,那个时候还会有一些鸟儿的啼鸣,似乎一整天都是干净的。
那个时候的太阳也最好看。
夜晚对于锦衣卫指挥使来说,大多伴随着血腥与杀戮,他在更多的时候会坐在太和殿冰冷的屋脊上,或是领着人查抄贪官污吏的家产。
不管怎么样,都没有看朝阳初升来得愉快。
沈百终正在追的人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轻功非常高绝,比起司空摘星和楚留香来也分毫不差,甚至隐隐高出。
沈百终并不知道他是谁,他有些后悔自己当年没有把图书馆里武侠专区的那一个架子看完。
两个人的距离在不断的拉进,沈百终始终是更胜一筹的,他距离白衣人只差不到五尺。
忽然有一只袖箭破空飞了过来。
沈百终躲开,就在他躲的这一瞬间,白衣人已闪身进了树林。
树林里很阴森,溪水流过的土地粘腻而冰冷,月光只能勉强透进一两分,夜间的雾气更是遮挡住了白衣人的身影。
可是这难道可以拦得住沈百终?
他难道不清楚逃向哪里都是没有半点用的么?
一片黑暗中,沈百终听到了落叶的声音,虫鸣声,甚至是树上鸟儿的呼吸声,这些都不是他要找的。
虽然看不见,但听觉和嗅觉还在发挥作用,高手的直觉也在指引沈百终,只要那人敢动一下,他就会立马死在这里。
沈百终安静地站着,他的手已搭在了刀柄上,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脾气很好,但沈百终如果认真起来,论杀人的技术,普天之下也许只有中原一点红可以与之相比。
这已和武功无关,中原一点红的武功并不高超,甚至于很难在楚留香手下走过一百招,可是作为一个杀手,他已很懂如何快速省力的取走一个人的生命。
沈百终杀的人当然并不多,可他的悟性与天赋谁也无法想象,他只是见过别人杀人,在这一方面就等于是无师自通了,再加上天下第一的武功,没有什么人是他无法解决的。
绣春刀已出鞘,人却没有死。
就连鲜血也没有洒落。
怎么会这样?
难道沈百终生病了?他是不是中毒了?
莫非天下第一已不是沈百终?
月亮突然破开云层,透过树枝洒下光来照亮了这一小片树林。
月光正照在沈百终的刀锋上。
哗啦一声,一把折扇打开。
穿着白衣的男人笑眯眯地看着沈百终,一点也不在乎抵在自己脖子上的绣春刀,他居然还开口和沈百终打招呼。
“沈大人,晚上好。”
沈百终收刀入鞘,“……世子殿下。”
“这么晚了,沈大人在这里做什么?”宫九笑道,“难不成是在散心?”
沈百终不说话,他本就不是很会讲话。
即使他知道宫九就是刚刚用暴雨梨花针偷袭霍天青的人,也不能做些什么。
宫九是太平王世子,是皇亲国戚,即使锦衣卫有这个权力下诏狱,也要在不惊动别人的情况下带走他,现在这种情形,沈百终不认为宫九会没有后手。
“久闻锦衣卫指挥使沉默寡言,今日倒是见到了。”宫九不称赞沈百终的武功,反而说起他的性格来,“虽说如今江湖上人人称赞陆小凤楚留香之辈,我却觉得沈大人这样的人更令人亲近。”
沈百终沉默很久。
宫九也不着急,他好像从没见过锦衣卫一般,又压根好像是从没有见过活人,打量了沈百终一遍又一遍,也不觉得无聊。
“你为什么要杀霍天青?”沈百终突然问。
“霍天青是谁?”宫九问,“我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珠光宝气阁的总管,天禽门掌门。”
“我可以保证,我从没有见过他。”宫九慢慢道。
看来他是打定主意要装傻。
沈百终没有证据,即使是他,也不可能就这样在树林里把太平王世子一刀杀了,所以他转身就走。
“沈大人,月色正好,我们不如挑一家酒楼饮酒赏月。”宫九笑着跟上,好像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被讨厌了,“不知道沈大人愿不愿意赏脸?”
“不愿意。”
“为什么?”
“我不喝酒。”沈百终说道,然后他又抬头看天,“今夜有云,月亮也并不好。”
宫九又笑,他还从没见过这样认真的人,一个人越是认真,他就越有兴趣。
“我若非要请你去呢?”
沈百终停下,他的手又握上了刀柄,杀气升腾间,整个人锋利得就好像是一把武器,周围的草木似乎也带上肃杀之气,空气竟也跟着沉重起来。
他虽没有拔刀,但谁也不会怀疑他能不能杀人。
宫九的汗已一滴一滴的流下来,脸色也逐渐苍白,可他竟还是在笑,他不仅在笑,苍白的脸色竟又逐渐泛红,眼睛里更是流露出了一种谁也无法形容的光彩。
“沈大人,你很好。”
沈百终用迷惑的眼神看着他。
宫九的脸色更红,他的气息竟也开始不稳,“这样锋利的杀气,我还从未见过。”
不知道为什么,沈百终竟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吃了亏,他的感觉一般没错,所以他已决定自己要立马离开。
再留下去,他会遇到什么事,根本无法想象。
沈百终也不愿意去想。
这次宫九没有去拦他。
他好像不太舒服。
沈百终远远地回头看了一眼,宫九似乎已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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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百终一回到小院,院子里的人就都看了过来。
“如何?”陆小凤最着急,忍不住问出声。
沈百终摇头,“这件事已不是江湖的事。”
陆小凤懂了。
“连我也不可以说?”
沈百终道,“我可以告诉你,但这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
陆小凤笑了,“你既然能说,我就一定要知道的,我这个人没有什么本事,除了能吃能睡,就只剩下一颗好奇心。”
“而且我的好奇心比谁也要重。”陆小凤叹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有那么多麻烦,可一个人若是没了好奇心,他的生活一定很无趣。一想到这一点,我又觉得自己还算是个头脑清楚的倒霉蛋。”
陆小凤一边说,一边靠了过去,等到和沈百终说完了悄悄话,陆小凤就站在那里怔住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这确实是没法子的,即使有法子,这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除了陆小凤以外,再没有人有资格从沈百终那里知道事情的真相,小院一时沉寂下来。
“这件事难道已经结束?”花满楼忽然问,“灭口的人一定就是最后的……”
“你的意思是霍天青只不过被刚才那人利用?”独孤一鹤问道,“他和上官飞燕难道只不过是他的棋子?”
“我不这么认为。”陆小凤皱眉道,“这个人更像是半路出手,无论是天一神水还是暴雨梨花针,都不是简单的东西,这两样东西一旦出现在江湖上,立马就会掀起腥风血雨。”
“天一神水自不必说,这是江湖上唯一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而暴雨梨花针,据说当年号称八臂神猿的侯南辉可以一次接住八种暗器,可是就连他也因此而死。”
“无论是上官飞燕的飞燕针,还是霍天青的计谋,在这个人面前都成了小儿科。”陆小凤继续道,“一个人做坏事总会有些习惯的,坏人中的坏人甚至会故意留下线索来,只为了炫耀自己,再顺便嘲笑嘲笑别人。这个人显然只是刚刚出现。”
“你认为还有第四个人插手!”
“不是插手。”陆小凤道,“他一定才是整件事的主谋。”
“这个人是谁?”花满楼问道。
“还有一个人能得到好处。”张平野突然道,“只不过他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你们竟也忽略了他!”
“霍休。”独孤一鹤冷冷道,“当年我就已看出,这个人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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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已经很明白。
霍天青与上官飞燕骗独孤一鹤杀陆小凤不成,就已经败露,只不过那时所有人都以为只是他们两人勾结谋事。
只是上官飞燕死时却仍相信会有人来救她。
霍天青已自投罗网,还会有谁能救她?
所以此事一定有第三个人参与,这个人连霍天青也并不清楚,他似乎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个人。
第四个人出手毒死了上官飞燕,又要用暗器杀死霍天青,可他也大抵只是半路插手。
第三个人才是谋划金鹏王朝财富的主谋,而这个人一定就是霍休!
最后要去找霍休的仍是两个人,这两个人当然就是陆小凤和沈百终。
独孤一鹤留下来安慰早起的上官雪儿,花满楼要去为上官飞燕寻一块墓地。
他们当然不必再跟着去,如果沈百终和陆小凤都不能解决霍休,再去那么多人又有什么用?
张平野和陈绝音带着霍天青走了,他们要去衙门里处理一番,带着霍天青回京城,放在诏狱里好好拷问。
就算是个笨蛋也能看出他们根本不想走,只可惜他们不得不走。
陈绝音的眼神简直要在陆小凤身上戳出几个洞来,张平野虽也很惋惜,但陆小凤今早却看到他已在偷偷数口袋里的银票。
那样厚的一叠银票,最小的面额也是一万两。
看来沈百终的乌龟说不定会换一个金水缸来住。
一想到那只乌龟,陆小凤就忍不住笑。
他一笑,沈百终自然要看他。
“你怎么了?”
遇到不懂的事情,沈百终一般都会问。
“我只是在想楚留香。”陆小凤立刻把脑袋里想着的乌龟扫地出门,提起另一个话题来,“上官飞燕死于天一神水,若不是我们知道他的为人,他一定又会背上一个天大的黑锅。”
“是。”
“可天一神水又确实被盗了。”陆小凤道,“最起码我确实亲眼见到一个人毒发身亡。”
“没错。”
陆小凤摸摸胡子,“能将天一神水偷出神水宫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楚留香,还有一个就是猴精,猴精在北镇抚司扫了一个月的地,这件事当然不会是他做的。”
“这件事当然也不会是楚留香做的。”
陆小凤点点头,“可江湖上都在传楚留香盗取天一神水这一个消息,一定是有人在陷害他,陷害他的这个人一定和毒死上官飞燕的人有关系!也一定是这个人偷走了天一神水!”
“嗯。”
“所以我们解决完霍休的事就要去找楚留香,只有跟着楚留香,我们才能知道谁在害他,害他的这个人不达到目的是绝不会放弃的。”
天边的太阳已经升起,薄雾被驱散。
陆小凤踏上一块青石台阶,接着道,“这两个案子已变成了一个,楚留香应该会很高兴我们去帮他。”
山并不高,风景却很美,这座山完全是江南水乡的山,不论是花还是草,都生长得很好。
沈百终停下来去看初升的朝日。
陆小凤也停下陪他看,他知道沈百终在哪里都是喜欢看太阳升起的。
风轻轻吹动锦衣卫指挥使的黑色衣角。
“这位太平王世子,会不会就是这个人?”陆小凤忽然问,“他为什么要杀死霍天青?他为什么要插手金鹏王朝这件事?”
“我不知道。”
“他又为什么要偷天一神水?”陆小凤又问,“是不是他在害楚留香?”
“宫九是太平王唯一的儿子。”沈百终道,“我已给紫禁城去了信,北镇抚司也已派人去调查。”
“你担心他要造反!”陆小凤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偷了毒药,还想要金鹏王朝的财富,一个人既想要杀人,又想要钱的时候,他一定是想做一件大事!更何况这个人还是皇亲国戚。”
“所以我们绝不能轻举妄动。”
“没错,我们该从楚留香那里查起。”
一座小楼已出现在两人的眼前。
天刚亮,所以这座小楼还点着灯火,霍休一定就在楼里,这灯也一定是他点的。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有人会来?
“陆小凤。”沈百终突然道。
“我在听。”陆小凤道。
“从这座楼里出来……”沈百终迟疑道,“你就不要再和我去找楚留香了。你可以去和花满楼喝茶,或是去找苦瓜大师吃素斋,去找木道人下棋也不错,总之不要再和我一起走。”
陆小凤停下,他把要推门的手收回来,做出一副很奇怪的样子,“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我们当然是。”
“那你为什么叫我不要和你在一起?”陆小凤问道,“哪里有人会这样对自己的朋友讲话?”
“只是这次。”沈百终道,“你不明白朝廷的纷争,那远比江湖要来得险恶。”
“我确实不明白。”陆小凤道,“我只知道造反的事一旦牵扯进去,就算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
“是。”
“江湖人虽总是以武犯禁,可若是真的惹到朝廷,却是半点法子也没有的。”
“对。”
“朝廷与江湖都会大乱。”陆小凤又道。
“我不希望你卷进这件事里来。”沈百终慢慢道,“你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能过得开心愉快,不要有烦恼的事情,最好活得长长久久,有什么麻烦事都可以来找我,我能解决的,一定替你解决,不会留下它们让你苦恼。”
陆小凤静静地听着沈百终说话,突然道,“这倒是很稀奇。”
“什么稀奇?”
“你说话一次说这么多很稀奇。”
沈百终被陆小凤噎住。
陆小凤反而笑了,“我们是朋友,我也希望你能过得好,我希望你过得比我更好,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就算飞我也会飞过去,就算我已烂醉如泥,我也能爬得起来,只因我们是朋友。”
“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我置身事外?”陆小凤好像突然又很生气,“你知不知道朋友都是要共患难的?你知不知道真正的好朋友可以为了彼此做任何事?”
“我知道。”
陆小凤当然知道沈百终知道,因为他们本就是真正的好朋友。
“你既然知道,就应该明白。”
沈百终看他。
“你应该明白,就算你拿着扫把扫我,拿鞭子抽我,我也要和你一起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因为不会起章节名而用关键词当名字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