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的奏折当日还是没有在客栈里写完。
和万澜谈心到后半夜,直到鸡叫三声,天色已亮,他才回到辽东大营。
在陈钺为他准备好的住所,汪直将奏折写好封印,然后交给了梅千张。让他吩咐西厂的番子们,用八百里加急送回紫禁城。
汪直考虑了半天,要不要把“阿澜草原情史”给写上去,最终想想还是作罢。
就像是素素说的那样,小孩子懂个什么,不过都是过家家罢了。
倒是阿吉噶对自己隆重提亲,结果自家闺女又“出尔反尔”,让这位草原汉子很是下不来台,差点当众表演暴揍小孩。
不管万达如何婉拒,他都坚持留下了十只羊作为“补偿”,然后带着还是委屈得不行的朵儿离开了客栈。
“我再也不喜欢你啦!”
朵儿被她阿玛拎着后领子带走的时候,对着万澜吐舌头。
阿澜耸了耸肩膀,两手一摊,一脸无辜。
“想不到我万某人养的儿子,已经大到可以让女人伤心了。”
万达见状,感慨万千地说道。
“你管一个十二岁的丫头叫‘女人’么?阿澜那么不着调,还不就是你的‘功劳’?辛亏朵儿主动放弃,不然这出戏你准备怎么收场?”
杨休羡不赞同地瞪了万达一眼,后者“嘿嘿”一声,拉着高会去处理羊肉了。
十只大肥羊啊,又可以煮一顿全羊宴啦。
本这一场风波很快就过去,毕竟只是小儿女们的瞎胡闹,万达也没有放在心上。
谁知道,不久之后,就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前来登门拜访了。
当拓津带着几盒礼物,走进登云客栈的时候,万达等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万掌柜,感谢你照顾我的生意。那天之后,又陆陆续续买了那么多马匹……你的心意,我拓津领了。”
双方坐定,万达听到他这么说,逐渐明白了过来。
原来那天在马市上,他们购买的驽马都被转卖给了辽东大营的将士,自己一匹都没留下。
之后高会出面,又陆陆续续地买了些下等马,一部分充入车队,一部分又转手给了那些被罚过的士兵。
如此“大手笔”的交易,在一心要胜出阿吉噶一头的拓津看来,这就是万达有意伸出的橄榄枝,想要与他也搭上关系的意思。
之前朵儿这个臭丫头,多次在族里宣称自己要嫁给万掌柜的俊俏儿子做妻子。
阿吉噶也是乐见其成,还向大家吹嘘,自己马上要是有一个富豪商人的儿子做女婿了。
其实乌拉部的人都知道,阿吉噶之所以每次和汉人谈生意,都带上这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打得可不就是这个主意么。
之前朵儿还小,他想把女儿送出去也无法下手。
谁知道今年老天爷就送了万掌柜父子两头“大肥羊”来。
若是朵儿真的嫁到大明去,以后他们进京朝贡,落脚的地方就不是驿站,而是万家大宅门了。
说不定,等相处的时日长了,连万首辅的家门,都能去摸上一摸呐。
这一切听在拓津的耳朵里,都让他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若阿玛当年不是那么偏心,把族长之位传给了这头大黑熊,那么这一切都应该是自己的!
大明朝的敕书,草原上的牛羊和女人,数不清的财富,都应该是他拓津所有。
没曾想,人到了客栈,提亲的礼物也带了,双方家长都见面了,几乎整栋客栈上下的都人来看热闹,死丫头朵儿又出尔反尔说自己不嫁了。
阿吉噶为人最好面子,被朵儿那么一闹,根本就下不来台。
出发时候轰轰烈烈,赶着无数牛羊上门去提亲的阿吉噶,灰溜溜地带着哭得跟死了爹一样的朵儿回来。
这场闹剧把拓津看得那叫一个心花怒放,晚上睡在帐篷里,连做梦的时候嘴角都带着笑容。
他想了几天,觉得自己若不好好抓紧这个机会,攀上这个京城大客商。等他做完了买卖,打道回府。下次再来,那说不定就是一两年之后的事情了。
于是这就有了今天拓津带着礼物上门的一幕。
这一切的发展都正中了万达等人的下怀,简直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阿吉噶看似粗犷,实则粗中有细。除了那天在他们部落里喝酒,他没忍住向万达他们透露了一段关于散赤哈的旧事。
之后几次见面,都没有再多说一句。
散赤哈的是怎么死的,他的那个上京朝贡的侄子产察结局如何。这一场战到底是如何挑起的,至今也没打探出个结果来。
陈钺此人决不可信,他向朝廷上报的情报自然也不可信。
想要了解更多的内幕,只有从别处下手了。
现在这个拓津能够主动靠近,那实在是再好不过。
而且他们完全可以利用这兄弟两人之间的间隙,好好地挑唆一番……
“我和拓津约定好了,三日之后,去铁岭卫附近的草场。那里有他的一个秘密养马场。饲养的马匹,不在阿吉噶卖给我们那十匹骏马之下。”
送走了拓津一行人,万达召集众人坐下。
“原来那拓津早就不甘心蛰伏在阿吉噶之下。他不但有自己的马场,马奴。在铁岭卫那边甚至还有一个仓库,里面藏了无数的极品山珍,就等着大买卖上门呐。”
“我们去铁岭卫与他私下交易,若是被人发现了,可是要被逐出辽东马市的。”
这就是等于是黑市交易,逃过了大明衙署的监管和缴纳边税。到时候万一发生了争执,被识破了身份,就功亏一篑了。
杨休羡担忧地说道,“而且铁岭卫距此,骑马也要走上一天。万一他在那里设了埋伏,故意要将我们‘黑吃黑’,哪怕我们亮出身份,强迫陈钺出兵,从辽阳镇赶到铁岭卫也是鞭长莫及啊……”
“杨大人尽可放心,我们在铁岭卫不是没有人帮忙的。”
就在此时,汪直突然站了起来。
他走到窗边,往下看了看,笑着转身对众人道,“我约的朋友已经到了,他可以在铁岭卫护卫我们的安全。”
朋友?
阿直才来了多久,居然已经在辽东交到朋友了。
再说了,他不是天天都在辽东大营,和陈钺那厮斡旋么?
据说要不是汪直是个“宦官”,陈钺都恨不得亲自把女人送到他的榻上了。
万达和杨休羡,还有邱子晋互相看了一眼,一时都没想通,这个从天而降的“朋友”到底是谁。
“兵部左侍郎马文升,见过各位。”
来人一进门,刚自报家门,就把万达等人吓了一跳。
这人居然就是马文升,那个和陈钺非常不对付的,同样也是巡抚辽东的兵部左侍郎马文升!
马侍郎是三品大员,在这里,除了万达与他平级之外,其他的人官阶都远远在其之下。
众人急忙起身,纷纷与之见礼。
马文升今年五十有余,乃是景泰二年的进士,至今已经服侍过了三朝帝王。他身材虽不十分高大,但是双目炯炯有神,神采照人。
这位战功赫赫的老将不但担任过陕西巡抚,平定过固原的满四之乱。还在成化九年,在黑水口打败了残元部落,生擒平章迭烈孙。
不仅如此,他还算是邱子晋的半个上司。
天顺年间,他出任过福建按察使,在当地剪暴锄奸,一举解决了曾经拖延了十七年之久的一场冤假错案,被百姓称为“神君”。之后更是在南京出任大理寺卿,掌管刑律。(注释1)
所谓的“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说的就是马大人这样的天才了。
万达等人之前虽然没有见过其本人,但是对他的功绩也是很有一番耳闻。如今见到本人,见其果然是稳重坚毅之辈,与陈钺之流截然不同。
不过看人如何只能看表面,对于汪直居然轻易暴露了他们“微服私访”的身份,众人心里还是有些不虞。
“素素,你不要怪我,我也没想到会遇上马大人。”
汪直一边坐下,一边紧张地对万达解释。
说自己并不是故意泄露了他们的身份。而且马侍郎此人乃是英雄豪杰,绝对信得过,即便知道他们是微服私访,也不会泄露给旁人知道。
万达听闻,感叹了一声阿直还是太年轻了,又是崇拜英雄的少年人,太过容易对人产生信任。
他们“微服私访”,要“访”的除了有女真、鞑靼人和陈钺,难道这马文升就不是他们探查的对象了么?
这辽阳局势如此混乱,陈钺固然有错,难道马文升就可以全然置身事外不成?
说到底,将帅不和,互相倾轧,才会让外族人有机可乘啊。
不过事已至此,多想也无益。
万达只能想着之后寻个机会,告诫告诫阿直,“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马文升今日未穿官服,而是一身普通武夫打扮。
边境人多好武,他这样的装束走在路上,哪怕迎面遇上了辽东大营的士兵,都不一定能够一眼就认出他的身份来。
“我和汪小弟,乃是‘不打不相识’的。”
这马大人性格也颇为豪爽,见汪直处境尴尬,急忙开口为他解围。
这话要从前几日说起。
梅千张从陈钺军营里找到的那两封书信,汪直也一并让人带回了紫禁城,作为证物和那份折子一起呈上。
陈钺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十多年前的广西湖南一带,曾经有个“采花大盗一剪梅”,喜欢盗窃戏弄官府中人,而且每次作案后,都会留下一副红梅图。
此人来无影去无踪,虽然已经十几年没有再出山犯案,但是至今抓捕他的榜文还贴在广西各个州府的衙门门口没有撤下。
至于这“一剪梅”怎么就从西南到了东北,横跨了整个大明国。并且“重出江湖”后的第一个案子居然是找他下手,陈钺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为了这两封书信,陈钺失魂落魄了好几日,终于在前几天突然想起,西厂的督公还在自己的大营里,自己居然已经怠慢他那么久了。
书信重要,陛下的特使也重要啊。已经丢了一个了,不能两个都丢下。
于是这些日子,陈钺对汪直更加殷勤起来。
只要他自己有空,就亲自带着汪直在辽阳城和附近几处的城镇骑马玩乐,喝酒听戏。如果他没空,就会派手下人跟在汪直身边,随时为他导游付账。
为的自然是讨得汪直的开心,让他舒舒服服地出个公差,然后回去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把自己之前在辽东的事情给彻底“熨平”了。
汪直对这一切都是心知肚明,于是也虚与委蛇地与他周旋,好让万达他们抓紧时间打探消息。
前几日里,汪直和梅千张两人照例带着陈钺派来的士兵,褪去官服在城里“吃喝玩乐”,“作威作福”。
那士兵陪同了汪直几天,也狐假虎威起来。居然仗势欺人,吃了饭不给人银子不说,还掀了人家的摊子。
刚巧,正在摊子上用餐的,就是从铁岭那边赶回来,做平民打扮的马文升和他的侍从。
两边人马当场就大打出手。
在混战的时候,梅千张将马大人身上带着的令牌给“摸”了出来。到旁边一看,这才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这时候汪直假装“不敌”,带着被打得半死的士兵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他愤愤地回到了辽东大营,告诉陈钺自己在路上被人欺负了。陈钺当场吓得奉上一堆珠宝,为汪直“压惊”,汪直毫不客气,全数收下。
与此同时,梅千张再绕了回去,将摸来的令牌双手奉上。并且按照汪直的吩咐,告知了对方自己的身份。
“原来是这样的‘不打不相识’。”
万达点点头。
“在下也是没有想到。在京城西厂里,还有这样‘妙手空空’的人才。”
马文升指着站在汪直身后的梅千张笑道,“想必之前在辽东大营里,那场满城风雨的失窃案,也是这位兄台所为吧?就是不知道为何你要托名给那个‘一剪梅’呢?江湖中现在知道此人名号的,可不多了。”
虽然带着面具,不过梅千张还是不好意思地低下了脑袋。
“当然,这如果事关西厂机密,就当我没有问过吧。”
马文升大而化之地笑道。
“马大人,实不相瞒,我等就是奉了陛下之命,前来辽东打探此次战事的。马大人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等的身份,那我们也就不绕弯子了,希望马大人能够据实相告。”
万达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
马文升见万达快人快语,眼神清澈,全不似京中谣传的那样猥琐下流,于是也放下了之前对他的些许成见。
“本官这段时间,都在奉集堡那边整饬边务……”
“是为了年初的那场仗么?”
万达问道。
“正是。”
马文升点了点头。
“奉集堡那边如今怎样,损失的惨重么?”
“女真人趁着新年入侵,我方毫无准备,不但百姓损失严重,就连官衙的存粮和刚收上来还未来得及押解进京的库银都被抢光了。奉集堡、铁岭卫损失惨重,想要恢复元气,恐怕至少还需要一年半载。而且卫所的兵士也几乎被屠戮殆尽,为了防止战事反扑,还要从辽阳,乃至固原调集人马来,重新再做布置。”
闻道马侍郎此言,众人内心都感到异常沉重。
“本官这段时间,都为了重整旗鼓而四下奔忙。说起来,从战后到现在,还是头一回回辽阳城呢。”
“马大人劳苦功高,请受万某一拜。”
万达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对这位一把年纪还奔走在前线的老将深深作揖。
杨休羡,高会等武将自不必说,就连邱子晋也是满脸敬佩,一起对着马文升行礼。
再反观那个挑起了战事,图谋了军功的陈钺今日的所作所为,更是高下立见,让人鄙夷。
“马大人,下官还有一些疑问,希望大人不吝赐教。”
杨休羡对着马文升拱了拱手。
其实锦衣卫身负皇命,对上多大的官都不用如此谦卑。但是马大人的人格品性都让杨休羡叹服,所以自然也恭敬以对。
“据下官所知,在去年年底的时候,陈钺就上书给陛下,请求朝廷对辽东大肆举兵。其中也提及他已然在辽阳做好了准备,贴出安民告示和募兵启事,谈及辽东卫所都是秣马厉兵,只等朝廷一声令下,就能重现‘丁亥之役’。既然如此,哪怕是我军忙于过年,奉集堡那边,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准备吧。”
听到杨休羡此问,马文升连连点头,赞叹他眼光老辣。
“如果本官说,其实辽阳城压根什么准备都没有做呢?”
他冷笑了一声,幽幽地说道,“如果本官还说,那段时间里,陈大人他压根就不在辽阳城呢?”
“什么?难道他这是故意欺骗陛下,欺瞒整个朝廷的意思么?”
众人-大惊失色。
什么都没准备,就敢大着胆子让朝廷以举国之力发兵北上,这可不是什么杀良冒功,勾结宦官这般的小罪名了。
这陈钺是胆子肥到拿整个大明朝来开玩笑,是要动摇国本啊!
“这陈钺……真是胆大包天啊。”
万达过了好久才平复心情,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
幸好,幸好,陛下当时把折子留中了。
哪怕之后发生了奉集堡的战事,和之后对女贞的反攻胜果也没有轻易动摇朱见深的决定。
“除了这点,下官还听说。大人与陈大人两位不和之事,边关将士尽知,很是打击此地官兵的士气。这辽东大营,为此居然还分成了‘马’、‘陈’两派,互不相让,可有此事?”
杨休羡的问题不可谓不尖锐。
不过马文升却没有露出丝毫被冒犯的表情,甚至看着杨休羡的眼神还非常地欣赏。
“我之前因为陈大人强迫士兵买马赎罪之事,与他多次发生争执,还上书参了他一本。最后虽然不了了之,但是怨恨已经结下……将帅不和,连累军机,马某……责无旁贷啊。”
马文升惭愧地将头转到一边,叹了口气说道。
“正月里的战事发生后,我与陈大人更是不断发生龃龉。为了稳定军心,我干脆避其锋芒,前往铁岭那边整饬军务,避开这是非之地,先把重振防务作为重中之重。”
众人听了不住地点头,赞叹马大人识大体,以大明国事为重。
“其实,这仗到底如何打起来的,说实话,本官也不是非常清楚。但是有一点,绝对和散赤哈有关。毕竟,他们是打着为散赤哈的侄子报仇的名义,前来犯边的。”
马文升最后说道。
“报仇?也就是说那个产察死了。”
邱子晋杏眼微张。
这事儿陈钺在战报上压根没提过啊。
他们之前还想去海西女真的部落那边寻找这个人呢,没想到居然已经死了。
“看来我们,是不得不去一趟铁岭卫了。不然这一切的猜测都没有结果。”
万达说道。
“几位且放心地去。本官今日在辽阳大营办完事后,很快也会返回铁岭。到时候万一出事,也可以和几位互相呼应。”
马文升说道。
众人约定了之后在铁岭的联络方式和碰面的时间,趁着陈钺可能起疑心之前,汪直和梅千张在外头装腔作势地逛了一圈,又回到了辽东大营。
陈钺也不是个傻子,知道那天在街上和汪直起冲突的人居然是突然杀回辽阳大营的马侍郎后,害怕他们之间有所交集,暗地里向汪直几次打探。
汪直自然是顺着他的心思,说那个马大人简直就是个粗人莽夫,见到他西厂提督,非但不上前迎奉,居然还对他如此无礼。
等他回了京城,一定要好好在陛下面前说说。把这个姓马的给调离辽阳,最好发配到什么穷乡僻壤去。
这一番话说得陈钺心花怒放,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看来这汪直就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专门来边关作威作福了。至少那两封信的事情,应该和这个草包太监无关。
“既然这边事杂家都打听得差不多了,我也要准备准备回去复命了。”
汪直对着陈钺笑道。
“大人准备什么时候走,小的亲自牵马,送您入山海关啊。”
“三天之后,一早出发。”
汪直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