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一废西厂

成化十三年五月初十,在刚刚过去不久的端午节那天,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此事之后,成化朝的整个格局,为之一变。

而这一切的发端,都拜一人所赐。

当日,朱见深按照历代惯例,在午门赐宴文武百官。

宴会结束后,当今内阁首辅商辂与内阁中的一干重臣,应兵部尚书项忠的邀请前往兵部议事厅秘密议事。

出了兵部后,商首辅联合内阁诸公,共同起草了一份折子,祈求皇帝陛下裁撤刚成立不过五个月的西缉事厂,并且将西厂提督汪直治罪。

几天后这封分量沉甸甸的联名奏折被司礼监太监,同时也是东宫近侍黄赐呈到御前。

朱见深看着这份折子上写的内容,都是列数西厂这几个月的种种“罪状”,然后让覃昌,到外面去把正在巡街的万达给带进宫说话。

“小郎舅,你也来看看,看得懂么?”

朱见深将奏折扔到坐在小杌子上的万达的怀里,冷笑着说道。

“西厂正月里刚刚开办,阿直才办了一个大案子而已,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要朕收手了。”

万达打开奏折,用他这些年稍微有点长进,其实也没长进到哪里去的文言文知识快速浏览了一遍。

什么西厂密织刑网,稽查过频,导致人心惶惶,百姓畏惧。还有什么,说汪直狐假虎威,伤害忠良,有伤天德,更伤国体。更是要求所有刑案重归三法司,下旨必经六科,奏本必经内阁,以归正本,以案民心,以回天意。

“这个……”

万达挠了挠脑袋,“我感觉商大人是在骂我。”

还有小邱。

说到底,汪直办案经验尚浅,西厂初开,他手下也没有几个兵。现在那边一共也就百来号人,大部分的人还是万达从锦衣卫调过去帮忙的。

阿直办案遇到了困难,也都会向万达来请教。他这个锦衣卫的二把手,当然会拉着自家兄弟一起帮忙。

而且这套弹劾的言辞,万达真的是再熟悉不过了。

毕竟他都被“弹”十多年了,文学素养再差,这几个骂人不带脏字的词汇都能做到张口就来了。

“小郎舅,你看那段话——刑案重归三法司,下旨必经六科,奏本必经内阁。”

朱见深复述道。

阿澜那过目不忘的本事,可能就是从他身上遗传下来的。

“若是按照这个说法,朕不止应该裁撤西厂。东厂,锦衣卫,也应该一并裁撤了才对。毕竟这两个衙门的行事,可从来只听命于朕,而不是什么内阁和刑部。”

朱见深气的干脆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双手负在身后,恨恨地说道。

“锦衣卫是太-祖爷爷设立的。是太-祖爷爷赋予锦衣卫独-立于‘三法司’的缉捕核查之权。东厂是太宗爷爷设立的,为的是缉访谋逆,妖言,奸恶。直达天听的权利,是祖宗们给的。他们的这封折子,与其是在说朕不应该设立西厂,倒不如说,是在向我朱明王朝要权!”

“陛下!”

万达从没想到,朱见深和内阁的关系已经僵硬到如此的地步,皇帝连这种近乎诛心的话语都说出来了。

“这些文官武将们,沆瀣一气,想要剪处朕的羽翼。日后听他们的摆布?”

朱见深坐回龙椅上,冷笑一声,“是不是还想着,最好朕恢复宰相一职?毕竟首辅和宰相的权利,是无法比拟的。”

万达低头不语。

这不是他这种人能掺和进的事情。

万达心里清楚,姐夫刚才的话其实没说全,毕竟东厂建立还有一个很紧要的原因就是为了监控锦衣卫。

旁的不说,北镇抚司里可都是常驻着东厂的大珰,用来监视诏狱和刑房的一举一动的。

别看现在锦衣卫的风头过东厂。之前曹吉祥、王振两位大太监在的时候,锦衣卫还不知道被打压成什么样子呢,袁指挥使都无可奈何。

现在那些来锦衣卫衙门走走过场的太监们,不过是给他这个陛下内弟一个面子而已。从权利指责上来说,他们完全可以将自己每天的一言一行,吃喝拉撒汇报给皇帝听。

锦衣卫管着百官,东厂管着锦衣卫。所以官员们对这两个衙门恨得入骨,想要撤除,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他们也不想想,老朱家的皇帝们都是什么脾气,若是他们信得过文武百官,又怎么会有所谓的厂卫?

现在的情况是,朱见深已经不满足这样的布局了,他让西厂也加入到这个游戏中来。

本来压在官员们身上的大山,从两座变成了三座,真的是上吊都没有喘口气的机会了。

去年“黑眚案”中,汪直立了大功,被朱见深认为可堪大用。

万达将皇帝想要建立西厂,并且立只有十六七岁的阿直为厂公的事情,私底下告知过杨休羡。并且担心汪直过于年轻冲-动,说不定到时候仅仅凭借着一腔为国效忠的热血办事,会酿成大祸。

最关键的是,陛下此举,全然不顾东厂目前执掌者怀恩的面子。汪直好歹是怀恩看着长大的,到时候东西两厂对峙,让阿直如何面对一手带大他的怀恩公公呢?

杨休羡一针见血地分析道,以皇帝的性格,他这个心思想必由来已久,绝不是一朝一夕就做出这种决定的。说不定在几年前,甚至登基后不久,就有了这样的想法。

而且你安知,皇帝要的,是不是就是这“一腔热血”?

星海,你可还记得你十六七岁初出茅庐的时候,办下的那些案子么?

若是放到今时今日,二十八、九岁的万指挥佥事大人,是否还能做到像当年一样,为民请命,快意恩仇呢?

万达被他反问的无话可说。

毕竟如今他有家有业还有儿子,不似当年一样,是个全然的愣头青了。

“我等皆是朝廷鹰犬,帝王之刃。陛下所指之处,就是我等前驱之所。所以莫要说阿直年轻冲-动。皇帝要的,就是他这份天不怕地不怕的心性。做一些不管是现在的你,还是怀恩公公,都不能做,不敢做的事情了。”

杨休羡冷静地说道。

不久之后,西厂果然办下了一个轰轰烈烈,震惊朝野,绝不亚于当年万达手笔的大案子——杨华案。

这位杨华,其曾祖父乃是永乐朝“三杨”之一,与杨士奇,杨溥并驾齐驱的首辅杨荣。

杨大学士一生显赫,没想到子孙后代里面却是混蛋频出。

他的孙子杨泰和其子杨华不念祖训,不顾皇恩,在福建老家横行乡里,贪赃枉法,杀害无辜百姓,被人告了状。

说来也巧,刑部在接到了状子后,派遣了主事邱子晋前往福建调查。

锦衣卫这边,则派出了总旗高会,协同邱子晋一同办案。

几天之后,还没过正月呢,万达收到高会传来的消息,说他和邱大人刚到福建,就受到了杨家的款待和贿赂。贿赂的数额多达千金,把邱大人都给“乐”坏了。

这杨家人真有意思,你说他们不通时务嘛,人家行贿是一把好手,前脚京官刚到,后脚就来塞钱。消息不可谓不灵通。

但是你说他们消息灵通,偏偏人家身处福建,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小邱大人和这位貌似憨厚的高总旗,是跟着锦衣卫鼎鼎有名的大煞星万达混的——京里压根没人敢向他俩送礼行贿。

这边万达刚回复邱子晋他们稍安勿躁,继续打听消息。

那边杨华就偷偷离开福建,带着无数金银,来到了京城,在万达的眼皮子底下开始行贿。

汪直就是在这个时候带着西厂的人马加入到了这个案子里。

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东厂刚开张,自然要抓条大鱼,才对得起陛下的顾念啊。

汪直可是卯足了劲,想要学学他素素当年办案的样子,给娘娘长脸,给陛下争光,给太子和皇长子们看看他的本事。

杨华到京后,汪直故意让他“活动”了一阵子,由着他到处找门路,塞银子,然后趁其不备,将他一举抓捕。

不愧是“三杨”的后人,其曾祖父的门生如今可谓是遍布朝野,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人还依然互为犄角,将文官集团报团取暖的特质发挥的淋漓尽致。

从杨华身上搜出来的送礼名单,几乎将半个朝堂的名臣都一网打尽。

不但如此,连杨泰的弟弟,当今兵部主事杨士伟,和杨士伟的姐夫礼部主事董序,乃至司礼监的太监黄赐和陈祖生都牵涉其中。

要知道,黄赐可是太子朱佑樘身边伺候的得宠的大太监,而兵部主事杨士伟可是现在的兵部尚书项忠一手提拔上来的!

在得知这份名单后,万达也是无言以对。

这案子若是彻查下去,拔出萝卜带出泥,恐怕大半个朝堂都会因此被拖下水。可不是他过去,在地方上绊倒一两个土豪劣绅,甚至一个不得皇帝喜欢的王爷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四月二十七日,在福建和京师两地人马联合查案三个月后,杨华案告破,杨泰父子被判死罪。杨华本人因为遭不住西厂刑法,死在狱中。

这是汪直破获的第一个大案。

若是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罢了。

毕竟这两人杀人行贿的证据铁证如山,从邱子晋呈上的奏折中可以看到,他们一家这三四十年来,在当地赫然是个小朝廷了。

当地的百姓甚至将杨泰称为“杨千岁”,当地的官员们也任其作恶,“只知有杨家,竟不知有朱家”是也!

但是汪直并没有收手,他决定一网打尽。

广西勘事郎武清、太医院蒋宗武、浙江左政使刘福、礼部郎中张廷纲、云南监察御史黄本、左通政方贤,这些位列在受贿名单上的人,皆被汪直以各种理由抓入了西厂,严刑拷问。(注释1)

有些证实没有受贿的,被他放了出来。而一些证明确实有罪的,则直接送往锦衣卫和刑部坐罪。

汪直办事直接,不考虑官场关系,又加上邱子晋是匹一心走孤臣路子,不给别人更不给自己留后路的孤狼。

两人在短短几个月内,几乎掀翻了半个朝堂。

这是不管是之前的锦衣卫还是东厂,都没有做到过的事情,偏偏给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给完成了,还几乎把满朝文武得罪殆尽。

现在文官抱团,想要铲除这个可能下一刻就危害到自己的西厂衙门,也是理所应当的了。

“不过,这折子上写的什么因为阿直的缘故,‘百官不安于位,百司不安于职,商贾不安于市,行人不安于途,士卒不安于伍,百姓不安于业’(注释2)……乖乖,阿直有那么大的威力么?大明的老母猪不下崽,难道也要怪阿直?”

万达实在看不下去了,文化人编排人也要讲点基本法啊,哪有这样的。

“朕就不应该希望从你的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

朱见深本来怒不可遏,听到万达这个比喻,忍不住地笑了出来。

“朕已经命令怀恩前往内阁,查问何人是这份奏折的首倡之人。”

虽然再不喜欢,内阁他还是需要留着的。

按照他的意思,只要将这提议写折子的人处理完毕即可。

“陛下……”

万达内心隐隐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妥善的法子。但是到底何如跟那群文人打交道,他自己也没什么经验。倒是怀恩,虽然身为宦官,但是在文官之中口碑良好,可能他真的有办法吧。

去年虽然冲着国子监的面子,弹劾他万达的折子一度绝迹。但是一过新年,谏官们又开始死灰复燃。只不过他们最近都集中火力对付汪直,弹劾他的折子也相应就减少了。

“你,回去锦衣卫带上仪仗,和汪直两人,到刑部去替朕传旨,邱子晋办事有功,擢升为刑部员外郎。”

刑部主事是正六品,员外郎可是正五品的官,这晋升的速度令人咋舌。更关键的是陛下此举,可不就是直接一巴掌打上了内阁的脸么。

同一个杨华案,邱子晋办案有功升官,汪直一样有功你们让皇帝革职?亏不亏心啊。

“臣遵旨。”

万达心里苦啊。

他双手托着甚至,从文华殿里退了出来,就看到候在殿外廊檐下许久,一脸委屈的汪直。

“素素……”

看到万达出来,这段时间不知道听了多少风言风语,满肚子都是委屈的汪直快步走了上来,问道,“陛下是不是说我不是了?阿直难道真的做错了不成?”

“你说呢?”

万达急忙将他拉到殿外,往东华门方向走去。

“我有什么错?那杨华一家不该杀么?皇上顾念他们都是老臣之后,免了他们抄家灭族的大罪,只判了他们父子死罪。怎么我连追究余党也不行了呢?”

过去素素办案,哪次不是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的。这又不是什么冤假错案,照汪直看来,陛下宽厚,对杨家已经是高高抬起,轻轻落下了。

结果这些人不知感恩,还将矛头冲着自己,将他说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奸佞。好像横行乡里,杀人行贿的不是杨家,而是他汪直。

这一切让初出茅庐的汪直一时愤懑不已。

他多次想要去北镇抚司找诉说万达排解,但是自从内阁上了折子后,自己只要出宫行动,都会被人盯上。他怕连累了他的素素,所以只好躲在宫里,连西厂都不能去了。

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了万达,汪直只想对着他一股脑地将这段日子憋在心里的话都发-泄出来。

“等等,你看那里……”

两人走了没多久,就看到原本应该跟在太子身边读书的太监黄赐匆匆走进了文华殿,手里貌似还拿着一份折子……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内阁的那份弹劾折子,也是这个太监呈报上来的。

“这个黄赐,虽然身为司礼监的大档,流通折子确实是他分内的事情。不过他更重要的事情,难道不是伺候太子爷么?跑皇上面前那么勤快做什么?”

万达低声说道。

“这黄赐,之前也在杨家的想要行贿名单里。不过经过探查,我没有发现他受贿的证据。”

汪直看了一眼走入文华殿的人影,郁闷地说道。

“也不知道是真的没受贿,还是没来得及受贿……”

“那太子殿下没对你产生隔阂吧?”

万达担心地问道。

黄赐一直伺候朱佑樘,要是他在朱佑樘面前说了汪直的坏话,那就不好了。

“那倒没有。别看太子爷年纪小,心里是有主意的。他听了万娘娘说的,当年王振之祸的故事后,就不多听太监们的话了。”

“那就好。”

万达送了一口气,“走,我们去刑部,恭贺邱大人高升。让他一定要在‘星海汇’摆一桌酒,好好地请请我们这些兄弟。”

“好啊。叫上阿澜,这样我哥也能到场了。大家一块热闹热闹。”

听到邱子晋升官,汪直比谁都高兴。

他之前除了害怕连累素素,也害怕连累邱子晋的仕途,听到他没有为此受牵连,还升了官,汪直终于露出了这段时间难得的笑容。

当日夜间,“星海汇”里热闹如昔。

“我知道黄赐送的第二道折子上头写的是什么。”

酒过三巡,邱子晋捏着酒盅,对着汪直挑了挑眉毛。

“昨天一早,我突然被侍郎大人差遣到顺天府衙门去借调档案。我堂堂一个主事,哪里需要干这个?”

邱子晋嗤笑一声,“还不是知道我和阿直素来交好,唯恐我走漏了风声,破坏了他们的大事。”

“什么大事?”

万达担心地问道。

“兵部、吏部、礼部、工部、刑部和户部六位尚书大人联合上书,弹劾阿直。”

邱子晋说着,点了点万达,“你看看,弹劾你的,最大不过七品谏官。弹劾阿直的,都是当朝柱国,阿直比你本事大多了。”

“比不过,比不过。”

万达输的心服口服。

“没想到对付我一个小小内侍,不止内阁,连六部的大人们都……”

汪直如果说之前还是委屈,现在简直就是气乐了。

“你看,这就是得罪读书人的下场。”

邱子晋伸出手,满脸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杨荣是大明读书人的榜样,你打击他们的榜样,你就是打击读书人。你打击读书人,他们就要踩死你。懂么?”

这就是邱子晋厌恶与他们为伍的原因。

“可是我杀的是杨荣的孙子,不是他啊。”

汪直苦笑着饮了一杯酒。

“除了六部的尚书,还有翰林院的全体学士,以及各府、各院的长官。再加上之前内阁的那些大佬们的那一份折子……阿直,这些读书人是非要你死不可的。”

邱子晋补充说道。

“当年太宗皇帝,夷了方孝孺的十族,就是因为这样吧。”

一直都坐在万达身边玩着杯子,难得乖乖听话的的万澜突然语出惊人,“不杀光他的门生,岂不是要天下大乱。我若是皇帝,我就杀光杨家的十族,而不只是杨家父子而已。皇帝姑父心太软了,这样不行。”

万达闻言,满脸惊慌地捂住他的嘴巴。

“谁同你说的这些?你胡说什么呢?你一个小孩,你知道个屁!”

“我听小千哥说的啊。”

万澜将万达的手掌扒拉下来,眨了眨眼睛,“朝里的事情,小千哥都会同我说的。”

话音未落,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坐在邱子晋身边的梅千张。

“咳……阿澜想知道京内发生各种的事情的动向。”

梅千张先是咳嗽了一声,然后挺直了腰板说道,“我能说的,都是陛下同意我说的。”

“阿澜,这话也就是在自己人面前说,出了外面,可不许对人胡言乱语。”

万达不放心地嘱咐道。

“我能去哪儿啊,我一个小孩。一出门至少八个人看着我。”

万澜将下巴放在桌子上,气鼓鼓地说道,“而且,我又当不了皇帝……阿樘才是……”

“祖宗,求你闭嘴吧。”

万达拿起一个鸡腿,将他的小嘴塞得满满当当。

众人无奈地互相交换着眼神,心里想的恐怕都是同一句话——祖宗!幸好你没机会当皇帝了。

“接下来要上演的好戏,恐怕才最是精彩。”

杨休羡摸了摸阿澜的脑袋,担心地说道。

“他们这样逼迫陛下,是要适得其反的。”

众人沉默。

——————

与此同时,安喜宫内,刚刚才回来的怀恩,将其问到的,内阁诸公表示此封奏折并无首倡和先后,乃是诸公同心之力的结果告知了朱见深。

“是这样啊?”

出乎怀恩的意料,朱见深很是诚恳地点了点头,嘴角居然带笑。

“刚才六部也联署上了一份奏折。”

“是的。”

怀恩低头,“此番内阁和六部联合上奏弹劾西厂,还望陛下-体察各位大臣们的拳拳爱国之心。”

“既然内阁和朝廷各部都有此意……那就此罢免西厂吧。”

怀恩本来以为依照他对皇帝的了解,怕是还要经过几轮苦劝才能说动他。谁知道这才一句话的功夫,朱见深居然就答应了。倒是把怀恩楞在了当场。

“你下去吧,今天也晚了,明天就拟旨,裁撤西厂。阿直不过一个孩子,不懂什么利害,这样吧……让阿直他,回御马监继续办事。其他西厂人等,就地解散,回到原来所属的衙门就是。”

“是。”

听到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怀恩连忙跪下谢恩。

他不敢再打扰朱见深和万贞儿休息,快速地退出了安喜宫。

看着怀恩离开的背影,朱见深转身,一脚踢翻了房中放在地毯上的铜鼎大香炉。

香炉的盖子掉落在此,发出“哐当”声响。木炭和香粉撒了一地。

正在寝殿里给朱见深缝制内-衣的万贞儿听到声音,急忙走了出来,就看到了处在盛怒之下的朱见深。

“朕,不过只是说了一句六部联合上书……怀恩他想也不想,就说也是弹劾西厂的。他不是刚回到宫内么?啊!他是如何知道的?”

万贞儿闻言,急忙转身挥退了正要进来收拾地上一片狼藉的宫女和内侍们。

“陛下,您要保重身体,不能因为这些人而气坏了身子。”

万贞儿抬手将朱见深扶回了寝殿,躺在小榻上,并吩咐宫女绞湿一块巾帕,盖在朱见深头疼欲裂的脑门上。

“成化四年,这些大臣们把朕逼到什么程度,万侍长还记得么?”

朱见深一手捂着脑袋,痛苦地说道。

万贞儿为难地点了点头。

那一年的六月二十四日,钱太后薨逝。

周太后执意要违背先帝“皇后钱氏名位素定,当尽孝以终天年,皇后它日寿终,宜同朕合葬”(注释3)的遗言。

执意将身为嫡妻的钱太后另外葬在别处。

至于天寿山的裕陵,则必须按照皇帝与皇后同葬的规格,待她百年之后,与大行皇帝朱祁镇同穴。

周太后上一次类似的举动,是在朱祁镇驾崩后,阻止内阁大臣给钱太后上尊号,只允许他们给自己上。

这样以庶凌嫡,动摇祖制的做法,自然又受到了百官的反弹。

之后经过礼部的商议,决定将陵墓的样式改为三人同穴,以此作为转圜。

谁知道周太后还是不依不饶,几次寻死觅活,将朱见深逼得狼狈不堪。

而外朝的百官在得不到回应后,于当年的七月初一,在文华殿门外,以礼部为首的官员,集合数百名在京的官员,“哭谏”朱见深。

此举虽然没有打动朱见深,却着实吓坏了周太后。

这老太太也就对着儿子和一众儿媳妇作威作福,面对百官的压力,则直接放下了她太后的架子,逃回了仁寿宫,也同意了三人合葬的提议。

虽然此事最终得到了解决,不过这根刺,从此就扎在了朱见深的心上。

朕,大明朝的皇帝,被百官给要挟了。

这么多年来,朱见深已经将这件事情当做了他人生中的一大屈辱——这些朝臣们,只要互相串联,就可以撼动皇权,逼迫皇帝——这难道不可怕么?

若朕是太-祖爷爷,是太宗爷爷,宣宗爷爷那样的强人,他们还敢么?别说几百人哭谏,哪怕是几千人哭谏又如何?

而如今,他曾经最厌恶的一幕,又发生了。

只是这次参与的不只是朝臣百官那么简单了。

“怀恩伴伴……”

朱见深恨恨地念道。

“臣妾保证,怀恩他即便是做错了,但也是出于一片忠心。怀恩他不可能背叛陛下。”

万贞儿急忙跪下为怀恩求情。

朱见深一把扯下搭在额头上的丝帕,眯起眼睛,“朕念在他从小跟朕一起长大的人情上,朕不追究他……”

说着,朱见深闭上眼睛。

“但是那些外朝的大臣……朕要一个个地对付。”

万贞儿低下头。

她从小在孙太后教养下长大,知道后妃不得干政的祖训,不能多说些什么。

“叫汪直和小郎舅来……”

朱见深直起身子,“西厂可以关。但是案子,还要接着查。”